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不论是云谧离开还是她死后, 易辰远不止一次的想要去找云安,想让她用一贯的淡然与平和安抚自己,可是他也害怕如长姐一般的云安, 不再用那双温润的双眼看着他, 换成的是嫌弃, 是鄙夷, 是“不听老人言”的那种幸灾乐祸;在云谧死后, 他更加胆怯,他怕看到她声嘶力竭的样子,怕她恨他, 怕曾经自己欣赏、依赖的那份温暖荡然无存。
面对云安提出的一个月之邀,易辰远心里有按捺不住的窃喜。原来云安一点都不恨自己, 她原谅了自己, 甚至愿意像以前假期那样, 轻松快乐地和自己在一块,虽然少了云谧, 可是她依然像一朵清荷,只要人见着,便觉得舒心。
易辰远望着她的脸,点了点头,“好”。云安笑了, 示意易辰远推他进厨房, “来, 陪我去厨房, 给我打下手, 很久都没有尝到我的手艺了吧”。易辰远本来是不愿她辛苦的,向带着她在外头吃, 可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怀念起她的手艺。那时,初到这儿的他,连云安是否能下厨都怀疑,更不要说云谧和他吹嘘说云安的一手好厨艺。没想到,当两人坐到饭桌前,眼前的每一道菜都可谓是色香味俱全,易辰远深深的折服了。从此,他对吃的东西都很挑,甚少夸奖谁的手艺佳。
晚上,月朗星稀,云安在门口浇着小花,易辰远在厅中打着电话,“林指,吃饭了吗?”林指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早就吃啦,你在干嘛呢?”易辰远望了一眼门外的云安,“刚刚忙完,给你打个电话,你呢?”“我?易囡缠着我要讲战国时代的故事……”那头,还真的能听到易囡活蹦乱跳的声音。“那我明天叫吴堃送你们去省图”“不用啦,我先应付下她,明天我自己再带她去”“嗯…林指,我可能会晚点回来,这里事多,估计得要一个月那样”林指有沉默了那么两秒,“这样啊,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胃,好好吃饭……”林指说这,易辰远想着自己刚刚食欲大开,将云安做的饭菜几乎一扫而进,心里泛起了阵阵愧疚,他匆匆的说了两句,急着挂电话,因此他没有听见林指像是喃喃自语说的一句,“我有点想你”。
Y城的变化不大,许是因为它更像一个小村落的样子,竟也少人欲将其变为繁华的都市。易辰远推着云安在街上走着,到了一个小摊前,云安掂起一个小饰品,“挺好看的,买个回去给她?”。易辰远把那个饰品放回原处,“我走的时候会买的”。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进,不一会,走到了河边。云安开了口,“既然要结婚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记得了”,易辰远没有回应她,却问道,“你真的不恨我吗?”云安没有看她,只望着河里的鱼儿说道,“杀她的又不是你,恨你做什么”,她又说道,“有时间把她带给我见见吧,我第一眼见她,真的都吓到了,连我这做姐姐都觉得像,别说你了”,易辰远犹豫了一会,“她们不一样”,云安转头看向易辰远,“你觉得不一样就好,其实,是谧谧对不起你”,易辰远的心像是被谁重重的敲了一下,沉闷的痛。
这么多年,人人都安慰我,你对不住我。如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也承认了你对我的残忍,那我能不能当做,是你在和我道歉?
