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蜀锦城又迎来一年盛夏。
芙蓉观外的巷道中。
栀子花掩映在深青枝叶中, 白生生胖嘟嘟,百无忌惮的香气洪流,卷入人鼻孔, 刺辣辣的。紫红杨梅, 鲜嫩多汁, 整齐码放在篮子里, 诱行人上前, 向摊贩询问一斤多少。
院子里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张白钧坐着发呆,守观的李大爷去公园参加老年相亲角去了, 他抱着李大爷养的小白狗,有一搭没一搭地顺毛, 小狗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师妹张灵修最近和他保持了稳定的联系, 张灵修因为渚巽的事跟他冷战了一段时间, 如今两人关系再度恢复如常。毕竟那是张白钧唯一的师妹,从小一起长大, 感情胜似亲人,再大的情绪也散了。
张白钧望着天空,真想入侵某颗人造卫星,立刻定位渚巽,或者那个叫无明魔子沧巽的人, 当面问清楚真相。
他完全不知道渚巽的下落。
对方似乎抛弃了从前的一切, 包括他这个老友, 张白钧想起来还是感到一阵焖烧似的怒火。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张白钧头也不抬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相亲角没看上合适的?”
一个比李大爷年轻许多的声音回答:“小兔崽子, 你师娘去后我发誓不再娶, 过来接行李。”
张白钧一下子跳了起来,身体站直, 小白狗从他膝盖上滑下去,汪汪大叫。
足足愣了三秒,张白钧才大喊着冲过去:“师父——”
中年道人带着点疲倦的笑容,接住扑过来的大徒弟,宛如唐三藏汇合了孙悟空,场面感人。
道人脚边两个行李箱,风尘仆仆,在夏日长昼的灿烂阳光中,安静归来。
他即是青山派掌门,在华国天师圈内赫赫有名的青鹿山人,张翼轸。
张白钧的熊抱,将张翼轸撞得一个后仰,他训斥连连,让徒弟稳重点,不许闹。
张白钧才不管,结结实实箍住他师父的老腰,抱起来转了三个圈圈,小白狗绕着他们欢乐地又跑又跳。
张翼轸落地后,在他大徒弟头上不轻不重呼了一巴掌,说:“去厨房给我做点下酒菜,我先洗个澡,咱们爷俩再好好说话。”
张白钧宛如盼父归来的大孩子,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恋恋不舍地目送他师父进了一间平房。
李大爷不在,厨房冰箱没食材,张白钧灵机一动,手机点了家最有名的老字号卤味和凉菜,当张翼轸冲洗完一身尘土气,清清爽爽换了汗衫后,张白钧已经将一桌下酒菜和米酒摆好了。
屋里空调一开,暑气全无,张翼轸在桌边坐下。他面目清癯,眼神很亮,长得颇为世外高人,看着不到四十,其实人已经年近六旬。
张白钧亲切地问:“老头子,你到底在哪个旮旯神隐?不丹老挝还是斯里兰卡?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法术传音你也不回,搞得我以为你被外国妖怪绑架了。”
“不告诉你。”张翼轸夹了一筷子小米辣干拌卤牛肉片,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张白钧开始大声数落他师父。
其实他心里明白,张翼轸去了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走了那么久,又为什么忽然回来。
张白钧隐隐有个猜想。他不想破坏此时的时光,他要等张翼轸自己说。
不过,直到晚上熄灯,张翼轸也没跟徒弟提起正事。
第二天,青鹿山人忽然一大早地叫醒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张白钧,开车带徒弟去了一个地方。
张白钧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望见了路旁卖香烛纸钱、鲜花供果的店铺,一下子清醒。他们抵达了伽蓝陵园。
当看到墓碑上那久违的姓名和照片后,张白钧陷入呆愣。
墓主是一个笑容淳朴的拾荒人。青鹿山人曾说他面相大善,下辈子必有大福报。
他是渚巽的养父。张白钧从前年年都陪渚巽来吊唁。
青鹿山人张翼轸将一大束新鲜的白色龙爪菊摆在了墓碑前,上了三炷香。随即他发现墓碑前已经有了鲜花供果,石台一尘不染,显是每日有人看顾。
恰好此时从远处溜达来了一名提着扫帚的工作人员,张翼轸出声问道:“这个墓位经常有人来打扫吗?”
