第一场 梦中花园

莲花padma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圣经.启示录]

1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无数次,她曾经希望某天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就可以看到拉萨的夜雨,看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在万籁俱寂时降落与高原的山谷和地面,直至清晨结束。可是在此地停留的一年半,从未曾失眠。睡眠强悍,每次一碰到枕头就昏然入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的减少,使脑子供血的速度缓慢,有类似与麻醉般的轻微晕眩,是高山症的一种反应。只是自己并不得知。

醒来时。早上七点左右。天色大亮,晴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色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旅馆窗下是邻近藏民的平房,屋顶上彩色幡旗,在风中哗然翻飞。余留下五六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蒸发。大地苏醒之后,恢复暴烈干燥的气质。

她对他说过,这里的雨,如同神迹,不被窥探。它们自行其事,不与人知晓及猜测。你不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城市,看到这样的雨水。它是你所能感受到的奇迹,近在咫尺。与你曾拥有过的任何经验迥然不同。它们是被庇佑的暗示。

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她摘录了一段19世纪欧洲探险者古伯察神夫对拉萨的描绘。在这本粉白绢面的笔记本里,有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

“古伯察时代的拉萨是一座很活跃的小城。虽然城中的三分之二居民为僧侣,但不会使人真正感到它的宗教气氛……该城的混合特征:对照比较富裕和贫穷(假装的富裕和忍受的贫穷),商业的诡诈和静修生活的纯真无邪,贵族们矫饰的举止和游牧民的庸俗,他提供了各种职业,志愿,民族集团和种姓的例证:铁砧的噪音,念诵咒语的单调声,螺号声,市场上牲蓄的嘶鸣声。

在白天有藏族人,汉族人,蒙古人,克什米尔人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他们在欢笑,喃喃地祈祷,当然也采购和出售东西。这一混杂人群仅有一部分人生活在拉萨,其他人则是过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来自该地区寺院的僧侣们,有时还有必须从事数月旅行才能到达这里的农民和商人……”

她对文字本身有痴迷,一个字一个字轻声阅读。它们的排列组合散发新鲜迥异的气氛,似乎与所置身的地方并不产生联系。在这里。夜雨只会与漫长迷惘的时间随行,整夜覆没荒芜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但是有时候她觉得它更像一个被湮没的宫殿,废弃在藤蔓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画,寺庙,佛。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离更为接近的阳光,人和天空的联系如此密切。

2

她所滞留的日玛旅馆。一所日渐破落的家庭式小旅馆。旺季旅客大部分钟情于装修光鲜的新旅馆,它们通常位于北京东路的两旁。而古老的旅馆则隐藏在分岔的曲折小巷里,位置偏僻,只接待寻访而去的回头旧客。日玛里面有看了LP介绍之后慕名而来的鬼佬,住得最多的是韩国人和日本人。也有一些欧洲客。它的西餐厅装修简单却有极为正统的菜式。一个大庭院,种满花草。深夜迟归的客人会在水井旁边压动水汞洗澡。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女子,披散漆黑长发,一边抽烟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花园的石板地,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木头椅子上,有坐着看地图的人,神情索然。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坐在那里抽烟失神。有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出发。走过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可以随时说话。随时失去踪迹。

他抵达的深夜,大雨滂沱。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男子卸落行囊,拧开床位边上的壁灯,脱去防风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灯火照亮,浮显出的来自南方的男子,容颜如同25岁般的年轻。她看到他的眼睛比他的脸老了10年,因此透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他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的汽车半道抛锚,所以深夜才到。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在出发之前,他上网查找关于拉萨的资料,看到她的名字。一些曾经来到拉萨的旅行者回到城市之后,会在网上的游记或日记里提到日玛旅馆307房间的女房客。每天早上在走廊里熬煮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女子。身患疾病,不了了之,在拉萨无所事事地滞留。他们猜测她的疾病,无人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叫庆昭。

9月并不是旺季。她所在的房间,已经空落了一段时间。身边的两张床,不断有人来来往往,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飞机,火车,货车,客车,自行车,徒步……汇集到这个高原之上的城市,停留之后又分散进入西藏的不同地区。

这些曾共眠过长夜漫漫的人,在客房里留下各式体温,气味和声音,拍打起伏如同潮水。她对人有疏离心,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靠近以求融合,在气场有设定的一种自觉自控。她的岛屿寂然不动,遵循属于自己的漂移规律缓慢应对变化。这使她觉得安全。她很少与他们对话。她对身边的人逐渐失去兴趣。在他们离开之后,快速遗忘他们的名字,身份,年龄,原住城市……种种。一无所知。从来都不记得他们的脸。

