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凉山, 近日多有雷雨,云遮雾罩,隐约可现大片深青色山体。
慧远法师出面, 态度十分自然, 似乎不过是为夔做个健康检查, 他们休息了三天, 按慧远法师的建议, 斋戒沐浴,随后便去了寺庙后边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这里草木扶疏, 数座高低不一的石塔寂然而立。
塔林风蚀雨打,根部埋在丛生的龙胆草中, 叶片细小如鸭舌攒聚, 待得八月, 便会开出蓝色钟型五瓣小花,星星点点, 像是守林的卫士。
夔全程没什么表情,还算配合,按吩咐跪坐在蒲团上。
张白钧站在远处,张灵修和唐正则侍立于慧远法师身侧,慧远法师以一小截嫩绿的杨柳枝沾了薰香之水, 对夔进行洒净, 水滴落在他的头发上, 手上, 肩膀上。
洒净结束, 夔侧过脸,朝着渚巽的方向看了一眼, 渚巽会意,便和春水生说,自己不方便在场,春水生带渚巽去了近处一间偏殿的值房里暂且等候。
春水生陪渚巽坐着喝茶,两人聊天。渚巽有点心神不定,记挂着夔那边。
来了个小沙弥,说罗汉堂长老找春水生,春水生道了个歉,起身出去了,留渚巽一人在房内。
彼时,慧远法师从张灵修手里接过了以泥金字细密誊抄在磁青纸上的镇魔真言,在夔的面前徐徐展开,开始持诵。
夔垂下眼帘,一个个种子字的音节像方才洒净的清香之水,落在他的头肩,凉丝丝的,是无数细小的金铃组成的雨幕,碰在他身上,温柔地穿过,如有实质。
夔竟然觉得很舒服。他岿然不动地跪坐在那里,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放松的模样。
大约过了五分钟,夔毫无反应,若非考虑到这是张灵修针对他采取的一场镇魔行动,他快以为自己其实是来接受佛法加持的。
慧远法师的声音还在继续,夔不自觉地望了他一眼,和他目光对上。
老法师眼中唯有慈悲。张白钧和张灵修还在,唐正则中途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估计以为要全部念完才会有效果。
渚巽等在值房中,起身踱步,她想去外面远远看上一眼,但之前夔为了以防万一,叮嘱过不让她靠近,渚巽只好打量四壁,消磨时间。
过了一会,渚巽实在无聊得很,打算去别处逛逛,刚一起身,唐正则抱着双手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个什么东西。
渚巽讶异道:“那边完事了?”
唐正则的眼神有点异样。
渚巽见他不说话,感到奇怪,旋即唐正则开了口。
大段大段的真言,从他嘴里念了出来。
渚巽吓了一跳:“……”
唐正则理也不理她,只是飞快持诵真言,他双眼始终直视着渚巽,那种神态,让渚巽感到很熟悉。
一刹那,渚巽想起来了,过往外勤经历时,她自己每每需要念咒对付妖魔,就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妖魔——每一个正道天师都拥有那样的眼神。
渚巽一下子站了起来,咚地一声撞翻了椅子,难抑怒火。
“你们什么意思?!”她质问唐正则,对方却视她如无物,好像她不再是渚巽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被下套的滋味让渚巽异常愤怒,愤怒之余,又很难过,她原以为唐正则和张灵修算是朋友。
渚巽现在只想赶快和夔汇合,她绕开唐正则打算跑出房间,结果一股绞痛在丹田处蔓延开,击中了她,导致她一个不稳,跪倒在地上。
“怎么……”渚巽感受到灵源处的灭之心骨正在不断翻腾,里面的染污就像沸水中的气泡,剧烈生长。
唐正则持诵真言的声音忽然具有了攻击力,形成狂风暴雨的牢笼,四面八方围攻渚巽,将她困住。
渚巽感到天旋地转,太阳穴钻心地疼,她大口喘气,一点赤红从瞳孔扩散开,脖子皮肤爬上冰裂纹路,无明之魔的魔格出现了。
渚巽神智不受控制,滔天嗔怒攻心,一扭头,赤红双眸恨意迸射地锁定了唐正则。
唐正则首次对上渚巽魔化状态的眸子,心想果然如此,不免震撼,念完最后一句真言,一气呵成地收梢。
诸天梵唱,洪钟齐鸣。
渚巽只觉痛苦异常,她像中了一支暗箭的鸟儿,颓然坠落,不甘而茫然。
唐正则走过去,拿出方才藏在胳膊下的东西,正是那张纵目鬼齿的镇魔面具,他将面具扣合在渚巽脸上,犹如给罪人戴上枷锁。
彼时,慧远法师依然在持诵所谓的真言,不成想夔的听力敏锐过人,他虽然听不懂慧远法师到底在念什么,却听出了音节段落在重复。
夔蓦地反应了过来——他们在拖延时间。
张白钧正不耐烦地守在一旁,夔猛然起身,疾电一般往值房那边冲了过去,张白钧惊讶道:“诶,怎么了?”
