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巽被傩颛裹在怀里, 毫无预兆地撞入一片猩红世界,火自上飘零而下,天地混沌不分阴阳, 如死寂的炎狱, 唯有永无止境的苍凉赤红。
傩颛在沧巽耳边道:“好好欣赏, 这是你创造的末日废墟。”
沧巽猝不及防:“什么?!”
他们不断坠落, 沧巽为视野所及震撼, 呼吸急促,不敢看,偏偏目光如被磁铁吸引一般, 钉死在这片炎狱,每个细节, 都映入眼中。
他们落到勉强可称之为大地的东西上, 周围千奇百怪的深灰色柱状物, 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它们虬结扭曲,顶上有一个个扩张到极限的裂口,宛如在呐喊尖叫。
沧巽开始发抖,无意识将后背贴上傩颛的胸膛,竭力回避那些深灰色物体。
她内心一片茫然, 不知自己这股没来由的恐惧是为什么。
傩颛顺势从后面搂紧沧巽, 亲昵地说:“看见了吗, 他们都曾是仙族或魔族, 你的狂怒化为比八寒青红莲花更恐怖的无明业火, 于一念之间,焚尽他们的肉身与魂魄, 成了这些炭柱。”
沧巽剧烈摇头,一些碎片记忆随傩颛讲述如沉渣泛起,冲击她的心神,令她心境刹那不稳。
傩颛声音娓娓动听:“你当时那叫一个生气啊,因为太峰夔背叛你,你要拉整个昆仑墟和十万深渊陪葬,我喜欢你那个时候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你。”
沧巽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垂下头颅,双手颤抖。
“这些真的是我……我做的?”她声音微不可闻。
傩颛:“跟我来。”
沧巽大脑空白,一片浑浑噩噩,被傩颛牵着走。
昆仑墟有不计其数的洲岛泽国,亿亿万万恒河沙般数不尽的生灵,加上十万深渊的魔众,无法衡量。
若它们悉成炭柱,究竟是多大的罪孽?
沧巽眼前发黑,由于窒息,忽然跪在地上,开始呕吐。
傩颛扶起沧巽,将属于始魔的力量注入她体内,沧巽像打了麻药一样,剧烈蒸腾的情感逐渐淡褪。
傩颛挑起她的下巴说:“这具凡夫俗子的身体影响了你的心志,让你变得软弱,等你恢复真身后,一定不会为了此等小事烦恼。”
沧巽两眼无光:“傩颛,你到底想要什么。”
傩颛温柔道:“我们一起开天辟地,将这里变成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家,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如何?从此以后,再不分离。”
沧巽艰难地摆脱他,退后两步,说:“我来这里是为了真相,不是跟你玩过家家的!”
傩颛悠悠道:“我养育了你,沧巽,你就像我牵在手里的风筝,再怎么样,都要回家,太峰夔是只飞鸟,他终究会离你而去,同根同族的是我们。你想要真相?可以。”
他上前拉住沧巽,将自己披风解下,包裹住沧巽,沧巽背后出了身虚汗,牙齿打战,浑身冷热交替,脑袋发晕,她怀疑傩颛对自己下了什么法术。
“我怎么了?”沧巽警惕道。
傩颛将她拉近:“你现在是凡人身体,没有我的法场保护,你根本撑不住此间天地散发的力量,身体很快会衰败而亡,所以离我近点,不要使性子。”
沧巽接触到傩颛身体,果然好受很多,她被迫靠着傩颛,一步步被带着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看你想要的真相。”
……
血红染就的天瑰丽又恐怖,令人目眩,说是天,不过是以闯入者自己为坐标的定义,实际上没有天地与方位之分,唯一的存在是荒芜。
这里是被人遗弃的末日残余。
夔和五蕴降落在赤红土地上,见了周遭景象,五蕴惊骇不已,急趋数步,东张西望,大声道:“昆仑墟怎么变成了这样?!”
夔紧蹙眉头,不发一语。
五蕴看到那些炭柱,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冲过去仔细观察,又猛然倒退数步:“简直……太残忍了……”
夔抬头望向天空,若有所感。
一粒明晃晃的蓝光自上坠落,夔脸色一变,跃向空中,伸手抓住它,回到地面。
夔摊开掌心,盾之心骨幽幽蓝蓝,好比是这片炎狱中唯一清凉的存在。
五蕴睁大眼:“沧巽的盾之法!”