云安的手抚上他的手臂,她轻轻拍着他,“都过去了,别想了”。这一刻,易辰远突然鲜少地想要流泪,这么多年,云谧像是一块千斤的重石,压在自己的心头,无论白日黑夜,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今日,云安的双手就像是一点点地挪开这块重石,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得到解脱。已是秋中,晚间的风有些凉,易辰远推云安回到家中,两人各自睡下,不提。
这一夜,易辰远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林指和云谧站在他的面前,云安坐在他的身后,她温润的声音响起,“去吧,选一个”。易辰远望着眼前面容相似的两个人,一个是骄傲的像是牡丹,另一个清冷的像是莲花,他向前伸出手,却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身后的云安推了自己一把,自己踉跄了几步,靠近了云谧那边,云谧顿时笑颜如花,他看向林指,林指淡淡的看他,“一开始,是你来招惹我的,何况,她都死了”;她的声音似是有魔力,竟引得自己朝她走了两步。云谧却又伸出了手,她拉住易辰远的小臂,“不许去,我都死了,你怎么能这么幸福?”他只好转过头看云安,可云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忽而,一阵风过,周遭的三人都消失了,只留自己孤身一人,不知是何处。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个人站着,可背影他分不出是谁,他不断地往那跑,却发现无论自己跑得多快,他们的距离根本不会减少。于是他冲着她大吼,“等等我,等等我……”,那人却转过来,可大雾突起,掩盖了她的面目,只留下她冷冷的声音,“你配我等你吗?”周围就这么暗了下来。
易辰远醒来的时候,已约莫九点钟的光景,正欲坐起身,却发现云安正在房间的角落坐着,她见着易辰远醒过来,柔柔一笑,问他,“做噩梦了吗?你头上都是汗?”说完,摇着轮子过来用纸巾给他擦着额头的细汗,“我早上醒得迟,见你竟然也没起,一点都不像从前那样早起,便过来看看,看你睡得沉,我也就在那坐着”。易辰远起了身,到卫生间换好衣服,走出来对云安说,“来,我们去吃早饭”,云安眼底闪过一丝丝的诧异,“你现在都学会吃早饭了啊?”易辰远笑笑,“嗯,她交代了的”。云安也巧然一笑,他推着她出了客房。
在门口的时候,云安锁门的时候,不小心将钥匙掉在地上,她弯着腰用手指去勾,费力的很。易辰远见此,心里很不是滋味。人人夸她聪慧,赞她灵气,一点都没有因残疾而比旁人逊色,可又有多少人看得到,她私底下做的努力,她要学会一件事,付出的要比正常人的10倍气力还多,现如今她这样优秀,不知暗暗的吃了多少苦头。易辰远弯下腰,帮他拾起钥匙,锁了门,继而把钥匙放进口袋中,他对她说,“这段时间,就暂时让我来吧”,云安也不客气,“其实我平时有带个小勾子在身边,所以都很方便,不过既然你在,我也乐意你来做这些事。”言罢,两人就一同上了集市,买一些日常用品。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除了林指每日的电话,易辰远几乎要觉得自己将要余生都活在这,活在云安每天不多的唠叨,她色味俱佳的饭菜,生活在云谧曾经存在的气息中。一个月过了一半的时候,云谧说,“今天,我们去看看谧谧吧。”易辰远似雷击一般,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云安拍了拍他的背,“没事,走吧”。易辰远无奈,只得同意。
站在云谧墓前的时候,易辰远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云谧在墓碑上浅笑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林指的爱情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云安让易辰远把自己带来的小雏菊放在墓前,她说道,“我本是给她立了一个小小的土包,但是前两天,这里的公募要整改,我就把她搬到这了,也不知道她习不习惯”。易辰远手握着轮椅的把手,越发觉得冰凉,周围没有几个人,面上都是忧伤,只有云安脸上挂着笑容。风吹过,带起几片雏菊的花瓣,在风中摇摇晃晃,一会儿边看不见了。
而后的半个月,易辰远都沉浸在一种不可自抑的悲伤中,他看见厅堂中的燕子空窝,便想起云谧要自己去偷小燕子下来给她看;他喝着清凉的井水,便想起云谧曾含着清水喂他;他听见每晚巷口广播的声音,便想起云谧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的美态。这样的佳偶,她竟说她不爱他?这种悲伤太汹涌,以至于他完全没在意,林指自他们扫墓的后两天起,便再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
