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刺目的太阳隐近厚厚的云层里,飞扬的琉璃瓦片收起五彩斑斓的光色,身前丈夫的面庞愈发清晰,岳蘅凝视着那双灰色的眼睛,瞳孔里的自己,手执金鎏弓,一箭射向檐角高悬的琉璃铃铛,沉着的挽弓背过身去…
柴昭捧起岳蘅白如璞玉的脸颊,贴紧她微冷的额头,低声道:“阿蘅,大周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岳蘅…也是我的!”
岳蘅环抱住柴昭坚实的身子,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柴昭感受着妻子的心跳,一个使劲抱起了她,踩着酥软的绵雪轻轻晃起,俯首含吻住岳蘅的红唇。
——“锦绣河山,唯阿蘅可与我共享!”
皇宫深处,柴逸的楠木巨棺已经摆放了两日,柴婧一身素服跪在父亲的棺木边,头束白带面容憔悴,恍惚的烧着手里的纸钱,口中喃喃对着父亲低语着什么。
岳蘅换上素服迟疑的走进屋里,“公主…”
柴婧微微顿住,手里的纸钱无力的飘进燃烧的火盆里,听清来人的声音,抬起眼看向岳蘅,“阿蘅…是阿蘅回来了…”
岳蘅见柴婧让人心酸的哀色,一个眨眼,两行泪水滑落,上前紧紧攥住柴婧满是寒意的手,哽咽道:“阿蘅回来的太晚…公主节哀。”
柴婧已经忍住的泪水又是簌簌落下,抽泣着道:“平安回来就好,父皇临终之时,还问起你和桐儿的安好,苍天庇佑你们没事,父皇也可以瞑目了。”
寥寥数语已经让坚韧的岳蘅泣不成声,跟着柴婧跪在了柴逸的巨棺前,拾起一叠纸钱片片放进燃起的火焰里。
屋外,云修倚着长廊满面悲伤,心痛的望着那个远远的心上女人,桀骜的眸子闪动着男儿的泪光。
——“怎么不进去拜祭下皇上?”柴昭走近云修道,“你名为柴家的家仆,皇上如何待你,你心里也是知道,你去给皇上磕上几个头,他定是也会觉得欣慰。”
云修抬起眉眼摇头道:“我始终是卑微之身,哪能与公主和少夫人一起拜祭皇上…”云修生怕敏锐的柴昭觉察到自己难掩的哀恸憾意,撑着镇定转过身道,“皇上出殡那日,我再…再送皇上一程吧…”
柴昭回头看着柴婧哭红的眼睛,再看云修躲闪着自己逼视的目光,似乎像是看出了什么。
——“我和云修带回了沈泣月。”岳蘅轻声道,“她受惊过度,又受不了徽城的冰雪,腹中那一胎…已经落了…”
柴婧眉眼不见起伏,按了按眼角道:“她现在安置在何处?”
“太医院。”岳蘅应道,“差点就丢了性命…可我还要话要问她…太医院有重兵守着,她再也出不去这里…公主…”
柴婧缓缓站起身,单薄许多的身子幽幽望着寒星几无的夜空,低声道:“怎么能让她就这么死了?死是恩赐,他们谁也不配得到这份恩赐,我要她活着,要她和李重元都活着!”
暗夜里,柴婧微微凹陷的杏眼泛着几日未眠的乌青色,指尖按进木质的窗沿咬着干涩的下唇努力克制着颤动的身体。岳蘅赶忙起身扶住有些支撑不住的柴婧,关切道:“听说公主已经几天没有合眼,还是赶紧去歇着吧。”
柴婧像是没有听见岳蘅的话,摇着岳蘅的手腕哭道:“阿蘅,他俩都不能死!我是不是应该将李重元千刀万剐!他逼死我父皇,刺杀你和大哥…他该死!该死!”
岳蘅搂住柴婧快要瘫倒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背道:“他是该死,但我若是公主,也不会杀他。活着才是永无止境的折磨。他要看着公主走出来,看着大周蒸蒸日上一统天下,他怎么能就这么匆匆一死?李重元犯下的罪孽,总要花上一生去赎。”
柴婧低低哭出了声,软软的晕在岳蘅的肩上,岳蘅刚有些不支的退后了几步,已经被身后有力的臂膀支撑住,一双粗粝的大手朝着她肩上那个人温柔爱怜的抚去…
——“云修?”
云修没有应岳蘅,抱起虚弱的柴婧,映着摇曳的烛火深望着她消瘦苍白的脸,柴婧依靠在云修的心口,贴着这份踏实愈发沉沉的昏睡过去。云修将她抱的更紧了些,俯身用下巴试了试柴婧额头的温度,低声道:“我带公主走。”
还没融化的雪地里,云修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深重稳当,除了二人交错的心跳,便只有脚下白雪的兹兹声,柴婧的手心低垂着,触着树干震落的冰冷残雪,轻轻的呜咽了几声,眼角还流着的清泪凝做了晶莹的冰珠,惹人心痛。
云修的指肚缓缓触向柴婧的眼角,才碰到冰珠就融做了水,在他的指尖来回滑动着不忍落下。云修将蘸着柴婧泪水的指尖吮进嘴里,吞咽着涩涩的咸水,却犹如最甜的蜜汁。
——“云修,不要再一个人跑上山了…”
——“我云修,今生再也不离开柴婧!”