话音刚落间,盾之心骨自动飘起,往别的地方飞去,五蕴急忙伸手去抓,盾之心骨本是能量集合体,没有实质,回到了法则不同于阎浮提人间的昆仑墟,竟然穿过五蕴的手,不管不顾,一直稳定往前飞。
“它好像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五蕴喊道。
夔蹙眉:“盾之心骨原本是沧巽真身的一部分,它是被沧巽真身吸引了。”
他按住五蕴,沉声道:“你先去找沧巽,不要让傩颛得逞,我去拿回沧巽真身,以最快的速度跟你汇合。”
“好!”五蕴一点头,遂和夔分开行动。
·
盾之心骨将夔引到了一片深谷中。
深谷中遍布鸿沟,像千百巨大的斫痕,仿佛经历过生死鏖战,蔚为壮观。
深谷中央,矗立着一具龙的骸骨。
它身躯庞大,矫健飘逸,如岩浆冷却凝固后的灰色炭柱覆盖之下,依稀可见青色龙鳞,它扬起头颅,似折断的巨剑,临死前于幽壑中发出悲啸,直震洪荒山河。
杀死它的人,便立于它足下不远处。
盾之心骨飘过去贴在了那人心脏处,像找到了归宿的萤火虫,恋恋不去。
当看到那人身影的一刹那,夔呼吸停了,视野几度不稳,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看到了蜃景般的奇迹。
半晌后,夔步子极轻地走过去,距离那人仅仅半步,伸出颤抖的双手,堪堪触及那人的脸庞,屏息凝神。
“巽……”他错乱低语。
沧巽的真身在他眼前,凝立于斯,任凡间不知过了多少万万流年。
她眼眸半睁半阖,像疲倦极了,快要坠入永眠前的刹那,脸上没有表情,头微低,除了没有呼吸,宛然如生。
夔看见爱人临死的姿态被永远固定在这里,胸口如利箭反复穿刺,心痛到无以复加,一瞬间,他忘了这只是沧巽的法身,上前抱住爱人,闭紧双眼,泪水决堤,从眼中成行滚落。
“呵。”背后蓦然响起一声讽刺的冷笑。
夔猛然睁眼,抽出幽燕回向来者。
林津脸色苍白,步伐缓慢地走来,皮肤上出现逐渐扩大的瘢痕,凡人身体在崩溃。
她越过夔,走近青龙遗骸,将额头抵在上头,轻轻抚摸龙鳞,旋即走到青龙腹下,用龙首铜钱剑劈砍那里拱起来的一团,灰炭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条蜷缩起来的白龙,体态比青龙小得多。
——青冥洛君的遗骸庇护了聿姬的真身。
林津转向夔,幽幽道:“父皇死前保护了我,我真身留存,魂魄脱离昆仑墟,投向凡间,赢得一线生机。无明魔子沧巽屠杀了我父皇,父皇死了,魂魄遗落在这片废墟。”
夔握紧幽燕,冰冷而戒备。
林津转过脸,看向夔和沧巽法身,眼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渊,说:“我在凡间辗转几千年,夺舍、用废了不知多少凡人的躯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此地,归位真身,找到父皇的魂魄复活他。最重要的是……我要向无明魔子和你复仇。我要在你面前用最解恨的方式杀死她,让你痛不欲生,让你们永远不能再相聚!”
林津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碎,几秒内灰飞烟灭,一缕真灵贯入那条小龙体内,原本没有生气的龙身骤然吐息,睁开一双圆瞳,光芒大作,龙吟撼摇,腾空而起。
夔抱起沧巽法身闪开,下一刻,他站的地方就被白龙踏碎成深坑。
白龙在空中游走数回,落地化为人形,林津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昔日故人聿姬,青冥洛君与紫枝夫人唯一的孩子。
她披头散发,容貌和当年一模一样,身披云纹素衣,袖口中垂下一支尖锥状武器,神情夹杂着狂喜、悲怒、仇恨,龙瞳如两轮落日,庞大的法力自体内释放而出,向四面八方冲击,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绝。
夔展开鲲翼,无动光焰飘燃,形成结界。
聿姬出身蓬莱洲仙族中最古老的龙族一脉,父亲是昆仑墟仙首兼龙皇青冥洛君,因此聿姬不论是法身还是魂魄,皆十分强大,尽管她注定赢不了夔。
聿姬铁了心要毁掉沧巽法身,尖锥不断往夔那边刺,招招致命,夔全力防守,滴水不漏地护沧巽法身周全。
聿姬见状,悲从中来。
“我曾经那么喜欢过你!太峰夔!你为什么要回到那个魔的身边!你明明是仙族,我们才是同类!父皇当初还想让你我共掌昆仑墟!你都忘了吗!”
