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首阳神所叙述的真相与夔所知大相径庭。
沧巽说北溟之鲲是他的母,方壶山山神太峰考是他的父,他想当然地以为两者是眷侣关系,谁知竟然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顿了一会儿,不由问:“那我是怎么出生的?”
首阳神们盯着他,神色居然大惑不解,摇头道:“我们不记得了。”
夔感到这对年迈的雌雄首阳神好像不是那么地清醒。
或许是长期生活在诅咒的力量下,即使有供神的祭坛为它们提供苟延残喘的力量,它们也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腐朽衰亡的结局,毕竟北溟之鲲的诅咒非同小可,竟能将方壶岛从仙山秘境变为荒芜之冢。
夔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山神有留下什么法力修炼的心诀吗?”他问。
雌雄首阳神相互看了看,又齐齐转头,仔细地盯着夔,他们的头上下颠晃,不像龙,倒像蛇。
终于,他们齐声道:“就是那盏灯。”
雌首阳用只剩白骨的尾巴尖指了指那个悬挂着无数金色铃铛链的奇特牢笼。
笼子面积占据了一半方场,之前似乎是关着无比巨大的东西,链子末端的弯钩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笼子给夔一种不祥的感觉。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仍旧是走到了笼子边上,那些游动的黑色液体自动分开,成为一道门,容他通过,又再度合上。
夔来到那盏灯面前,这看上去就是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
最有效的做法,大概是直接滴血在灯碗里,他身上有太峰考的血脉,如果这是太峰考遗留的法宝,一定有所感应。
夔将手掌抵在了幽燕的刀刃上,这时,豆大的灯火朝后微微一斜。
霎时,夔毫无助力地掠了出去,轻巧如一只没有重量的弹簧,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无声落地,面朝刚才风声来袭的方向。
一手撑地,夔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一只弯钩重重砸在他原先站的位置,深入地面,假如夔没有避开,这锋利的钩子勾住的就是他的骨头了。
空气陡然一变。
笼子上方悬挂的铃铛链纷纷动了起来,如春风拂动的柳条,朝夔横扫过来。
夔试图冲出笼子,构成笼身的黑色液体却将他反弹回去,他一个趔趄,差点被铁钩刺穿。
夔抡起幽燕,格挡开无数弯钩,刚猛的撞击让他臂膊发麻。
这只鼎笼传来强大的压制感,他的法力发挥受阻。
感觉不对的夔瞥了雌雄首阳神一眼。
两只首阳神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战鼓,他们的尾巴尖放在鼓皮上,敲出了规律的鼓点。
咚。咚。咚。
每敲一下,就有大片弯钩朝夔袭来,犹如美人卷起的珠帘,又像天边的极光。
首阳神们高高昂起头领,诡计得逞的笑容凝结在老脸上,露出满口獠牙。
上当了,夔心想。
他还是有点经验不足,一时轻敌,没想到山神忠仆对自己抱有恶意。
“为什么?”夔问。
“为什么?”雌雄首阳神齐声重复道,“你身上有鲲和山神的血脉,吃了你,我们就能重获力量,逃离该死的诅咒!”
打从一开始,他们最想要的就是自由。为了实现心愿,他们抛弃了曾经的忠诚,不惜将山神的子嗣推向残酷的死亡。
但凡活着的生灵,都是自私的,凡人自私,神仙也不例外。
不过,沧巽骗了他们,他们又骗夔,不知算不算轮回。
雌首阳显得极其兴奋,她笑容扭曲,声音尖利:“报仇!报仇!杀死他!”
雄首阳很享受夔的猝不及防,恨意十足地说:“我们沦落到这个地步,全拜燕玄季之赐,这血债,就由你偿还!”
