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钦犯?秦渊不知钟大人指的是谁。”
秦渊没敢轻易承认,尽管他心中已经有数,钟景年会半夜三更来抓人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然而窝藏钦犯却不是小罪,搞不好会要累及无辜。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身后这人正是几年前私通赫木人的叛臣云观行之子云夜海。”钟景年道。
“钟大人说他就是云夜海可有证据?”秦渊将画屏又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秦学士还是先跟本官回刑部再说吧,证据本官自然会一一呈给你。”
钟景年也懒得啰嗦,直接命人将秦渊跟画屏拿下押往外面。
出秦府的路上,被惊动的丫鬟家丁几乎都从自己房里跑了出来一探究竟,唯独不见秦馥和秦夫人,秦渊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愿出来相见,不由得心生愧疚,毕竟是自己刻意隐瞒了父母有关画屏的事情。
其实早在画屏初进秦府的时候,秦渊就对画屏的身份产生过怀疑。他特意托了江湖上的一些朋友顺着线索去查了他原来的身家背景,这才得知这叫画屏的男子。原是前燕洲经略使云观行的幺子云夜海。
五年前,云观行由于被查出通敌叛国,云氏一门被判满门抄斩。云夜海因从小体弱多病一直被寄放母亲林氏的娘家抚养,外人也就不知道云观行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云观行出事后,林氏的娘家不敢再收留云夜海,便将他当灾星一般送到了远离自己家门的边塞。孤身一人的云夜海最后是如何辗转来到京城,这其中曲折不用想也能猜到绝非三言两语说得完全。
秦渊当时听完有关云夜海的这些事情,心里除了疼惜再无其他。从始至终云夜海都不过是个无辜被牵连的人,他并未做错过什么,却被迫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而一直作为画屏伴在自己身边的云夜海也从未说过半点委屈话,总是如此的温顺可人,秦渊无法也做不到将这样一个惹人怜爱的人再次推入火坑。
他虽然不能再还给他与原来身份相符的生活,但至少能帮他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能保全他的尊严不再让他任人□□。秦渊一心这么想着,也曾料到过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却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二人被押入天牢以后,钟景年也没说要审理,只对着牢房里的秦渊道:“秦公子,你还是做好准备上路吧,丞相大人能不被牵连已经算是万幸了。”
秦渊问事情究竟是怎么被查出的,钟景年没有搭理他,让人锁上牢门便离开了。从钟景年守口如瓶却又异常笃定的态度,秦渊不难想到,此事定是何太师弄出来的。大概从上次的刺客事件之后,何窅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自己,如此他要得知画屏的身份也就不难了。尤其当年云观行的案子正是由何窅接受的,知情的人也都清楚云观行不过是因为得罪了何窅才被诬陷致死,如今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斩草除根同时又除掉自己的好机会。
果然还是太大意了!秦渊咬牙暗咒着自己的疏忽。画屏见秦渊一副懊悔不堪的样子,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秦公子!你对我好,我却反而害了你!”
画屏一直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没有人再记得云氏一门,自己也逐渐忘记了自己过去的身份。早知道会发生今日的事情,他宁死也不想连累秦渊。反正他自己早就生无可恋,只不过像蝼蚁般偷生着,而秦渊却是这些年来唯一真正对自己好的人,也是他让自己重新寻回了作为人的尊严以及渴求,自己又怎愿对方因为自己而命丧黄泉!
思及此,画屏更是自责的落下泪来。秦渊见了也是心疼,忙宽慰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画屏闻言一愣,“你……知道?”
“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想帮你。”
秦渊没有提起画屏那段难堪的过往,只是将对方往拉入了自己怀里轻轻抱着。画屏没再说什么,却怎么也止不住溢出口来的呜咽声。
“可惜还是没有帮到你,反而还害得你跟我一起进了死牢。”秦渊不由得叹息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画屏倏地挣开秦渊的怀抱,通红的眼睛里带着几丝怒气,“明明就是我害了你,你怎么到反过来说了!”说完眼泪涌得更是凶了。
秦渊忙伸手去替他擦,笑着解释道:“本来谁都不记得你的真实身份了,其实是我的缘故你才重新被人注意的。难道你没发现么,刚才抓我们的那个钟大人分明就在是针对我。如果我身边的人换成是别人,他们照样会找借口给人家安个罪名,然后一样把我拉下狱来。”
画屏听了,回想着钟景年方才的那席话,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又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针对你?”
