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计算 (1)

兰翘曾经看过一部美剧,讲的是发生在医院里的故事。那部片子里非常理智地将人类疼痛的等级从一划分到十,依稀记得女人生产时的痛苦是最高级别。当时她颇有些愤愤不平,孩子降生时父母双方的喜悦是等量的,但是生孩子时的顶级痛苦却永远只能由女人承担,男人终其一生也不能了解。后来有个已经做爸爸的朋友坚决否定她的说法,他说当他妻子在产房尖叫哭泣时,他在外面的感觉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锥心泣血。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这么说,过后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兰翘,我知道像你们这种白领精英,最最注重男女平等,什么东西都恨不得放到秤上去称,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但其实两个人相处,不能这样斤斤计较,有时候为心爱的人付出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兰翘当时的反应是瞪大眼睛看他:“不平等的爱也算是爱?瞎说。”

兰翘不知道失恋带来的的疼痛该划到哪个等级,也不敢妄自判定这场失恋能不能让高子谦感到痛楚,只能与自己的过往经验做比较。她曾经在青春年少时失恋过,那时年少的感情浓烈如酒,失去时便觉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可似乎也因为年轻,恢复期极快,很快就养好伤口继续前进。这次并不如前次那么痛,感觉有些迟缓,钝钝的,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隐隐的痛,除此之外更多的只是无尽的空空落落,空得让她心慌。她被这种坐立不安的情绪影响得不得不认真做了一个自我诊断,最后发觉以前那些是外伤,看上去鲜血淋漓,其实要不了人命;但这次却是内伤,表面上看不出征兆,但是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星期一的例会上,Jim张宣布了公司年前将全面拓展北京、上海、广州分公司的计划,兰翘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有只小猫拿幼嫩的爪子在她心底一抓,又痒又痛,她心底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知在期盼着什么,如同一团及其弱小的火苗,袅袅冉冉地燃烧着。

但是一直等到第二天都没有人找她谈话,Jim张的眼神若有若无地从她身上飘过,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捕捉,他又转向了别处。

察觉到自己那令人羞耻的秘密心思,兰翘开始认真考虑辞职的可能性,是隐藏在天性里的高傲也好,是疑心生暗鬼也好,总之,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让她想到高子谦,寤寐思服,辗转而不得忘。

她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回忆起与高子谦的相识、相爱、相守,简直疑心是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里的主角原本是个赤贫的人,身无长物的人唯一保有的是一颗理性、冷静的心,可是有一天她随手买了一张彩票,竟然中了巨奖,狂喜之下从此变得患得患失,终于到了兑奖的日子,却发现自己竟然把彩票弄丢了,于是一切都变成了空欢喜,甚是可笑。

隔了两天,兰翘去远图结项目尾款,碰到了欧阳博,想起一年前他曾力邀她去他的公司,便装作漫不经意地试探了一下:“这次你们公司新进了这么多人,人力资源部该人手够了吧?”

欧阳博皱眉思忖着回答:“其实只要有个得心应手的人力资源总监就好办,现在这个有点挑不起,得换个人。”

兰翘马上把话题接了上去:“打算找个什么样的人力资源总监?”

她这一年里在工作上跟欧阳博配合极为默契,可谓珠联璧合,欧阳博是做大事的人,脑子里大多是系统、宏观的构想,而兰翘做人力资源多年,则非常注重细节、微观;欧阳博性格有些刚愎,但只要下属有道理,也并不会全盘否定别人的意见。兰翘小聪明一向很多,跟他过了两个回合之后,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步伐积极配合,严格遵守职责范围内问题自己一力解决,绝不推诿,非职责范围内工作绝不越权的心得,是以他们工作异常合拍。

关于远图新的人力资源总监职位,兰翘原以为欧阳博会回答:就按你的标准找,或者像你这样的就成。结果欧阳博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管理专业硕士以上,5-8年大型企业同类职位工作经验,年龄35岁左右,性别不限,如果是女性的话要求已婚,最好已育……其他细节再谈。”

难怪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看,就算你想回头,马也不会原地等你。兰翘只好讪讪地笑道:“那这个Case还是交给我做吗?”

欧阳博垂下眼帘扫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行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兰翘,我这个人其实不好打交道,我自己也知道,在我底下做事的人,必须严格遵守两条。第一,一旦我确定了一个事儿,下达命令之后,接到命令的人必须不讲任何原因地执行;第二,无条件的执行第一条。”他微微笑了笑,“我有时候想,幸亏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如果你真成了我的下属,做事一定捆手捆脚,叫苦连天。”

兰翘抿着嘴直笑:“哪里哪里,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跟你一起学的东西挺多的,简直是我的良师益友。”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琢磨:“老狐狸,我心里想什么你好歹也给个机会让我说出来,犯得着这么一下堵死我吗?”

欧阳博斜睨了她一眼,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乌黑精明的眼睛波光一闪,语调上扬:“哦?既然在我这儿学了东西,那我岂不是你师傅?有没有谢师宴啊?”