岳蘅看着这二人深深浅浅的离去背影,才要转过身,长廊尽头柴昭已经慢慢走近自己。
“你早就知道云修心里的那个人,是公主?”柴昭澄定道。
“他和我说起过。”岳蘅坦荡道,“可李重元没出事之前,云修对公主可从来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云修赤子之心,让人动容。”
“天下没有比云修更值得柴家信赖的人,我当然信他。”柴昭揽过岳蘅的肩,“那么多年,我这个做兄弟的,居然没有看出他的心思…藏得这样深,真不像是坦坦荡荡的云修。”
“情到深处,浑然不觉。”岳蘅轻咬着唇道,“眼下李重元让公主痛彻心扉,我倒是想云修能多多陪着公主,他那股子憨直的傻气,也能让公主不再沉沦在往日和李重元的那些时光里吧。”
“大家在一起多年…”柴昭深邃道,“有李重元在的地方,就有大家伙儿一起的影子,公主看到云修,自然也是会想起李重元…这份痛,是抹不去的…”
岳蘅有些急道:“我倒是觉得…”
话还没说完,柴昭的大手已经轻轻捂住了妻子的唇,拉过岳蘅的手在柴逸的棺木前跪下,岳蘅赶忙收起脸上的急色,恭顺的垂下头。
“叔父。”柴昭看着柴逸的棺木,大手有力的按住棺木的一角,字字凝重道,“待明日叔父下葬,侄儿就要登基为帝了…”
岳蘅耳边一阵嗡嗡,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微毫的动响,辽州城外,她看到柴昭第一眼时,就知道护卫之身的此人绝非池中俗物,可自己又怎么会想到,这个苦守自己数载的男人,竟真的手执江山呈到她眼前,繁花似锦,恍然如梦。
柴昭朝棺木深深的磕下头颅,岳蘅赶忙也重重的叩向蒲团,岳蘅与柴逸相处的不久,但也看得出柴逸是胸怀大略的睿智老者,对自己也是发自肺腑的怜惜疼爱,心里也早已经拿他当亲人一般,见自己没有赶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也是满腹遗憾。
柴昭磕了三个头,见岳蘅又重重的多磕了几个,抬起的脑门都印出了红色,无奈道:“叔父您看,阿蘅都是要母仪天下的人了,是不是还和咱们在辽州初见时一样稚气?”
岳蘅揉了揉脑门,耿直道:“叔父在天之灵,阿蘅一定会好好照顾柴昭,好好看着大周国,好好…待公主…”
柴昭心底一阵莫名的快慰,见柴逸牌位前的白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摇曳的烛光闪出愈加艳丽的火种,生生不息。
长乐宫
婢女见云修把已经几夜未眠的柴婧送回来,赶忙服侍着她睡下,云修凝视着床榻上沉沉昏睡的柴婧,一贯不羁的傲眸垂下温柔的弧度,这一生,哪怕只能这样无声的看着她,也是好的吧。
“多谢云将军把公主送回来。”柴婧的贴身婢女恭敬道,“云将军辛苦。”
“举手之劳罢了。”云修随意应道,盯着柴婧的眼睛却没有挪开。
——“云将军。”婢女们怯怯对视着羞涩喊道,“云将军…”
云修愣了一愣,傻道:“你们喊我做什么?”
为首的婢女瞥了瞥熟睡的柴婧,“云将军,公主…已经就寝了,咱们…也该…”边说着,边扫了眼敞开的屋门。
云修忽的明白,俊脸臊红一片,赶忙转过身道:“云修失礼…姑娘们不要见怪才是。”
云修不情不愿的迈出柴婧的寝屋,想回头看上一眼,可见那么多人在后头也是不太好意思,自嘲的啃咬着手背,挥开衣襟一股子坐在了还残留着雪花的石阶上。
“云将军?”婢女疑道,“您…不回去歇着?”
“姑娘们不必管我,当看不见我就好。”云修挥了挥手道,“这几日确实累的很,我这会子哪里也不想去,在长乐宫坐上片刻就自己回去了。”
婢女们也不敢把满身功劳的云修轰走,面面相觑的各自忙乎去了,空荡荡的院落里,云修倚坐在柴婧寝屋外的石阶上,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淡泊。
柴婧已经很久没有离他这么近,近到只隔着一扇屋门,轻轻推开就可以把她揽在怀里;
云修也从来没觉得自己离柴婧这么远,远到她深锁上自己的心门,自己窥视着可以望穿的锁眼,却触不到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