此刻她看到他的美,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持,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坐在暗中,淡淡的火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男子。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平如镜。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一样会遗忘他的脸。如同一个人从土中挖掘出来的陶器,把盒盖掀开,看见装满的梅子,叶子青翠湛绿,似初初从晨雾中新摘。被曝露之后不到一分钟,树叶和果子就迅速转黑腐朽。它们不能被空气和光线所作用,只能幽闭在禁忌之中。他的质料是她所能触摸的真实可近。却始终不会得知,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是他内心设标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少。

而她将用同样的模式,保留和损坏掉属于他的记忆。

3

有时他会在玛吉阿米的露天阳台看到她。她穿刺绣布鞋,肩上裹一块苔藓绿麻织围巾,笼在头上当帽子,遮挡几欲能把人晒晕的阳光。她在下午出现。坐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上,背对桌子,面朝楼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现其中的人群。长时间闭起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壶青稞酒,倒在未洗净的玻璃杯子里喝。白色的酒液。低俯下头,嗅闻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仿佛正蹑脚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树林,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

他已经能够懂得欣赏一个可以长时间不发一言的女子的美。沉默凸显出她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轮廓,略微显得驼背,腰部不太能够支撑力气。她对他说过,她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者的肉体是以静止力度来支撑长时间伏案工作,肌肉僵硬,脸部表情停滞,只有手指有力而灵活。他们总是看起来精神不振,容易衰老。你很难奢望一个写作者会同时是一个喜欢运动及高谈阔论的人。她说,因为他们的身体平衡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会日益退化。如果相反,那么就要怀疑他工作的专业性。

她去八廓街附近的雪域餐厅吃饭。早餐很简单,一片面包,新鲜的甜茶。中午是简单的米饭,蔬菜及咖哩。晚上吃浓稠清淡的酸奶。经常有如她一样独自前来吃饭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的看旅行手册的法国女子。那上了年龄的妇人梳着印第安人辫子,吃完饭点起一根烟,优雅笃定地打发时间。她在鬼佬聚集的地方吃饭。混杂在不同肤色和头发的陌生人之中,听身边一波一波陌生的语言如同潮水起伏。仿佛是来自内心的一种隔离。

甜茶馆通常位于藏式房子的底层。外墙用白石灰刷过,门窗装饰颜色鲜艳的框架,垂着厚厚的布帘。外部因为阳光照耀显得明亮,走进门帘之后,却光线昏暗。低矮,也很小。空气中充溢一股烟雾以及红茶,牛粪和腐烂物的气味。里面坐着穿人字拖鞋装束邋遢的嬉皮士,皮肤黧黑眼神硬朗的当地男子。这些人隐没在阴影中面目不清。喝完杯子里温润厚重的红茶,默默起身离开。

黄昏街道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摆摊的当地人,连同熙攘游客一起,逐渐退去。大昭寺是一艘卸落完所有乘客的华丽船舶。远处隐没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更为肃穆。她在广场起身离开,无声经过他身边,像一片单薄剪纸。只有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叮叮当当响着。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深夜她坐在床上拿出书来读,怕打扰他的睡眠,不开灯,买了一包白色蜡烛,放在床底下,阅读时就点亮其中的一根。翻书的时候,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叮叮当当作响。她带来一套斯坦因探险录。有时候是卡尔·萨根的《宇宙》,印度教的起源或发展,老子,或者古代植物化石史。一本朴素大方的中英文合排《圣经》,页边染了红色,就放在枕边。她的阅读无用得接近奢侈。用铅笔在上面划线,并且做笔记。姿态专注。

4

他的目的地是墨脱。他用圆珠笔和白纸,写了六份寻找同行伙伴的启事,用胶水把它们贴在自助旅行者最为集中的六家旅馆里面。纸上写着,五天后将出发前往墨脱,欲同行者请联系。留言区的黑板贴满或新或旧层层叠叠的留言,在风中发出声音。大部分是夏天旺季遗留下来的。被提到更多的地区,是阿里或者珠峰,就近的纳木错更是热门地点。并没有人提到墨脱。

他的行李包里有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封面是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的时间抚摩之后,干燥发黄。他独自坐着的时候,偶尔拿在手里翻动。“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在晚上,如果失眠,他会在走廊上的木椅子坐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被月光朝亮的云团,在风中缓慢移动。仿佛他之前曾经被耗费掉的大量时光,如今得到充沛的回报。