一日,易辰远征得云安的同意后,爬上了院落的一个小阁楼,翻起云谧的遗物。有他和她的合照,也有她和易申远的,她的笑容都一样的灿烂。然而,除了一张照片,竟没有任何与自己相关的物品,和易申远的倒是多得很,长命锁,对戒等等,还有云谧的一本日记本,日期是和他在一起的某一天,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无非说着今天他带她吃了什么好吃的,昨天他又带她去哪好玩的地方了。
然而,在后来和易申远相处的时日里,她的笔墨变得那样浓重,在字里行间毫不吝啬的表达自己的爱恋,她说他们一起游泳戏水,易申远的水性那样好,一次次把她拉下水中,亲吻她,抚摸她,她全身的细胞都要活过来了;她说,易申远的笑那么迷人,自己宁愿时时都沉浸在他身下,日夜贪欢;她还说,易申远为了她抛家弃子,自己也不该对任何人在有所因歉疚而间或陡升的四年。云谧在她私密的空间里,不断地说着她爱他,她从她的发丝到脚趾甲都爱着这个男人,她要与他白头,为他生子。易辰远在狭小的空间里,目光越来越暗,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任何隐情,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和他走的所有理由只是一个,她爱他。
走出阁楼的那一刻,易辰远忽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曾经,他不断地猜测,究竟易申远使了什么手段,才让自己大学相恋四年的恋人随他而去,是不是像电影小说那样,她离开他,有什么不能说出的原因?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如此用心爱与珍惜的女人竟狠心到这个地步。他不停地找,不停的问,然而没有人告诉他。
今日,当他亲手发现这个事实,发现原来爱与被爱从来都不是必须成正比,自己甚至在她死后,还演着这场独角戏,可悲的像个没有观众的小丑。其实她对他不错,在数年前离去之际,便直接的告诉他,他不爱她,是自己执拗的不去接受,接受自己在心爱的女人心里竟是比不上他人。时光荏苒,他已经不似年少时那样固执,那些生命中残忍丑陋的东西,他如今都可以接受,那么这么多年的负担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眼前莫名浮起林指的脸,他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然而电话那头冰冷的女声机械地说着,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易辰远想,怕是在录音或者做节目吧。
又呆了几天,易辰远因着自己的心结多少打开了点,便不再觉着这块土地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些回忆也不像先前那样像魔障一样罩着他。越尝着云安的菜,便越想念林指煲的汤羹,越看着云安宁静的面容,越想念林指在自己面前活色生香的样子,特别是自己这两日无论何时打电话给林指,得到的都是关机的音信,他有点害怕。易辰远想走了,云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顺水推舟的让他离开。
终于,日子捱到了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云安送易辰远去车站的路上,提起了自己的承诺。她问道,“你究竟是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说吧,我会答应你的”,易辰远此前本来想着不提罢了,虽说少了云安要费点功夫,却也不想提及旧事伤害她,然而那些旧物那些文字,让他对云谧莫名的歉意消失了。他思索许久,开了口,“以后也许要你出面表示易申远并没有和云谧同居生子,他来到这,只是公司外派事务,两人只是好友”,连他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多冷。云安听他说完,只是微微皱了眉,过了一会,她声音轻快地说,“好啊”。易辰远没有再去追问她为什么肯答应自己这样无理的要求,此刻的他和来时的他不同,曾经的自己贪婪的想要捕捉仅存世上她的痕迹,现在的自己却无比的想要逃离开去。
离别之际,云安在他上车前,拉住了他的手,“等等”。易辰远温和的问她,毕竟云安一直对自己真诚,温柔,善良,“怎么了?”云安望了她一会,缓缓的笑了,“辰远,其实我结婚了,那些你看到的石阶都是他帮我铺好的,这个月他有事外出了,有你陪我我也很开心。”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想好再结婚,别再伤害自己了,再见。”云安不等易辰远回应,自己摇着轮椅往来时的路再走去。易辰远望着她的背影,原来她都懂,若是自己当年遇见的是云安,那一切会不会不同?他不再多想,上了车,坐在狭小的位置里,窗外的一切恍如隔世。
你知不知道,所有故事,只有事过境迁了才能称得上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