话说得这么明白,兰翘只好说:“看你哪天的时间表有空闲,我请你吃饭。”

欧阳博哈哈一笑:“兰翘,我这人还有个规矩——跟异性吃饭,永远不要对方掏钱包……那就说定了,我到时打电话给你。”

兰翘忍不住发怔,她突然又想到了高子谦,高子谦没有欧阳博这么多花花肠子,不会时刻去揣摩她的心意,说话也不爱跟她拐来拐去,永远都是直白明了。他觉得自己喜欢她了,就干干脆脆地对她说:兰翘,我喜欢你,绝不暧昧。他也不会说,兰翘我们一起吃饭你永远不要付账,甚至有时候他出去买个CD或者零食没零钱的时候,会跟她打个招呼就直接去翻她的钱包。

她不认为他是真不会这些暗藏心机的手腕,真正纯良可爱的孩子大多由小康家庭出品,权贵或者贫寒家庭的出生孩子从小经历的东西就比一般人多,没有几个会是真正简单,更何况是那样聪明的高子谦。

他从不在她面前做作,只因为是她,她忽然长叹一声,感慨良多。

那天晚上兰翘回到家,忍不住登录了MSN——自从她生日那天以后,她一直在MSN上隐身,但是又如同一个偷渡者般悄悄地审视着心中那个人的动向。她时常眼睁睁地看着屏幕右下角跳出来的提示:高子谦上线了……高子谦下线了,每一个动静都是一个煎熬,几乎让她有把他从好友列表里删除的冲动。

兰翘刚刚爬上线,还没来得及看有哪些好友在线,就有个对话框弹了出来:“HI。”

她的心顿时扑扑直跳,是高子谦,她也回了句:“HI。”

然后两个人似乎同时敲下了键盘:“吃饭了吗?”

兰翘:“回来的路上吃过了。”

高子谦:“还没,手上还有些事没做完。”

兰翘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就打字:“别一忙工作就不注意身体。”发送出去后稍微有点后悔,她似乎已经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了。

高子谦沉默了一会儿,问:“又是去的街对面那间台北豆浆吧?”

“嗯。”

“晚上只吃豆浆、油条不够的,晚点又饿了。”

兰翘说:“哦。”

已经分手的两个人,隔着千里迢迢的距离,缠绵地关心着对方的晚餐,怎么看怎么闷骚,兰翘只好换了个话题:“对了,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什么?”

“Vodka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等它好了,是留在我这儿还是放到你那边去?”

“如果你愿意,就让它留下来陪你……如果觉得不方便,你把它空投过来,我去机场接它。”

“我主要怕自己没精力照顾,待会儿又出上次那种事,当时我实在吓坏了。”

“我明白……对不起,当时我不在……”

“是我的错。”

高子谦打了个叹气的唉字,又道:“我们要这么客气吗?”

兰翘的心又颤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道:“还有……那个车,怎么处理?”

高子谦默不作声,很久终于回答:“你拿主意吧……我怕我做主又不合你心意。”

兰翘鼻子突然发酸,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擤了擤才说:“你有车用吗?你们公司还有人去北京没,或者你在那边找个司机过来,把车开过去?”

“二哥公司里有几辆车空着,我暂时开他的。”

他又补充一句:“我开的那辆莲花。”

兰翘说:“那辆车已经挺旧了吧?”

“嗯……五年多了,不过没关系,车况还挺好。”

他突然自顾自再接下去:“我旁边那个副驾驶位置,你曾经坐过。”

“你哥车上坐过的女人多着呢!”

“她们又不是你。”

兰翘马上觉得自己本就薄弱的意志力一泻千里,无法再坚持,匆匆道:“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会儿,你先忙。车的事还是你自个儿想想怎么办。”

“ok。”

她把MSN设置成忙碌,然后就坐着发呆,高子谦没有再发信息过来,再过了一会儿他的图像变成了灰色。

兰翘一直看着他下线才离开座位,她不想放任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放了张瑜伽碟跟着做冥想功课。

12点是她的电脑设置自动关机的时间,11点58分,电脑叮咚一声响,高子谦又上线了,还发来一条信息:“晚安。”

那以后的一个星期,兰翘每晚回家后都会上线,每次都是刚刚登录高子谦就说:“Hi。”

她则回答:“Hi。”

中间的时间大多数他们不会交谈,只是11点58分时高子谦会准时道晚安。

11点59分,兰翘回答:“晚安。”

她发现,原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独自承受这种痛苦,相思早已分成了两处,化作闲愁,如同金石般镂刻在心里,他们两人即使已经分开,却还在一起承担着甜蜜与辛酸。

就像兰翘心中祈求的那样,日子终于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一年前的她既不认识高子谦也不认识欧阳博,惶恐着即将到来的30岁,又隐约期盼着轰轰烈烈的爱情,最大的梦想是能够升职加薪,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座驾,不必再在上下班的高峰地铁里把自己挤成一张邮票。这些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都在一年后一一实现,兰翘觉得自己可能莫名其妙地碰到了《无极》里面的满神,那个叫命运女神的人对她说:我能满足你的愿望,但是你必须放弃某一些你认为重要的东西。

于是她放弃了。

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人生似乎总是如此。

不过她现在又开始过回正常的日子,忙碌地上下班,接Case、翻简历、做面试、想尽办法搜罗高级人才。然后周末回家吃饭,兰妈妈会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说:“李阿姨说要给你介绍对象……”

她和高子谦分手的事情没有对家里隐瞒,反正也瞒不住,兰翘相信母亲的勇气可以承受住这个打击,如果再拖着不告诉她,她可能会打电话给高子谦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说了以后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强烈反弹,父母亲对视一眼后同时微微叹了口气,憋了很久,父亲努力斟酌着说了一句:“这样……倒也好,齐大非偶,也不会再耽误你。”

这么想要她嫁出去的父母亲都不再坚持,可见此事果然是行不通的——原来最坚持的人只有她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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