她能感觉到他和其他城市出行客不同。拉萨有太多这样的人经过。通常全副精良装备,穿着名牌冲锋衣登山鞋戴着太阳眼镜,开着大越野吉普,乍乍呼呼热热闹闹,拿着高级相机对牢司空见惯的美景投入拍摄(花重金浪费设备和底片),追逐热门的名胜旅行点(其中包括无聊的人工造景),只为洗出那些和风景明信片一样构图平庸的照片,用以回到城市对朝九晚五没有假期的工作者炫耀。

他们以突破旅行指南上一个又一个的地点为目标,以此作为对自由生活审美的一种臆想。功利而乏味的旅行者。而她喜欢四海为家而又随时随地可以停歇下来静静生活的人。她能够在人群之中分辨他们。

她邀请他一起去旅馆门外的小摊吃宵夜。他起身穿好外套,与她一起打开走廊的门。旅馆晚上12点就要锁门睡觉,晚归的客人就只能大声敲门,所以他们只是把门虚掩,没有锁上。深夜显得空寂的北京东路,有藏族妇女推了三轮车在那里用油锅炸烤串。细竹枝上串着土豆片,蔬菜或牦牛肉。炸热了,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就可以吃。他们坐在板凳上等。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自己的身体。清冷的夜间空气令人振奋。

她说,9月墨脱雨季不一定完全结束。有时会延长。每年能进入的旅行者据说只有100人。这是一条限制级的路线,沿途有塌方,泥石流,山体崩塌,当地人在路上有被山石打穿身体或坠入江中的经历。大部分外来的人没有做好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不会轻率入内。我想你会很难找到旅伴。

他说,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她在那里居住?

她四年之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允诺会有些艰难。你所去的地方,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县城。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抵达。至少徒步四天进入,再徒步四天出来。

是。我知道。

她说,我很久之前,曾在一期地理杂志上看到关于墨脱的介绍。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高山谷地之中。这个地名藏语的意思是“花朵”。至今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在古时候它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

他说,她写信给我,说那里到了春天山花烂漫,满山遍野,上万只计的蝴蝶汇聚与此。难以用言语描绘。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做到。

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那么你之前在做些什么。

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这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适宜……时间并不由人控制。

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很反复周折。所衬映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可以企图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地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

夜色寂静。小摊贩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着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她默默看着街道上的夜色,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天空中有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冷淡表情。站起身来,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西藏最早的一座寺庙。桑耶寺在山南,雅鲁藏布江的北岸。需要坐船渡河。我们住一晚上再回来。

5

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吱咯吱咯生硬摩擦。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5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面,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裹住头发,全身赤裸。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手术前夜经过5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她仰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转回眼神,看到身边遍布密密麻麻的仪器,脸的上方,无影灯散发出明亮光泽。手和脚已经被用束带牢牢地固定。意识此刻还是清醒的。只感觉到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河面上顺流而下。

手腕上被插入麻醉针头的部位,有锐痛感。针头可能没有插顺,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被全身麻醉。她痴迷这种感觉。痴迷麻醉。即将可以脱壳飞离这具肉体。熟悉的临界点在逼近。蒙住眼睛站在悬崖,迈出一步,脚下就是黑暗无边的深渊。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确定的边界。就在此刻,她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她来不及思索完毕这个问题,便已扑入这个深渊。

……

她说,我来拉萨之前,曾经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是在人流量通畅的公众旅馆里死去,还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死去。如果在旅馆,身边的人发现尸体,会得以被处理和告知。即使他们只是一些陌生人。陌生人只对半死的人有恐惧感,因为他们畏惧负担责任,不能自理的一半生命,带给人危险。已死的,就只是清扫垃圾的问题。但如果在城市的高层小公寓里不为人知地死去,就只有宠物或蛆虫来啃食腐肉。

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会死。我的父亲,喝完早上的稀饭,在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血管破裂,血充溢脑袋,瞬间就无法说话,无法移动。穿的衣服里,塞着记事本,里面罗列他这一天和后一天要做的所有工作,密密麻麻的事情,包括他的目标,计划,不满和自责。这一切挣扎和企图全部作废。他做了一次脑血清理手术,昏迷三天之后死去。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我一直想知道他临死前的感受……