他师妹张灵修却二话不答,抽出错金七星剑,拔腿追上夔。慧远法师叹了口气,停止持诵真言,念了声阿弥陀佛。
“师伯,这是怎么回事?”张白钧意识到了什么,催问道。
慧远法师只摇了摇头。
张白钧不再迟疑,飞快跟上了张灵修,夔冲在最前面。
张白钧在后面只见夔抵达值房门口,似乎看到了什么景象,发出一声怒吼,张白钧都没看清夔是如何动作的,就见夔拔出了腰间横刀。
唐正则正低头探查渚巽的情况,早在听到脚步声后就有所警惕,夔持刀攻来,他反手以达摩棍相抗,岂料夔力道凶悍至极,饶是唐正则,也禁不住踉跄后退了两步,失去平衡。
夔逼退了他,扑到渚巽面前,握住镇魔面具向外拉,却无论如何也扯不下来,面具好像粘合在了渚巽脸上,渚巽姿势蜷缩,躺在地上,毫无反应。
“你们!都该死——”夔气势冰冷,睚眦欲裂,挨个扫视唐正则和张灵修,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狂怒的眼神落到张白钧身上,张白钧心一颤,顿时明白了自己、渚巽和夔都被张灵修摆了一道。
张白钧顾不得骂人,火速上前检查了一番渚巽的状况,对夔说:“没有生命危险。”
夔死死盯着他,周身充满了不似凡人的威压,张白钧强压下内心不由自主的恐惧,直视他道:“相信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和你一样,不会原谅。”
夔即使理智上知道张白钧没有参与此事,也被设计了,感情上仍没法控制。
相信?他错就错在相信了这些尔虞我诈的凡人,为了除魔的教条,不惜欺瞒朋友。
就在这时,春水生匆匆赶了回来,他大约是听说了这边打起来的动静,一见值房内莫可明说的形势,罕有地沉了脸色,对唐正则喝道:“云嗔,你太过分了!”
春水生被唐正则蒙在鼓里,先前又被唐正则找人引开,留渚巽一个人在值房。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前后一联想,就什么都知道了。春水生单对唐正则发火,没有提及主谋张灵修,是看在张白钧的面子上,效果却一样。
张灵修脸色有些苍白,神态平静。
她声音清晰地说:“那张面具上,二分之一文字是镇魔真言,剩下二分之一,是一段预言和指示。”
夔瞳孔骤缩,咬肌明显地跳了下,用力克制自己,免得失控。
张灵修继续道:“上面说,能揭下此面具者,为庄严劫以来,众生不可战胜之魔,应先持诵面具所刻真言,以面具覆之,禁锢其魔性,使其保有凡夫肉躯。”
一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张灵修每个字仿佛带有它们本身被赋予的强大念力,一经说出,言出法随,令所有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传话者张灵修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所空而巨大的庙堂里,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到虚空中,不知被谁听了去。
她隐约感到一种令人敬畏的安宁,虚空中有什么玄妙的声音附在了她自己的声音上,她本人成为了一个传音的载体,泯灭了情绪,自我无限缩小。
“持有面具与摘下面具之二者,不可共存。”张灵修补充完毕,音落话成。
夔全身静止,他半侧着头,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薄唇成了一条没有任何弧度的线。
张白钧怒喊道:“张灵修你疯了是不是!渚巽是魔?她是魔?唐正则,我他妈以为你有点脑子,结果你就陪张灵修发疯!”
张白钧看起来比夔还要愤怒,说话有点卡字,嗓子在发抖。
唐正则站在张灵修身后,他们两人远离了其他四人,立场孤单。
“你先冷静,”唐正则缓缓对张白钧道,“在我念完真言后,渚巽出现了魔化的症状。”
张白钧摆明了不信他。
“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是因为你们念了那个东西才出现异常的?难道你们这么相信这破面具上的东西,说不定那些字根本就是——”
“白钧师兄!”春水生急匆匆地一把捂住了张白钧的嘴,很慌乱地摇头。
张白钧愤怒地看着他,春水生神情担忧,用只有张白钧才能听到的气声说:“师兄,千万不要冒谤佛的风险……”
张白钧压下怒气,拨开春水生的手,说:“那你们说现在怎么办!渚巽已经昏过去了!”
张灵修道:“渚巽没有生命危险,这些真言是为了压制她的魔格,只要她是凡夫之躯,并一直保持下去即可。她会醒来的。”
张白钧气极反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似乎今天重新认识了张灵修,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师妹。
张灵修见了他的眼神,心里难受,她不习惯解释和分辩,于是抿紧嘴,严阵以待。
渚巽的身体忽然动了。
夔连忙低声叫她的名字,试图把面具从渚巽脸上分离。
马上,夔便感到了不对劲,渚巽的身体竟然离地数寸,飘了起来!
夔和张白钧都伸手去拉,然而拉不住,渚巽浮到半空,越飘越高,快到了天花板的位置,脑袋软软地垂在肩上,面具上的阴阳文字活了,一行行文字化为了游蛇似的光带,绕着渚巽飞速旋转。
唐正则和张灵修登时如临大敌。张白钧和春水生则十分茫然。
夔感应到了渚巽周身的变化,灭之心骨的法力不断流泄出来,那架势像在挣扎、奔逃,与此同时,灭之心骨发生了强烈的松动,就像镇魔面具在撬动灭之心骨并将它赶出渚巽的灵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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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肉眼可见的墨汁似的法力在渚巽周围团聚,形成一个球形罩子,不断和那些光芒刺目的阴阳文字互相争夺地盘。
夔直直望着空中奇异的景象,神色冷峻,他绝不希望灭之心骨被驱离渚巽体内,渚巽若无法回归真身本位,这辈子便会身为凡人老死,最终离开他。
下一刻,夔催动法力,大片黑焰膨胀如云,融进了那个球形罩子中,登时如一盆滚油泼进了烈火中,犹如发生了无声的爆炸,众人皆是被震得趴倒在地,眼前直冒金星。
夔最后的意识,是那个球形罩子突然扩大,将站得最近的自己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