他敲出磅礴的鼓点,如有千军万马,笼子忽然间变了,那些黑色液体飞速扩大,不再留有缝隙,且从柔软变得坚硬,化为金刚壁,成了个密封空间,真正的倒扣的鼎。
黑暗中,夔不再看得清弯钩,使出了心斋坐忘的本事,精神力聚成一芥子,耳听八方。
冰冷的杀机涌来,幽燕抡成了一片虚影,清脆撞击声不绝于耳,铃声混乱中,夔瞥见了黑暗中一点火苗。
夔朝那盏油灯掠去。
他唯一的念头是,一定要碰到它。
幽燕仅慢了半拍,便被几只弯钩勾住,一下子脱了夔的手,无数铃铛卷住幽燕,似乎甚是欢喜!
夔心无旁骛,整个人身体已前倾到近乎匍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那豆大的火苗。
与此同时,数只弯钩穿进了他的身体,扎破皮肉,又穿刺而出,将夔倒提上去!
夔喷出一口血沫,手心灼烫无比,那点火苗被他抄走了,被他牢牢抓在掌心。
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强撑着,眼见一只比其他弯钩都要巨大的钩子,流星锤一样朝他心脏探来。
夔的身体被钩住,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剖心。
他下意识做了一件事,将那豆大的火苗吞了进去。
下一秒,那枚弯钩凶猛而至,刺穿了夔的胸口。
他浑身抽搐,头无力垂下。
·
夔看见一个白衣僧人打坐在溪水边的岩石上,摊开的掌心盘旋着一朵金色莲花,云霞一样的鲤鱼聚集在水中,争相对莲花吐着泡泡。
望着金红长天,又看了看宛如坐在水中天的僧人,他明明记得自己上一刻已经被杀了,意识沉入黑暗,再度醒来,周围就是这样。
……话说他自己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衣僧人朝他微笑:“别来无恙。”
“你是谁?我……是谁?”他问。
白衣僧人说:“叫我明空好了,至于第二个问题,重要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想做什么。”
夔皱起眉头,思考良久,说:“我要回去。”
明空露出一点遗憾的表情。
“回哪儿去?”明空问。
夔眼前闪过一张模糊的面孔,不由道:“回那人在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人,全凭直觉,随心而答。
明空也不追究,说:“好罢,你若想好了,不妨让它送你一程。”
说完,明空将莲花轻轻放入水中,金色莲瓣舒展开来,露出小小的莲台。
夔感到自己不断缩小,变成了一尺高的小人,坐上了那剔透的莲台,鲤鱼们争先恐后地一起推着那金色莲花,载浮载沉,往溪水下游飘去。
当失重感袭来时,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太峰夔。
夔睁开眼睛。
弯钩还穿在他的身体内,他暂时动弹不得,却不再感到疼痛。
他的丹田在燃烧,瞳孔里有两点金色,在魂魄游离身外的期间,他仿佛明白了许多事,知道了自己失去意识前吞下的火苗是何物。
无动心咒光焰,方壶山山神的法力来源。
夔感到心焰与己身无比地契合,严丝合缝,丝丝入扣,就像原本就属于他。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从前和现在相比,有多羸弱。
豆大的火焰,蕴藏的不仅是山神的力量,还有属于幽燕的心诀,他终于了悟应该如何使用北溟之鲲亲造的长兵了。先前,他就像只会耍棍子的猴。
而这只鼎叫做魂铃鼎,那些连接弯钩的诡异铃铛,每一只,都是一个亡魂所化,属于昆仑墟自开辟以来,那些犯了大罪业堕入魔道而不肯悔过的仙人,其罪条目繁多,归根结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执,或者无明。
掌刑罚的方壶山山神将他们封禁在鼎中,成为一件刑具。仙境内并不永远太平祥和,许多仙人也会堕落,昆仑墟境内百千国所出十恶不赦的生灵,会被山神封入鼎中,炼成铃铛。
夔心念一动,全身燃起金红色的火焰,他体内的弯钩刹那被焚毁成虚无,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流下,又止住,伤口迅速愈合。
夔伸出手臂,张开五指,嗖地一声,幽燕便回到了他手中。
万千魂铃仿佛感应到了来自夔的威胁,发出了海啸般的叮呤之音。
夔背上现出青黑色羽翼,每片羽毛都自燃起来,他全身沐浴在金红色的无动心焰中,耀目至极,照亮了四方的黑暗。
亡魂们感应到了灭亡,亦或是在灭亡之上的救赎。
·
雌雄首阳神在鼎笼外等待着,半天没听见动静。
雌首阳不耐烦地问:“那小崽子死了没?”