“还不是因为我有个当丞相的爹,又与摄政王来往过密。说起来我也不过是颗遭人利用的棋子。”
秦渊像是自嘲似的轻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一心远离朝政,却最终还是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公子……”画屏想安慰对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稳,想来他正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身不由己,也无能为力。
“你会恨我拖累你了么?”秦渊忽然问。
画屏急忙摇头,“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上天却一直让我活到现在,让我遇到公子你,我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画屏非但不后悔,还很感激上苍!”
“傻瓜!”秦渊爱怜的嗔怪了一句,又将画屏紧紧拥入了怀中。
他其实也挺感激上苍,自己死前居然还有如此温婉可人的美人相伴,就是不知道画屏若是和自己一起去了阴间遇上了浮萍该怎么办。想到这里秦渊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然死到临头还有心情想这些。
二人就这样相依相偎的在天牢里度过了几个绝望却又难得清静的日子,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何种模样,终于这日从外面来探监的人出现了,而且一次来了两个——一个黄敦玉,一个薛岚。
黄薛二人还特意备了好酒好菜来,已经在牢里几天没吃过好东西的秦渊顿时高兴得喜笑颜开,也不管客套,举起筷子就大吃大喝起来。
“子涵兄,你倒真是豁达!”
黄敦玉见秦渊进了死牢还能有心情吃饭,对他不得不佩服。一旁的薛探花原本也在担心秦渊,这会儿也稍稍安下心来,于是给黄敦玉使了个眼色,让他说正事。
秦渊恰好看到两人使眼色的样子,不禁笑道:“不会吧,你们俩也学会眉来眼去了?”
黄敦玉立刻白了秦渊一眼,“你以为我是你秦公子啊!跟你说正事,你这个案子不会审了,我找了所有能找的人帮你说情,何太师执意要杀你,秦丞相如今又不方便开口,能救你的办法只有一个了。”
“什么办法?”秦渊隐约猜到了答案。
“偷梁换柱。”薛岚显得有些兴奋的答道。
“你们别闹了,万一出了事情,你们都会要被拖累的。”秦渊摇着头一口回绝了。
“我和宗烈他们都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到时你自己看着办。总之我不会看着自己的好友就这么冤死。”黄敦玉也早就料到秦渊会拒绝自己。
“公子,你也该想想丞相和夫人,不要枉顾性命。”画屏也劝道。
一想到自己的父母,秦渊也的确有了一丝迟疑,跟着问黄敦玉:“为什么觉得我是枉死?子安兄不觉得这都是我自找的么?”
黄敦玉先是没答话,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妨直说,我黄子安虽然只是个小小侍郎,但还懂最基本的善恶是非。何窅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中饱私囊,勾结番邦,当年云观行一案其实众所……”
“子安兄!”秦渊忽然打断了黄敦玉,点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黄大人,你说云观行什么?”画屏忙问道。
黄敦玉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都忘了秦渊身边这个画屏正是云观行之子云夜海。当年的云夜海年纪尚幼,应该并不知道那件事情的内幕,只是如今人都死了,自然没必要让云夜海知道这些再徒增伤心。
“呃……云公子,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追问了。”
“黄大人,你是想说我爹是被何太师冤枉的?他根本没有叛国通敌,是不是?”画屏追问着,然后摇着头自语道,“我就知道我爹不是这样子的人!”
“屏儿!”
