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钧直直望着沧巽:“你十四岁时跟着我师父入门, 十八岁我们一起考进天监会预备学院,之后下放到不同基层历练,我记得你对我起誓, 要将天师当成你的天职, 你说你会一直帮助那些因邪祟而痛苦的普通人, 因为那让你感到活着有意义。”
沧巽脸色几度变化, 深吸一口气, 惘然吁出。
张白钧突然怒吼:“难道你当初的话都是放屁吗!你成魔了,你好自豪啊!得到了强大的力量,能长生不老了, 你看不起凡人了是不是?渚巽,你是天师, 你有责任保护苍生!”
他情绪爆发, 异常激动, 不住地喘气,眼眶都红了, 死死捏紧拳头里的钟镜星盘。
沧巽何曾见张白钧如此失态过,她被震慑住,心里也是波澜起伏。
怎么会忘?那些历经辛苦但极其充实的天师生涯,走马灯一样历历在目。她帮助过很多人,邂逅过很多人, 找到了自己存世的意义。
但是, 她回的去吗?身为渚巽的前半生, 短暂如南柯一梦, 如今她记起了真正的自己, 回归无明魔子,再难回头。
何况就算回头, 就真的能回去吗?根本毫无可操作性。
她现在在天监会的通缉名单上,别说做天师了,当普通公民都没了希望,她已经被开除出公职天师队伍,被彻底赶到了人类的对立阵营中,按照沧巽的真实想法,哪怕看到傩颛手下的魔族,都要比看到天监会某些勾心斗角汲汲钻营的凡人亲切。
沧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以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如果我不是天师,你就不当我的朋友了?”她问张白钧。
张白钧被气得吐血,冷笑道:“你要是敢做那些妖魔的邪祟勾当,我第一个大义灭亲!我会杀了你信不信!”
你要杀我?沧巽愣住了。
她心口一疼,张白钧的话比刀子更伤人。
“你就算杀了我,渚巽也回不来了!”沧巽吼了回去,赤红眸子里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喊完这句,她莫名快意,产生了报复般的舒畅感。
他们争吵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察觉,距离他们二十米远的围墙下,蹲伏着另外一个人——张灵修。
张灵修身上披着一件宵衣,是件价值连城的法宝,具有完全隐形的作用,使人无形无色无味,融入周遭环境,浑然一体。这件宵衣是青鹿山人张翼轸给的,为了让张灵修一路跟踪张白钧而不被发现。
在张白钧放出法阵的刹那,张灵修便竖起两指并在唇边,等待时机,准备随时开始默念青鹿山人口授的密咒。
一只大手悄悄搭上她的肩。
张灵修差点心梗,回头一哆嗦,张翼轸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背后!
“师父,你、你怎么——”张灵修愕然无比。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你的任务始终只有一个,带你师兄安全撤退。”张翼轸拍了拍张灵修的肩膀。
张灵修紧张道:“什么意思?不对!你不是说让我来动手吗?”
张翼轸淡笑道:“你真好骗,我怎么可能真的让我亲传徒弟杀人。我这次抱了死志前来,要亲手消灭无明之魔的肉身,如果一开始让你知道我的全盘计划,按照你的性子,肯定会反对,非暴力不合作。我倒不如先斩后奏,省得你啰嗦。”
不等张灵修反应,张翼轸便严肃道:“听好,待会我去迎敌,趁无明之魔的注意力被引走,我会给你传音入耳,你马上持诵密咒,催动法阵即可,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暴露你自己,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张灵修呆呆的,似乎失去了思考的余裕。
张翼轸加重语气道:“你听不听师父的话?”
张灵修下意识点头,张翼轸说:“你发个道心誓。”
在青鹿山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压迫下,张灵修发了誓。
张翼轸这才放心,他从藏身处出来,特意绕远些,使张灵修不容易暴露。
青鹿山人直接出现在沧巽和张白钧面前,争吵中的两人收声,不敢置信地盯着张翼轸。
张白钧:“师父,你跟踪我?”
沧巽轻声道:“老师……”
她是渚巽时,受过青鹿山人恩惠与荫庇。
在渚巽小时候,青鹿山人接济过她和养父,更将她领入天师世界的大门,于她有启蒙之恩德,因此渚巽始终将青鹿山人尊为老师,哪怕青鹿山人不肯收她为徒,也不准她口称师父。
若说渚巽少年时代和谁感情最深,除了她的养父,第一第二当属张白钧和青鹿山人张翼轸。
因此,乍一看见青鹿山人,沧巽不禁收敛起方才的嚣张脾气,甚至表现出了一种学生见到老师的敬意与拘束感。
青鹿山人却没有面对昔日学生的态度,冷着脸,直截了当道:“无明之魔,这凡间容不得你,我今日特来取你性命。”
一番话砸得沧巽眼前发黑。
她心脏悬空又猛地落下,好似坐了回跳楼机,坠疼得厉害。
“……什么?”沧巽道。
旁边张白钧也是极度震惊,一时没反应。
青鹿山人道:“别叫我老师,你叛出人族,不配为我学生。”
沧巽无言以对,经历了强烈的情感冲击。
张白钧骇然找回声音:“师父!我说过要将渚巽带回去的,让她认罚改正,你要杀她?”
