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叔宝在天津尚无名气,他头回在天津登台是在不大不小的春吉茶园,他唱的是《挑滑车》。薛老板的德艺社在天津口碑极好,因为一出好戏必须是“一棵菜”(京剧术语,指舞台演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德艺社用的演员都是德艺双馨,这一直是薛老板的宗旨,自然也就是他当初起名德艺社的缘由,给叔宝配戏的演员都是“四梁四柱”,伴奏的师傅们大多都是“六场通透”(京剧术语,指六种伴奏乐器都精通),至于行头就更不必说了。茶园的白老板也愿意和德艺社合作,从来没掉过链子,不过对于叔宝的能力,白老板毕竟没见过,说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到天津的第一场戏,叔宝也有些紧张,入戏后才慢慢放松了下来,戏迷们的喝彩声让他更加镇定了。一切都在薛老板的掌握之中,他和茶园的白老板坐在后面喝着茶水听着戏,他神态自若,轻轻地捋着自己的小胡子,白老板看到叔宝的台风,也不禁啧啧称赞。
踢开了头三脚,叔宝把自己成型的戏段子慢慢都展示给了戏迷,随着他名气一天天地大了起来,津门的四大茶园——“庆芳茶园”、“协盛茶园”、“袭胜茶园”和“金声茶园”都留下了叔宝的足迹,他的到来像一阵旋风席卷津门,戏约纷至沓来,还不到三个月他就在津门站稳的脚跟。出名后,叔宝没有忘记师父的教诲,依旧谦虚谨慎,更没忘记勤练功夫,并开始钻研新戏。迅速的走红,不仅让叔宝增强了自信,他对薛老板也十分信任了。才半年,薛老板就给叔宝租了房子,还配了跟班——小七,出门有包月的黄包车,日子过得很称心,剔除开支,薛老板每月给他结一回帐,他习惯了节省,攒下了一些积蓄。小七是个勤快的小伙子,比叔宝小八岁,叔宝常教给他一些武艺,待他如同自己的弟弟一般,没人的时候,小七也称呼叔宝为大哥。
随着叔宝的名气越来越大,不断有戏迷想结识叔宝,开始的时候,怕叔宝良莠不分、不善应酬,薛老板严格把关。他认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顶多就让叔宝在后台跟他们见个面,薛老板安排叔宝结识的都是津门的大人物,非富即贵。薛老板平时把这些人的背景和为人常说给叔宝听,大部分人叔宝都本着不深交、不得罪的原则来交往。吃酒、抽大烟,他坚决不去,但逢上谁家有喜事,办堂会,他都逢请必唱;有时候他也陪着老爷、太太们玩玩票,当然这些有钱人出手还是蛮大方的,没少打赏叔宝,这些人中只有对肖俊肖公子,叔宝是全抛一片心。
肖俊字文举,老爷子在北京,是段祺瑞府上的红人儿,肖老爷子本想让儿子到北京去,找机会求段总理提携提携。怎奈肖俊讨厌政治,于是便留在天津看着家里的生意,肖俊的姐夫偏爱政治,在北京跟着老爷子奔仕途。肖家在天津可是跺一脚颤三颤,从药店、饭馆儿到绸缎庄,生意极多,最近还开了舞厅。肖俊偏爱武生戏,总捧叔宝的场,经薛老板与叔宝结识之后,两人走的很近,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叔宝逐渐成了肖府里的常客,肖俊也常开着自家的小轿车拉着叔宝到处逛。
进入腊月,大家都忙着筹备年货,茶园的生意比平时淡了一些。为了讲排场,很多大人物在家里办堂会,请朋友来看。叔宝是正当红,自然抢手,叔宝忙着赶场;薛老板忙着安排时间,虽然薛老板八面玲珑,但赶上两家同时都请叔宝,薛老板也应付的踉踉跄跄,要想在天津混饭吃,这些大人物他们谁也开罪不起,在薛老板的协调下,总算是顺顺当当地渡过了正月。
这期间,叔宝在一次堂会中偶遇了自己的师兄小青龙,如今的师兄为了混饭,已经成了龙套,他想避开叔宝,但还是被叔宝给认了出来。
“师兄,你最近好吗?”
“叔宝,我嘛,说不上好不好的,师弟你如今火呀。”小青龙说的不咸不淡。
“师兄,你等等。”叔宝把薛老板找了来。
薛老板一抱拳,“小青龙,论辈分我也是你师父辈的,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叔宝跟我来时,你师父听说你如今混得不好,非常挂念你,让我有机会拉你一把,如今叔宝也有心帮衬你,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德艺社给叔宝做个“下串”(京剧术语,指给头牌武生配戏的对打演员),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叔宝还是头一次听薛老板说话这么难听。
“薛老板,我师兄好歹……”
“既然薛老板和师弟有心抬举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小青龙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为了生活,他居然满脸堆笑。小青龙如今已经有了家眷,生活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一座高山,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在生活面前有时候人必须低下高傲的头颅,当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人就开始成熟了。
叔宝格外尊重师兄,这倒是小青龙没有想到的,从开始时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到后来渐渐佩服,小青龙不由得开始怀念起自己的师父。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小戏班在路过天津的时候居然来看他们了。原来二奎一直惦记着叔宝,途径天津的时候就跟霍老板商量进城来看看,霍老板想反正也是白吃白住,还能逛逛,就欣然同意了,这下子可乐坏了叔宝的师兄弟们。他们进了天津也都跟“土豹子”似得,左顾右盼,这个差点儿让车给碰了,那个好悬没丢了,这一群人赶来,可真够薛老板忙活的。“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薛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小戏班在天津呆了三天,给他助演了两天的戏,效果还真不赖。霍老板赶紧张罗要走,他真怕这么下去自己的戏班子可就要黄摊子了。
二奎见叔宝出息了,心里特高兴,跟叔宝推心置腹谈了好几次。小青龙在二奎的劝说下,决定跟师父回小戏班子,以后就接师父的班,一边唱戏,一边帮师父带徒弟。叔宝送大家走得时候心里五味杂陈,他怀念过去和大家一起的日子,但他心里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他现在要留在这里开创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斗转星移,叔宝来天津二年了,人气正旺,打铁趁热,薛老板已筹划好叔宝到上海演出的事宜。肖俊也陪叔宝一同前往,一方面是给他捧场,另一方面也想去上海逛逛。
这一回薛老板联系了上海的满庭芳茶园,头一场叔宝还是唱自己最拿手的《挑滑车》。满庭芳里的确气派,台上台下都灯光明亮,整个格局布置古色古香。开戏前,卖瓜子儿的,沏茶的忙忙活活,戏迷们则在台下议论着叔宝。
“马老板那‘云里翻’可是绝了。”
“人家马老板那是‘文武昆乱不挡’啊。”
“您听过马老板的戏?”
