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_分节阅读_39

得,老太太是在变相地批评我。赶紧解释: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会和我说的。”

“你奶奶我阅人无数,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见过。相信你奶奶的眼光,这绝对是个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阳光灿烂。

沥川走过来,将洗干净的假牙放在杯子里递给老太太,顺手还递给她一张餐巾纸。老太太用纸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们回首一笑,灿如白雪。

她伸出手来,和沥川握了握,说:“我姓花,叫花箫。我是画画的。”每一个字都以H开头,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担心她的假牙会再次掉下来。结果,她说的话我没听清,以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沥川很有兴趣地问:“老太太,您是画国画还是油画?”

“我这么老派,当然是国画。”

“评委里有一位画家,叫龙溪先生,也是画国画的,您老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评审团里的确有位大名鼎鼎的龙溪先生,浙派传人,毕业于浙江美院,在画界非常有声望。那么,这老太太一定大有来头。

然后,沥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忙说:“对不起。”

在和老太太谈话时,他随手拿了一个点心,吃了一口。大约是吃坏了。接着,他又咳嗽了一声,这次来得太急,竟来不及转身避开。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绅士作风又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他是在为刚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里暗笑。那老太太和沥川真是一对儿。一个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样说话;一个是太小心,咳嗽一声,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着沥川,一阵风地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酒会都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是江浩天来找我帮忙的,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测量工地,还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他的压力,其实最大。

“我说,回瑞士之后,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设计师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忽然说:“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断然拒绝,尽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转而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

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联系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之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因为他有义务,要在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时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机票在哪里?给我看看。”

他真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票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将票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疯狂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次,又是永别?”我垂下眼,颤声说。

“You need a closure.(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得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是的,小秋。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在此期间,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止住。等我终于哭完,颤巍巍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草纸,等我来到洗手池根前,看见镜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镇定。

那人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关上车门,坐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要摸我的后脑勺?”

“我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

30

关于我双眼肿成大核桃这一现象一直持续了一个礼拜。不管人家相不相信,我的官方解释是我的眼睛被某种有毒的虫子蜇了。我从来不去餐厅吃饭,免得成为好事之徒的笑柄。如果不得不出门,我就戴上墨镜、用围巾包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得不讲话,我尽量显得cheerful:“嗨!小丁,我刚出去吃了碗敲鱼汤,隔壁那家馆子的。想不想下次一起去?”——他当然不会去。有家有口有老人,放着高级宾馆里的免费三餐不吃,自己掏钱下小灶?No way. 在走廊上碰到苏群,我叫他,故做亲热:“苏先生,想不想去逛商场?买点土特产回去给太太?我路熟,我陪你!”他看一眼自己的结婚戒子,摆手:“谢谢关心,太忙不去了。”

若在走廊遇到沥川,我拧头就走。不见他少生气,我多活几年。

在这一星期,CGP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截止期前递交了所有的文件。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本来,他还指望我能带他去雁荡山,看见沥川那张阴森森的脸,再看见我的大核桃,吓得不敢提了。还是霁川带他去玩了两天,回来时给我带了几包冬米糖。当天晚上,René敲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放在玻璃罩子里的小模型。我一看,是沥川的“鹅卵石”。他用玻璃和钢丝做的。里面镶着个小灯泡,光线透出来,朦朦胧胧,非常逼真、非常漂亮。

“安妮,这个送给你,你喜欢吗?”

“挺喜欢的,谢谢。”

“安妮,听我说,Alex不是故意要得罪你的。”

——原来,是替沥川圆场子的。

“René,看来你是知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得罪我?”

“你问他自己罗。快些问,明天presentation一完他就走了。”

“他不走。他会留在北京。”

René看着我的脸,不相信:“怎么会呢,机票都买好了。”

“不信,你去问他。”

René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是你让他留下来的?”

“是的。”

“你能改变主意吗?沥川必须回瑞士。”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如果你想为Alex好,就让他回瑞士。你可以去瑞士看他,机票我出,住在我家里,无论你想住多久都成。”

我在猜测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我点头:“行,我可以劝沥川回瑞士。不过,你得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告诉你。”他沮丧地垂下头,“你若是为Alex好,就让他回去。——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René,”我说,“你来温州之前,就认得我?”

“我认得Leo,Leo是Alex的哥哥——是的,我认得你。还看过你的照片,大大的,挂在Alex的卧室里。你是Alex的第一个女朋友嘛。Alex在认识你之前都是Virgin。 我们天天笑他。安妮,我邀请你来苏黎世,好不好?我住的地方和Alex很近。冬天可以一起去滑雪。你看过Alex滑雪没有?他一条腿滑得比两条腿的人都棒。”

不行了,感动了。呜……

“可是,沥川说了,他不要我啦。”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去瑞士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劝他回去。反正……在这里每天看见他,他又不理我,我更伤心。”

“不要!不要伤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上帝吧!” René张开双臂拥抱我,安慰我。

我抬起头,看见沥川正好从他的房间出来。

我从René的怀里抽出手,小声说:“René,沥川在看着我们。”

René吐吐舌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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