工作人员瞄了一眼,点头:“墓主的女儿大半年前付了一笔费用,说有事要出远门,让我们每天供花上香,保持干净。”
张白钧心情十分复杂,安静无言。
他们扫墓完之后,去了附近的农家乐吃饭,清清静静的小院子,有牵牛花、鱼缸和橘猫,饭菜都是现做的,很是可口。
目光所及,青山迢迢,饭后张翼轸叫了一壶峨眉雪芽,张白钧给师父斟茶。
“我要告诉你一点关于渚巽的陈年旧事。”张翼轸说。
张白钧心里咯噔一下,青鹿山人到现在才算正式提起了渚巽的名字。
他抬起眼,全神贯注看着青鹿山人。
张翼轸淡漠道:“小子,我当初没有跟你讲实话,你以为你是偶然认识渚巽的,其实自从她出生前,我就在关注她了。”
张白钧刹那变色。
二十七年前。
张翼轸从一个交情很深的算命师那里得到了消息。
算命师说某时某刻,某个方位某家医院会降生一个婴儿,为大能转世而生。
不光是那个算命师这么说,在他们顶尖天师的小范围圈子里,的的确确流传着近日有天降异星的说法。
要是谁能把这么个好苗子收到手里,培养出一个正道不二天才,成就感远比斩妖除魔一百次来得大。
当时张翼轸心高气傲,颇想选个光耀门楣的掌门接班人,便托人找了关系,半夜就赶去了那家医院,等在产房外。
他都想好了,等人生了后,让那孩子寄名在青山道观,长大点再来收徒,反正青山派在当地威望甚高,灵验名声在外,普通老百姓也多有青山道观的信众。
那一天晚上,真真是天清如水,满月皎洁,木星在月亮不远处,明亮悦目,像一滴碎钻。
医生忽然通知家属:“产妇难产。”
事情急转直下。夜空阴云飘来,遮住了月光。
张翼轸以为婴儿剖出来就没事了,结果医生带来了噩耗,婴儿猝死在了生产过程中,抢救无效。
张翼轸听着家属的呼天抢地声,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把那算命师朋友骂死。
乌云散开,圆月高悬,只不过变成了暗红色,成了赤月。
张翼轸的烟蒂从手里掉到了地上,他忽然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凭着一股直觉,他用法术潜入太平间,揭开了那张小小的白布。
婴儿睁着乌溜溜的眼,手脚微微动弹,骇得张翼轸差点一张镇邪符咒甩脱出去!
心跳平复后,张翼轸才发现,婴儿竟然“死而复生”了,相当邪门妖异。
事权从急,张翼轸抱起婴儿,蹑手蹑脚出了医院,将婴儿带回了青山道观。
婴儿也不哭,就盯着他看,眼睛乌黑到几乎不见眼白,张翼轸心里发毛,却还是让居士们打了热水,准备了毯子,又向山上的住户借了奶粉,冲泡给婴儿喝。
居士们没有张翼轸那么强的灵力,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人人都很高兴,忙前忙后照顾孩子,他们以为掌门打算领养这个抱回来的小宝宝。
张翼轸叫了两个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友人来青山,将前因后果交待清楚。
他严肃道:“我不知道那个孩子身体里究竟装的是大能转世,还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你们帮我看看。”
两个友人其中之一,正是之前的算命师,他对自己的预言出了差池表示很愕然。
一见到小宝宝,他就惊呼道:“怎么是个女娃娃?!”
张翼轸凝重道:“你什么意思。”
算命师:“根据我的卜算结果,若是大能转世,这孩子必定为男孩,长大了会成为灵力非凡的大天师,极可能是千年不世出的奇材,如今性别都不对了,绝对不是大能转世!”
张翼轸心沉了下去。
他仔仔细细观摩了一下那小宝宝,小宝宝吃饱了奶,含着粉嫩的小手手,扭头看算命师,眼睛黑黝黝的。
拿着宝宝出生后的八字,算命师测算了好几次,神情越发谨慎。
他对张翼轸断言:“奇了,比我之前所说的生辰点卯差了两个小时二十三分钟,且不说这孩子魂魄来历,她以后的命,魔性甚重,必然克周围至亲,你不能收养她。”
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算命师又拿张翼轸的八字测算,脸色瞬间铁青,张翼轸不知怎么回事,只见算命师用十来种不同方式重复测算了好几次,甚至还用了塔罗牌。
张翼轸:“……”
算命师确定了结果,长长叹了口气,肩膀塌下来,告诉张翼轸:“你和这个娃娃前世有大仇,化解不开,今生你不能伤害她,也不能收留她,保持平衡,方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她会成为你的灾星,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张翼轸一脸错愕。
另外一个友人和张翼轸一样是个道人天师,他摸着那小宝宝的骨骼和发肤,脸色微变,继而掏出法器测了测,惊叹道:“你们看,这孩子肉身可以直接导引灵力!这这这……太可惜了!百年难得一见!她也不排斥我的灵力,我觉她魂魄并非什么妖魔鬼邪,青鹿啊,要不你考虑考虑,把她托给哪家福利院?”
算命师斥责他朋友道:“这孩子身体健康,顶发乌黑,相貌红润周正,送到福利院,很可能会被普通人家看中收养,我都说了她命道孤煞,万一将来那家人家破人亡,岂不是平白无故地造孽?你的建议真够糊涂!”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你要把她扔到野外自生自灭?”道人天师眉毛一竖,胡子一吹,跟算命师吵了起来。
张翼轸陷入天人交战中。婴儿天赋惊人,若精心教导,长大后堪为大器,只是魂魄来历不明,甚至有可能与邪魔相关,到底该怎么办?
第三个至交好友的建议起了关键作用。
那个好友就是晋州清凉山清凉寺的慧远方丈。
青鹿山人特意抱着小宝宝,赶去清凉寺面见慧远方丈,两人秉烛夜谈了一整晚。
慧远方丈佛性深厚,他观察良久,告诉张翼轸,这个婴儿的确和张翼轸有宿世之业,张翼轸最好不要收留,但也不能不闻不问。
他为张翼轸想出了一个具体的折衷办法。
张翼轸临走前,慧远方丈叹道:“青鹿啊,当年你本可为我寺亲传弟子,只是我师父算出你前世有未偿之孽,入佛门苦修不若逍遥问道,否则极易重蹈覆辙,我也没有别的话送你,只叮嘱你一句,万事莫要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