“我去天津的时候啊,正赶上马老板去堂会了……”
“说了半天,你没听过啊。”
戏迷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整个茶园里人声鼎沸。
叔宝上台前,还有一出戏,戏迷们对垫场的戏不感兴趣,在前台喊着叔宝的名字,有几个泼皮无赖甚至嚷着要退钱。台上的演员也觉着尴尬,为实现“马前”(加快演出速度的术语),干脆“码词”(临时减少台词的术语),匆匆下了台。这两年,叔宝大场面已见的多了,他镇定自若地上完了妆。过门一起,台下立刻雅雀无声,叔宝深呼一口气,手拿银枪就上了台,才一个亮相,就引来了喝彩声一片,叔宝的台风、功夫、唱腔深受喜爱。满庭芳的老板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肖公子把自己在上海的朋友都请了来,连捧三天,天天都是爆满,马叔宝的大号迅速响彻上海滩。
叔宝原本打算在上海唱三个月,可才一个月,火爆的场面就趋于平淡了,一打听才知道,丹桂茶园那边来了一个叫水月瑶的小旦,因为人长得俊俏,眼神也迷人,大家都争相前去一睹为快。那个年月小旦开始受到了关注,跟今天听音乐、看节目一样,有的人是为了听演员的唱腔,看演员的表演;有的人就是为了看帅哥、美女,实力派和偶像派都有粉丝,当然既具有实力,长相又好就更受追捧了。薛老板之所以看重叔宝,也是因为他就同时占据两方面的优势。因为那时候还是男权社会,花旦收捧多半是因为长相俊俏,动作优雅妩媚,多数人听月瑶的戏也是为了看月瑶的人,满庭芳的老板见月瑶在上海大受欢迎,也想请月瑶过来唱。薛老板心中不开,他决定提前返回天津。
事有凑巧,叔宝回到天津一个多月,月瑶也来了津门。叔宝这一天好信儿,喊了肖俊一同到茶园去看看这月瑶到底是何方神圣。月瑶那天唱《玉堂春·苏三起解》,叔宝来时,戏已经演上了。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世做犬马我当报还。”
叔宝向台上望去,只见月瑶的眼神似乎也正盯着自己,两人的眼神一碰,激起叔宝胸中阵阵涟漪,这女子眉眼真的会传情,原本心中的一腔怒气,顿时全都消了。听完了戏,叔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满脑子都是月瑶的影子。
过了两天,叔宝正打算出门,小七跑进来说有两位女宾来访,丫鬟称她们小姐姓水。叔宝出来相迎,虽然已卸了妆,但一看她的眼神,叔宝就认出了月瑶。
“马老板,我未曾递来名帖,今天就冒昧到府上拜访,还请您多多海涵。”月瑶向叔宝一揖,声音也是那么好听。
“这是哪里话,水姑娘这么说可太客气了,咱们都是行内人,本就该多亲多近,快里面请,小七,赶紧看茶。”
月瑶突然到访,叔宝心中纳闷,除了“请喝茶”他便没了言语。到是月瑶爽快,“马老板,您当年在北京唱《长坂坡》的时候,因为我师父给您“跨刀”,天天看您的戏,当时就对您很是仰慕,后来在上海听说您也在,还没来得及拜访,您就离开了。正巧这次我到天津来,前几天就去听了您的戏,一见您还是意气风发,与当初无异,心里别提多欢喜了。今儿个没戏,我就带着小丫头来拜访您,您在天津地界熟,往后还靠您多照应小妹。”
原来这月瑶当年在广和楼看过叔宝唱《长坂坡》,深深被他的英姿所吸引,老天有眼,让她们终于在天津相会。叔宝正值青春,对月瑶也是一见倾心,听了这些话心花怒放。
“小妹原来早就认识我,都怪我眼拙,始终未曾留意小妹,我们以后是该多走动走动。”
“前个儿马大哥不是还来听过我的戏吗?不知小妹唱的如何?”
原来月瑶那天看叔宝的眼神中已是眉目传情,为戳穿了谎言的叔宝脸腾地红了起来。他赶紧改口,“那日与朋友听完戏之后,早就想一睹小妹的芳容,只是不知小妹何时有空,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两个彼此爱慕的年轻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虽然谁也没有主动向对方明确表达爱意,但彼此常往对方的家里跑,后来还到一个茶园里演出,不少行内的人觉察出了苗头。薛老板更是劝叔宝不要和女旦来往过密,但叔宝哪里听得进去,他和月瑶完全地沉浸在两人的甜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