他说,但是很多人蒙住眼睛,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损而长寿,甚或不朽。他们相信自己的手里永远都有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做浪费和后悔的事情。总是认为能够再次获得机会。

她说,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书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执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我阅读这本书,在海拔4718米的高原半岛小旅店。深夜听到此起彼伏的凄厉狗吠。冰雹砸在帐篷顶上,发出响声。口干舌燥,呼吸困难,难以入睡。清晨推开门,看到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阳光照耀下白雪皑皑。

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6

坐在船尾,等待将近一个小时漫长的渡河时间。除了水流有规律地拍击木船,周围没有任何嘈杂。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与江河之间的开阔地。风很大,吹过来略带寒意。他们观望江水,以及江面边际云朵绵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滩,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黄色阔叶树,映衬着透亮湛蓝的天色。秋日静谧悠然的田园风光,与拉萨有所不同。雅鲁藏布江平缓流淌,周围起伏高大而坚硬的山脉。船夫站在船头上,突然面无表情地唱起歌来。藏语民歌,嗓音粗砺,拖着风格性的蜿蜒长音。

这是他们的习惯。她说,他们每次划船都唱,也许是出于寂寞,只是唱给自己听。她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天空,把脸完全暴露在午后剧烈明亮的阳光之下,享受紫外线在皮肤上的暴烈抚摸。阳光穿透云层,热辣辣击打下来,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脸上,留下灼热痕迹。她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渐渐出现和当地妇女一样的高原红晒伤斑。但是她从不回避太阳。她喜欢和它亲近。紫外线把她晒得像一只烤熟的面包,皮肤黑得似会发出光来。她只在小店铺里买过一瓶廉价的擦脸油,香气拙劣浓郁,但抹在脸上的油脂成分也觉得适宜。

她说,这是我的第16趟。我经常一个人来坐船去桑耶。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还需要修上百年的缘分。从此岸到彼岸,要心意执着,目标相同。渡河看起来仿佛一个仪式。

他说,你去寺庙只是为了看壁画吗。

她说,是的。桑耶大殿1-2层转经廊内有西藏技艺最精湛的壁画。那些壁画等了1300多年,只为与有缘的人一期一会。有些破损得已经非常严重。因为光线昏暗不见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现在。

你在拉萨也经常去寺庙吗?

拉萨并没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画是独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庙的僧人已经认识我。他们把我当作当地人,不收我门票。那些壁画,大部分在讲述佛的生平,经变,古典经文中的故事和传奇。阐述他们对宇宙和人世的观点。壁画可算是他们宗教仪轨的一种。描画的本身就是一种敬仰,它不是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完成。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先趁着天光尚亮,进入寺庙看壁画。他跟着她沿着陡而窄小的石头阶梯慢慢往上走,听到她在前面发出轻轻的喘息声音。她对这座地形复杂的寺庙了如执掌,带着他沿着圆环形的转经回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后走进阴冷的殿堂里。在阳光剧烈的室外逗留太长时间,突然走进内深的房间,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陈旧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被时光已经磨损得黯淡发黑。色彩华丽,精美绝仑,花纹反复,仿佛是被海洋覆盖之后沉船,带着时间另一个终结点的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被进入的世界。佛像上剩余的金粉还在隐约闪烁。她伸出手指,借着昏暗的光线,在距离它们10厘米左右处轻轻模拟着抚摩。手掌在空气中无限尊崇缓慢移动。整个大殿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整个人间遗忘。酥油灯光苗微微跳跃。

她说,如果你即将要出发去墨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

为何。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无任何计划,只是滞留在拉萨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样才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算迟。

他说,是。不算迟。

她说,你的朋友,是怎么留在那个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为地理杂志拍摄大峡谷的照片。进入之后,她留在那里教书。她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她在隔绝的地方生活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认为繁杂的新闻报道与讯息其实与人真实的生活没有关系。大峡谷是她成年离开家乡之后,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比她抵达过的任何一个城市和地方,都要长久。

不管如何,这是需要付出极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她的内心也许有一个跋涉苦行的云游僧,不需要世俗价值的赞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认为健康和强壮。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习惯享受物质和生活表相的愉悦。

你几岁的时候认识她。

13岁。我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带到大殿北侧一个被废弃的小房间,让他看墙壁上更为斑驳而破损的壁画。上面是诡异的兽类图形,边缘被磨损得模糊的莲花和佛像。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雪山峰顶,在暮色中寂静闪烁着蓝光。