他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被青鹿山人当作了饵,引沧巽上钩入瓮,一切都是青鹿山人设计好的。
青鹿山人轻描淡写道:“钧儿,你不要演戏了,你之前同意了的,既然不愿动手,那就站边去,别碍事。”
他这几句话说的太过自然,演技超群力压影帝,一下子彻底粉碎了沧巽和张白钧和解的可能,沧巽猛然看向张白钧,眼神令人心怵。
张白钧怒火高涨:“我什么时候同意了!老头子你别阴我!”
他终于意识到了情势的凶险,明白他师父的真正目的。
然而为时已晚。
青鹿山人给不远处埋伏的张灵修心音传语,张灵修飞快持诵密咒。
法阵变得无比巨大,道家符文脱离了法阵框架,如一只只小鸟盘旋啼鸣,成群结队冲向沧巽,穿过了沧巽的身体,梭子一样反复来回,导致沧巽的身体一阵阵光芒乱闪。
沧巽:“……”
由于法阵攻击的速度非常快,一切仅仅发生在眨眼间,她和张白钧根本不及反应,当两人回过神来后,沧巽目光很是茫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向张白钧求救。
“好奇怪,我没感觉了……”
她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一头栽倒在地,发出沉重的声响,就像被猎人一箭射中的鹿。
“渚巽——”张白钧冲过去抱起沧巽。
沧巽撑起眼皮,努力运转无明之力,脑子勉强清醒了些。
她恍惚心想,原来他们真的想除掉我啊。
一刹那,惊讶、失落、被抛弃的痛苦,涌上心头,化为恚怒与悲伤。
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沧巽扪心自问道。
答案不言而喻。她是沧巽,也依然是渚巽,作为渚巽,被信任的朋友和师长背叛,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的那个渚巽,她在哭……”沧巽抵御不住倦意,合上眼。
张白钧刹那静默,又是后悔又是心痛,迁怒地朝他师父喊道:“停下——”
青鹿山人严厉道:“张白钧,退开!不要听她的花言巧语,那是魔,想迷惑你,她早就不是你的朋友了!渚巽已经死了!”
沧巽听到他这么说,勉力睁开眼:“老师,虽然你不让我叫你师父,我当年心里是将你当做师父的,你的心真硬,不愧是铁面无私的大天师。”
曾经,年幼的渚巽钦敬地望着青鹿山人的背影,天真向往成为那样的大天师。
青鹿山人嘴唇抽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沧巽眼皮渐沉,抵抗不住那股消极而浩然的力量,失去了意识。
张白钧举起桃木剑想要攻击钟镜星盘,被青鹿山人挡下。
师徒二人差点打起来,这时,大地震荡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仿佛地震前兆。
青鹿山人抬头,低声道:“不好!赶紧走!”
他拉起张白钧,疾奔出一段距离。
一道金红光焰在天空划过残影,陨石似的砸下,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光焰飘逸散落,露出了高大修拔的身影——太峰夔。
他羽翼释放出光焰,炙热惊人,压制在众人上空的青山派法阵瞬间黯淡消失。
夔冲过去抱起沧巽,查看她的情况,登时浑身如坠冰窖。
沧巽没有了意识,只是一具会呼吸的空壳,无明之魔的魂魄已然离体,踪迹难觅。
夔发出狂怒的叫喊,转头看向青鹿山人和张白钧,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张白钧对上夔猩红凌厉的眼神,急促道:“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他被自己的师父摆了一道。
他本是聪明人,奈何对至亲全不设防,没有看穿青鹿山人的计策,全心信任青鹿山人,以为师父会帮助自己将渚巽的人格带回来。
谁知青鹿山人设下的是一个杀局。
夔不知道种种内情,他只看到了一个结果,即张白钧和青鹿山人伤害了沧巽,使得沧巽生死未明。
他起身逼近张白钧,目光如同看待死人。
张白钧感到彻骨寒意,那是食物链低端对位居顶尖者本能的生理恐惧。
夔一脚踩烂了落在地上的钟镜星盘,走上前,似乎是要对张白钧动手。
青鹿山人张翼轸疾奔过去,抽出一把宝剑,刺向躺在地上的沧巽的身体。
寒光一闪,幽燕凭空出现在夔的手中,铮然铿锵之音,与青鹿山人的宝剑相击。
张翼轸只觉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剑柄,低头一看,皮破血流。
夔冷冷地望着他,挥出幽燕。
张翼轸发出一声大吼,冲上去与夔战在一起,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
与此同时,他心音传密给了埋伏在远处的张灵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