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明白,当你决定投诚时候,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努尔哈赤双手扶着椅子,缓缓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玉阶。
听到努尔哈赤的话,毛文龙低着头,低声道:“若大汗想要的是王琦的项上人头,则我无能为力。”
整个辽东都知道,努尔哈赤是多么想要王琦身死形灭。
可是他毛文龙连王琦的面都没有见过啊。
虽然他是靠着王琦的舅舅王化贞起家,但是近年以来,自从登临皮岛,就一直是登莱巡抚袁可立与自己联系,朝廷的饷银,粮食,旨意也都是通过登莱,胶东半岛抵达皮岛。
仿佛感受到努尔哈赤审视的目光,毛文龙嘴角微动:“大汗,何不换一个角度?”
“嗯?”努尔哈赤眼帘微眯,俯视着毛文龙。
“想杀王琦,暂时不可为,但辽东可不是他王琦一个人说了算。”
毛文龙其实看的很明白,大明从来不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灭亡,实在是因为自己内部的猪队友太多而导致自身内部瓦解。
东林,司礼监,浙党,楚党,地方士绅势力,宗族势力,商人利益集团,大明朝已经到达一个内部膨胀的临界点,只需要外部一点点的矛盾,将这个临界点提前抵达,就能够使得内部直接爆炸。
汉以强亡,
则明以内斗亡。
“你是说辽东,并非铁板一块,”努尔哈赤在大殿内缓缓踱步,显然毛文龙的对其有些提醒。
“奴才以为,”范文程躬身上前:“可从王琦舅舅,王化贞入手!”
王化贞?
范文程的话,令毛文龙眉头微动,眸子都缩了缩。
“继续说!”努尔哈赤伸手点了点范文程。
“现任明廷山东布政使的王化贞有两个身份,对我来说,可以利用!”范文程显然非常清楚明朝内部的派系斗争,以及党派倾轧的倾向:“首先,毛文龙为王化贞知遇恩人,若是我用反间计,利用毛帅,使得明廷下罪于王化贞,其次,王化贞为王琦舅舅,动王化贞,必然能够引得王琦入场,王琦入场,则南朝那些东林文人,不会放过这个扳倒王琦的机会的!此为一石三鸟!”
明廷,辽东,王琦!
努尔哈赤双手背后,大殿门口此时洒满了落日余晖,使得其好似沐浴在金色的圣光之中:“此事,范文程,莽古尔泰,你二人去办!”
“奴才(儿臣)领旨!”
“毛文龙,”努尔哈赤没有动作,仍旧是望着炽热的日光,语气变得冷冽。
“大汗,您......”毛文龙还是无法将奴才二字当做自己的称呼,那般的像狗一样的舔舐主子的脚面。
“此事,你若能办好,明廷你是回不去了,但是在我大金,你依然能够继续当你的辽南总兵官,依旧是率领使得原班人马!本汗封你为汉八旗第一旗主!”
“大汗,”毛文龙身子一僵,若是能够继续执掌兵马,继续在辽南当他的土皇帝,其实效忠与谁,对于毛文龙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文龙肝脑涂地,必为大汗效死!!!”
“具体的条陈事宜,你们自去商讨,最后把计划报于本汗,你们可以退下了!”人老了,精力自然不济,有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能坚持国事,努尔哈赤已经称得上一声雄主了。
“儿臣(奴才)告退!”
不多时,莽古尔泰,范文程,毛文龙三人缓缓退去。
沈阳城殿宇刚刚修葺结束,
大殿外的台阶并不平整,甚至还有几处缺了边角和石板的地方,毛文龙低着头,跟在范文程和莽古尔泰身后,一边数着石板的数量,一边思量着方才范文程的话。
一石三鸟?
那么自己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毛大人,”范文程已经站住身子,和莽古尔泰并立,回头望着毛文龙。
嗒的一声,毛文龙顿步,抬起头对面两人站在日光背光处,两人的脸色表情看不大清楚,但是那语气,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
“从明日起,我会给你安排一处私宅,在沈阳城西北处,那里人烟稀少,僻静许多,你府上现存的所有往日明廷的来往书信,笔记,以及各种粮草军需来往账册,都需要交予我手上,需要你签字画押的地方,会有人找你,明白吗?”
“软禁?”毛文龙眯着眼,努尔哈赤可不是这样说的。
“非也,”范文程嘿嘿一笑:“乃是安全起见,当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相比于范文程文绉绉的话,莽古尔泰就显得蛮横许多:“本王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做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本分,不要整日想着还能做回你那皮岛总兵官。”
言罢,莽古尔泰冷哼一声, 眸中尽是嘲弄,也不理会毛文龙的反应,转身离去。
只留下范文程和毛文龙两人再次。
“呵呵,毛帅不要在意,三贝勒就是这样的脾气,”范文程看着毛文龙,皆为汉人,自然心中更近亲些。
历史上,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争夺大位,最终被皇太极击败,错失登临大宝的机会,其中莽古尔泰暴虐的脾性,便是其劣势的重要原因。
毛文龙看了看已经低眉顺眼没了骨头的范文程,没有接话,而是开口道:“范达人,奴才两个字,你是怎么说出来的?”
明廷之中,文武官员皆自称臣,与皇帝之家奴有着明确的划分。
他毛文龙对明廷有没有二心算两说,但是对于自称奴,现在有着极为强烈的抗拒。
“毛帅,”范文程没有因为毛文龙的嘲弄的有任何怒气,只是淡淡道:
“吾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称颂朝廷皇帝二十年,最终得到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当时的辽东是什么样的惨淡光景,人皆牲畜,盈野白骨,活得可比奴才强上半分?有时候,骗别人可以,别骗了自己。”
面对毛文龙的沉默,范文程嘿嘿一笑,显得很是无所谓,继续道:“当今明廷皇帝以家奴治天下,你们这些文武官员,可比家奴强上半分?”
“自己想想吧,有时候,人就要自己宽慰自己,何必如此执着于一两句称呼呢?”范文程伸手拍了拍毛文龙的肩膀,而后拱了拱手,缓步离去了。
末了,只留下毛文龙一个人在夕阳汇总呆立,半晌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