雄首阳说:“应该死了,为小心起见,再等等。”
雌首阳却是等不下去,飞快爬到了鼎笼边。
“等——”雄首阳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
鼎笼爆炸了。
漫天金红烈焰,好像一轮巨日在朝外喷发火舌一样的日珥。
离笼子最近的雌首阳眨眼间被吞没,蒸发,骨头渣子都没剩。
那火焰的亮度可以致盲,雄首阳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转身就逃。
雄首阳异常迅速地逃到了另外一处殿宇,他双眼被刺激得流泪,恢复了些视觉,狂乱地四处寻找着什么,然后他找到了,冲过去一爪子拍碎了一架屏风,露出后面的一副高大铠甲。
那铠甲雄健威赫,胸甲和肩甲质地像陨铁,雕有涡云状装饰,闪烁着星子似的幻彩,臂甲又像黑色镜面,分毫毕现地映照出夔的身影,锻造粗犷而华美,本应是头盔的地方,端端正正挂了一张面具,漆黑不平,却是纵目鬼齿,十分骇人,与铠甲格格不入,上面纵横交错地刻着神秘的阴阳文字。
雄首阳抓住面具,冲破了殿内的门窗,滚到外面。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夔。
夔的羽翼燃烧着金红火焰,瞳孔也成为两点金色。此时他给雄首阳的印象与之前完全不同了,犹如真神归位,散发着令人不由自主想跪下朝拜的气势。
雄首阳心里充满了恐惧。他见过青冥洛君,夔此时的气场,竟然还要压过洛君一筹。
夔望着雄首阳神,目光落在了那张面具上。
他认出来,面具和是先前山门浮雕上山神所戴的面具造型一样。
莫非这也是属于方壶山山神的一件东西?
雄首阳恶狠狠道:“你要是敢烧死我!这张面具也会被烧掉!”
夔平静地说:“我为什么要在意这面具?”
雄首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将夔代入成了太峰考。这也难怪,夔的相貌与太峰考近乎一致,又与无动心焰彻底融合,扰乱了雄首阳的心智。
雄首阳发现,倘若他不能将这面具的重要性明确告知对方,对方不管不顾地扔一捧火焰过来的话,他会死得比雌首阳更冤枉。
“这张面具来历非凡!是唯一不受昆仑墟末日影响的东西,是一件免死宝物!”
雄首阳喘了口粗气,仿佛说出了憋了很久的惊天旷绝的秘密让它很是痛快。
夔心里一动:“昆仑墟末日?”