秦渊揽过画屏的身子安抚着,画屏反而忽然哭出声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所受的这些苦不过是为了替父亲赎罪,所以我从没有抱怨过谁。可是原来……原来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像是积压了许久的痛苦都一次爆发了出来一般,画屏揪住秦渊衣襟的双手越拽越紧,眼泪也愈涌愈凶。秦渊知道画屏此刻的心情,定是常人所不能感受到的,尤其这五年来他一直忍辱偷生,只是为了减轻父亲曾经犯下的罪过,如今却得知自己的父亲竟是含冤而死,自己这些年来的隐忍也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意义,变成一种可悲的宿命,既无法逃脱,亦无法改变。
黄敦玉见人哭得这般伤心,一时也慌了神,还是薛岚道:“云公子放心,我们会将你一起救下的。”
“你们最好别这么做!”
牢门外忽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牢里的几人都吓了一跳。天牢内光线昏暗,一时只隐约看得出声音的主人是名高挑男子,但这声音他们几人却都不陌生。
“严兄?”
“无月兄?”
几人表情一致的看着猫腰走进来的严朔,都在想这个无官无品的小子是怎么进到天牢里来的。
“这年头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进来探个监都花去我不少银子啊。”严朔说着蹲下身来坐到了几人身边,也不管自己一身水蓝的袍子会被弄脏。
“你怎么也来了?”
“我爹让我来的。再说了,朋友落难,我还能不来看看?”
“严太傅?”
秦渊很是诧异,没料到严陵也会对自己一份同僚之谊。
“无月兄,你刚说我们做好别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黄敦玉问。
“你们自己想,子涵这次的事情会被何窅发现,定是何窅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子涵的一举一动。所以这次你们想偷梁换柱那只老狐狸也一定会事先知晓,到时别说救不了人,何窅还刚好可以以乱党的罪名再把你们也一网打尽,这样朝中就更没人敢跟他作对了。”
严朔的分析得在理,薛岚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要如何?难道看着子涵去死么?”黄敦玉愤愤道。
“不,还有一个人可以救子涵。”
“谁?”
几人都同时等着严朔的答案,只有秦渊已经知晓,却不愿说出那人的名字。
“摄政王。”
“摄政王?”
“你们一定都以为何窅这次对付子涵是为了扳倒秦丞相吧?”
“难道不是么?”
严朔摇了摇头,“我爹说,何窅这么做是为了阻止摄政王攻打大夜。摄政王若是想救秦渊就必须马上赶回京城,攻打大夜的事自然也就会停下来。”
“这怎么可能!”秦渊第一个先否定了严朔的话,“王爷怎么可能会为了我特地赶回来?”
“不全是为了子涵你,还有你爹丞相大人。你想,若是你窝藏钦犯的罪名成立,秦丞相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必将受到影响,对摄政王而言,何太师的威胁也就更大了一分。而比起萧蔷外的争端,解决内祸自然更加紧迫,摄政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严朔这样一说,众人皆觉得有理,薛岚却道:“可是子涵明天就要被处斩了啊!摄政王赶得及回来么?”
“什么,明天?”严朔倏地脸色大变,“外面贴出的榜文不是说三日后才行刑么?”
“长和兄问过他爹,说是明□□刑。”黄敦玉说着愤怒的捶地,“何窅果然是只老狐狸,他是想一箭双雕,把摄政王骗回来,同时也除掉子涵!”
严朔原本是想带来好消息,却没想到何窅到底还是魔高一丈,一时间也消沉了下来。
秦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各位别再为我伤神了,我秦渊这辈子能交到你们这帮朋友已经知足了!来,我们一起喝几杯吧!”
于是几个好朋友伤感的举杯浇愁,除了为秦渊即将奔赴刑场的惋惜难过,更为大武将来的社稷堪忧。奸臣当道,不知道还有多少忠臣良将会要步上秦渊的后尘。
这一夜,秦渊想了很多,想着自己过往的二十五年,想到自己的亲人、朋友,以及一些不记得名字长相的匆匆过客,想着那个曾经想爱却没能好好爱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自己想得最多的竟然是明彦。他甚至有些希望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想着自己还无忧无虑的住在端贤王府中,每天和那人颠鸾倒凤风流快活。
『但是只要你有心,我愿意为你努力!』
『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如果那人回来,知道自己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小倌丧了命,他会愤怒,还是难过,还是受伤呢?秦渊细细的回忆着自己与明彦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里涌过丝丝甜蜜与满足,到现在他才终于明了,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