她狂喊道,手成龙爪,挥出五道钢铁般的气劲,能量短促爆发,在无动光焰屏障上打散出一方孔洞。
夔运转心咒,火焰密集,再度形成屏障,令龙力穿透不得。
夔明白聿姬是打算不死不休,他轻轻放下沧巽的法身,转守为攻,举起幽燕朝外一划,鲲骨兵嗡鸣震荡,浩浩然然,龙族听闻亦是晕眩,逼的聿姬退后一段距离。
夔冷峻开口:“青冥洛君从未真诚待人,他怕我这个方壶山山神之子,赢得仙族人心,抢走他的大权,坐上他的王座,因为他想让龙族世代承袭仙首之位,而非禅让强者。他故意拢络我,将我留在身边,离间我与沧巽,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聿姬难以置信,悲怒交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出这种忘恩负义的话!杀死北溟之鲲的可是无明魔子!她才是你的杀母仇人!我父皇是你父亲的故友!当初他找遍方壶山都没有找到你,是始魔将你藏了起来,拘禁在无名岛山洞中!你跟无明魔子在一起,是大不孝!你简直败辱仙族纲常!”
她激动不堪,分寸大乱,半点没有保留地释放出龙之力,恨不得立马重伤夔。
夔不受影响道:“当年事情真相没有知道,因为所有人都失去了最关键的记忆。你太一厢情愿相信你父亲了,如果你就此停手,我会成全你去找回青冥洛君的亡魂,要是你再对沧巽起任何杀心,我便送你归西。”
聿姬在凡间沉沦辗转数千年,执念深种于心,精神早已偏执,岂是夔三言两语能吓退的,她仰头大笑,像个疯子,笑容灿烂又凄狂。
“停手?我为了重返昆仑墟,杀了那么多凡人制造死魂怨气,几乎等同坠入魔道,你们卑鄙地搭了顺风车,还好意思叫我停手?!”聿姬喘息道。
夔沉峻道:“不要把你自己的决定怪罪给旁人,你残害了自己此世的亲生妹妹,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聿姬狂吼:“住口,住口!我是龙族皇女!不是凡人,我没有什么亲生妹妹!”
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眼角流出了泪,声音前所未有地尖利:“太峰夔!无明魔子的法身,我杀定了!”
聿姬说完疾奔而来,夔横过幽燕,向前掠去。
百余招后,聿姬以尖锥刺进了夔左胸,虽未完全没入,倒也深入三寸。
夔无动于衷,近距离之下,俊美逼人,耀眼如同雪山星辰。
聿姬近乎贪婪般靠近夔:“你投降吧,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夔面无表情握住尖锥,猛然拔出,毫不顾忌自己胸口喷出的鲜血,手腕一动,收回了幽燕,幽燕刃上全是血。
聿姬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夔早已将幽燕送进她的腹部,绞碎了她丹田处的龙丹。
聿姬呆呆望向夔,不知所措地在腹部摸来摸去,两手很快沾满血沫。
她狰狞了面孔,发出长长的嘶吼,犹如濒死,不甘到了极点。
夔没有再看她一眼,抱起沧巽法身很快离开此地。
他的背影融入一片苍凉红色。
“别走,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聿姬小声说,死死盯着那个半空中越来越远的身影,语气犹带初见时的恋慕,最终目光涣散,颓然倒下。
聿姬捂着腹部,一点一点爬到青龙遗骸身边,头靠在青龙身上,轻轻蹭。
她闭上眼喃喃道:“父皇,太峰夔不要我,我来找你了,我们一起回家,我想你,请你抱抱我……”
她声音弱下去,眼前逐渐模糊。
恍惚间,聿姬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候,人还不到树桩高,穿着干净齐整的衣裳,手被过大的袖子盖住,寂寞站在宫殿外,等待她的父皇。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来,聿姬倏地仰起脑袋,对方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聿姬伸手环住来者的脖子。
“父皇!”她奶声奶气叫道,欢欢喜喜。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朝宫殿深处走去,那里氤氲着一片洁白的云雾,仙灵而灿烂。
聿姬觉得好困,她望着那片洁白光明越来越近,嘴角弯起,慢慢闭上了眼睛。
……
临终前产生的幻象破碎,聿姬的魂魄堕入了轮回之狱。
一个白衣僧人出现,将她魂魄推入阎浮提泡沫,轻声叹息道:“唉,一念成魔,万劫不复,既然造了太多业,就慢慢还债吧。”
他笑了笑,身形隐去,一切再度归于幽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