暗淡阳光在墙壁上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他走过去,调整视线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她说,你看,只有这里的壁画采用纯粹天然的颜料。红色的是珊瑚,蓝色的是青金石,绿色的是松石。它们上千年都不损坏,只会败落。她靠在门框边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点起一根烟。飞快地抽了几口,又飞快地按熄。

走出房间,走廊上依旧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园中,有一个僧人装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块上雕刻佛像,地上堆着更多的木块。他们站在一边观望。然后她悄悄地离开了他,走到转角的一段屋檐处,拿出手里的相机,拍下描绘在木门隔断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

她说,桑耶寺没有拉萨的哲蚌寺热闹。后者在雪顿节会有盛大的节日。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山腰的岩石之间展示巨型佛像唐卡,信徒和游客从拉萨的各个方向汇聚到此。人们燃烧松枝,唱歌跳舞,一直狂欢,仿佛时间没有尽头。而这里,总是那么寂静。很多旅客对它表示失望。他们没有关注这些壁画。不知道它们在岁月之中的坚韧和珍贵。

他问,这是你最喜欢的一处房间?

是的。坐在这里时间长了会入睡,房间很阴冷。我怀疑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画,和大殿里的不同。它们显得格外天真忧伤。仿佛是他梦中的花园。

7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她站在木门之外,用手电筒轻轻拍打他的床所紧贴的墙壁。手电筒的光头朝下,圆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身边的少年们在酣睡中蒸腾出皮肤和头发的热气。他悄悄在洒进房间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拿起身边装着广口玻璃瓶的书包,一根手工制作的纱布扑罩,走出房间。

她等在楼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脚。长长黑色发辫和赤裸着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隐隐发蓝。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后。寺院的走廊长而狭窄,只有她为他打过来的手电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里拎着球鞋,每迈出一步,听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心跳如撞鹿。来。来。善生。跟着我来。他内心略有犹疑,但是已经来不及。窗外隐约扑过来的大海的潮声。转过脸,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洁白闪电划过夜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深夜的海滩。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着着的岛屿,在东南海域被传言为一个圣地,佛教传说观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岛上建满面向西方的寺庙。一年的不同季节,这里都是旅行者和朝圣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时候,来冲浪的旅客会更多。他记得的它的样子,是他13岁时参加校际夏令营的夏天。是他来到这个岛屿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轮黄色圆月照耀海面。闪烁出鳞鳞碎银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牵引之下,重复着它的起落轨迹,不断地汹涌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倒退,留出一片冲刷之后起伏不定的沙滩。低沉的回声。似乎还在撞击之后的情欲欢愉中轻轻呼吸。

他的脚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里撩着裙摆,轻盈跳动地奔跑。细碎的笑声,无一幸免被潮音覆盖。她的洁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转身逃遁回来,陶醉在旁若无人的游戏里面。潮水打湿裙子,紧紧包裹住幼小的身体。遥远的海天连接处,有渔船灯火。他看到一个浪潮紧紧跟至她的背后,把她追逼到沙滩上。她发出快乐的尖叫。空气粘稠湿热。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树林深处的小径入口,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看着他。两只球鞋被用鞋带连接起来,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脚和小腿缠满海藻绿丝以及泥浆。额头上的刘海全部湿透,发丝粘在脸上。因为奔跑,脸颊上的细小血管全部膨胀,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

她说,你害怕了吗。她的上嘴唇有一处微凸的边缘微微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嘲讽的设定。这始终是她面对他时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仿佛在置疑这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并未分清设定的对象。仿佛她对他的置疑,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置疑。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对面。他的沉默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涵盖。不用区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终是信心不足的那一个。他虽然貌似可疑,但却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选择所在。如果说有惶惑,那也只来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树林在她的背后,仿佛一处洞穴。深入之后完全不知归途。但是他跟随着她进入。

在潮湿闷热中,他闻到百里香刺鼻的气味。走入灌木丛中,繁杂枝叶扑面而来,摩擦过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有生硬的小小蛾类张开翅膀仓皇地飞离,撞疼了眼睛。他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手电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跃动着的白色身影。直到他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脚步。

无数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带着光亮飞行,栖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她的头发和裙子上有发亮的萤火虫停在上面。闪电更加频繁地掠过天空。清凉有力的雨点开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着这个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剧烈跳动,几近从胸腔跃出。这样疼痛难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动着。被捣碎的水银。周围寂然的山峦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兽。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脱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条鱼,扑通一声,俯身跃入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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