雄首阳用所剩不多的法术在半空中做了个幻影流动的水镜。
昆仑墟末日,是仅有第一代真仙们才知道的卜筮预言,在海底巨龟背甲上出现。
可惜这些强悍的真仙皆纷纷陨落。按照历法,今日的仙人,都是庄严劫以来第六万万代,安逸逍遥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鲜少有人知道昆仑墟末日。
昆仑墟末日之数,按照古老的预言,已经离得不远。每一代昆仑墟仙首,都将面临这个问题,为仙境众生寻找出路,他们只知道昆仑墟会在有朝一日分崩离析,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道从何而起。
昆仑墟与十万深渊,如同一只果核,核外是昆仑墟,核内是十万深渊,一体两面,唇齿相依,虽然仙魔大战自古已有,曾经互相厮杀到失心疯的地步,但若昆仑墟没了,十万深渊也必将走向灭亡。
昆仑墟目前总共出过九任仙首,十万深渊却始终只有一个主人,始魔傩颛。
活得越久,悟道的可能性就越大,也越容易超脱物外,什么都不在乎,傩颛早年的确是作风狂暴,统治血腥,一力亲征之下,打得昆仑墟百万仙军落花流水,但现在,他只想在末日前,以心合道,脱离本方天地。
青冥洛君表面淡泊,实际上也在暗中谋划——他想要打破界与界的壁垒,去往凡间为仙族另谋福祉。
玄牝之门吐纳出归墟,归墟生出仙山洲海,赤水魔薮,构成了昆仑墟与十万深渊,比起在红尘苦海沉沦辗转的凡人,仙魔众生享受着天道的眷顾,但他们只能观察凡间,却不能过去,这是此间天道法则的约束,再厉害的仙魔也不能拥有豁免权。
昆仑墟末日来临后,此间天道必然崩溃,仙魔将不再受限,凡间不失为一个最好的选择,反正凡人们的线性历史对昆仑墟诸仙而言不存在限制,青冥洛君可以选择去往神灵崇拜最盛行的上古时代,在凡间开辟出一块地盘,开枝散叶。
然而,不管仙魔们如何努力,至今都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免遭末日之灾的方案。
唯一的免死宝物,就是方壶山山神太峰考的面具。这个秘密,只有山神自己和近侍知道。
“我被鲲的诅咒困在了这里,”雄首阳含恨说,“看着一天比一天衰朽,我只想活下去!你起毒誓饶我性命,我就还你面具!你就说,若自己对我起了杀心,便会暴毙身亡!”
夔皱眉头:“换一个。”
雄首阳盯了他一会儿,不甘道:“好吧,那就改成永生永世困死在方壶山。”
夔于是发了誓。
雄首阳忽然爆发出一长串诡秘的大笑,乐不可支道:“哈哈哈!你真是单纯得可怕!”
他笑得前仰后合:“不能在诅咒之地起誓,你竟然不知道这样的常识!这可是被鲲的诅咒扭曲了的方壶山,你在这里发毒誓的后果,是不管先决条件是否发生,毒誓都会立刻应验啊!”
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雄首阳好像变成了一个疯子,只顾沉浸在自己莫名的狂喜和幸灾乐祸中,听上去却让人觉得莫名悲惨。
“我说,”笑出了眼泪的雄首阳挥舞着腐烂成森然白骨的尾巴,嘲讽道,“照顾你的人是谁?简直是将你保护在象牙塔里,将你当小王子在养!分明是把你养废了,一坑一个准!若是山神在世,他必然能立刻看穿我拙劣的伎俩!”
夔羽翼一张,向雄首阳飞了过去,一把夺走了那张面具。
雄首阳不由地一个瑟缩,发现夔与他擦肩而过,去了殿宇中,雄首阳满脸错愕。
为什么他不慌张?不害怕?
“我没骗你!你和我一样,都会被困死在这里!”他怨恨地对夔的背影大喊,但不敢跟上去。
夔充耳不闻,他将面具戴在了脸上,纵目鬼齿遮住了俊美的面庞,他还找到了刚才雄首阳看见的那套山神铠甲。
没有哪个雄性会拒绝这样的礼物。夔穿上铠甲,整个人英武超拔,又说不出的清逸朗然,尺寸合适,轻重恰好,就像为他量身打造一般。
身披山神铠,手提鲲骨兵,夔漫步在遭到诅咒的荒芜宫殿中,虽然宫殿没落了,但总有很多好东西在这里,即使非要被困在这里,起码他有时间慢慢逛一下。
夔像只悄无声息的隼,宽大羽翼悠然开合间,落在了一处上锁的殿门前。
他挥了下幽燕,劈锁入门,易如反掌。
……然后他便发现了方壶山山神的私人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