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和李显忠走下金山,迎接兵部侍郎张舒宁。
后边,士兵正按杨沅的要求,把七颗人头一一悬挂上高杆。
罗鑫是C位。
七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高杆上,还在滴着血。
风一吹,那血滴便飘过来。
刚刚登上山坡的张舒宁再也顾不得兵部大员的威仪,加快脚步走进了大帐。
朝廷获悉灵壁大捷的消息,当真是朝野为之震惊、振奋。
振奋的是,自从岳飞含冤而死,宋军已经很少能在大规模的野战中取得胜利了。
震惊的是,这一仗竟然如此惨烈,简直不可想象。
抚恤、奖励什么的,得等前线总结成战表报送上来,但是犒赏慰劳以及善后事宜,却是需要马上做的。
于是,兵部侍郎张舒宁便主动请缨,要来前线主持其事。
让兵部派人来,此时倒也是最合适的。
因为兵部管后勤和厢军。
大宋这一战损失了那么多的战兵,是需要及时补充兵员的,尤其是各州府的屯驻军,他们常驻一线。
如此一来,让兵部派个大员去,就能很好地完成各种衔接。
可惜张舒宁终究是迟了一步。
想到悬挂在高杆上的罗鑫的人头,张舒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罗鑫固然有畏战怕死的心思,可也是因为有了他的授意,存心给禁军拖后腿。
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担心,罗鑫无凭无据的,不会也不敢攀咬他。
不过,要在军中培养一个可用之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张舒宁此来,也是为了保下他。
只要张舒宁接收了两淮防务,把杨沅打发回临安,要保下罗鑫还不是举手之劳?
张侍郎并没有急于赶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前线会有人擅杀大将。
上一回这么干的人还是张浚,可张浚是什么资历?
两淮战场上,谁有这个老资历,敢擅杀一员大将?
所以张侍郎走的四平八稳,结果等他赶到,看到的却只有罗鑫的一颗人头。
张侍郎眼神复杂地看了杨沅一眼,见杨沅一脸淡然的模样,张侍郎在心头冷笑一声,按下隐隐的杀机,微笑道:
“杨监军此番立下不世之功,监国欣喜莫名。得到捷报之后,马上就派金牌急脚递,传报官家御前了,恭喜呀。”
杨沅欠身道:“此战,谈不上兵法,也没什么韬略,全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非杨沅之功。”
张侍郎笑吟吟地道:“什么叫兵法?什么叫韬略?都是有人用出了它,后人加以总结,再赋以一个称呼罢了。
杨监军能独辟蹊径,且十万大军,分属不同,各有统制,杨监军偏能发挥他们最大的斗志,以劣势对强势,以寡兵对众兵,便是一等一的好兵法。”
李显忠道:“杨监军用兵,用的是军心,军心战术,浑然天成,我等都是深深钦服的。”
张侍郎哈哈一笑:“公弼对你都钦佩的很,杨监军,你就不要客气啦。”
说着,张侍郎便捧过黄绫包裹的锦匣,打开来取出监国的“令书”。
杨沅、李显忠等人忙肃立帐下听旨。
张侍郎把监国的令书念了一遍,大意就是从即刻起,由张侍郎接手两淮防务,监军杨沅使命完成,即刻回京。
令书上,对于杨沅卸任还京,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更多的是对李显忠等人交代善后事宜。
李显忠是禁军将领,但是在此非常时刻,他还不能马上回京,得和张侍郎一起留在淮东。
屯驻军是必须扩招的了,扩招的标准,各州府的屯驻军各给多少兵员数额等,令书上皆有交代。
至于禁军倒不必急于一时,他们可以等回到临安再行招募。
杨沅作为监军,倒也没有太多可以交接的东西,主要就是由他负责的后勤补给。
杨沅回到自己帐中,取出几位娘子军写下的账本,又听她们交代了一番,便返回中军大帐与张舒宁做交接。
张舒宁能做到兵部侍郎,自然不是一个庸人,看了杨沅的帐本,再听他介绍一番,再看他时,眼神儿便有些不同了。
想不到,这杨沅打理后勤补给的本事,比得上一个干了一辈子粮曹的老吏!
原就想着,他年纪轻轻,如何能这般精于军事,竟能指挥得了十万大军的战役,创下如此赫赫战果。
这个状元,果然是个全才。
可惜,这等人才,却不是我道中人。
张舒宁目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怜悯。
用不了多久,杨沅的人头,也该挂到高杆上去了。
可惜,可怜,可叹!
……
次日一早,杨沅率领部分禁军返回临安。
李显忠率领禁军和屯驻军众将领,将他一直送出十里开外,然后下马再拜,目送杨沅的身影消失在天尽头,方才折返。
张侍郎冷眼旁观,对于杨如此得淮东将士的崇敬,心中难免嫉恨。
而此时,邵宏渊已经快快乐乐地一路杀着金兵的散兵游勇,割着人头,返回淮西去了。
一到淮西,邵宏渊便立即写了战报。
他杀的人当然没有淮东战场上死亡的金兵之多,可他捡漏捡了好几个“大脑袋”。
混战中由于有亲兵的保护,将领的战死率是最低的。
可是很多金军将领实在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回到金国之后,又碰上一支宋军。
除了金国的兵部尚书、此次金国对两淮战役的主帅耶律元宜,邵宏渊还捡了好几个猛安、谋克的人头。
邵宏渊也不是不知道投桃报李的人物,战报之上,对于杨沅极尽赞誉之辞。
看他那说法,那就是杨监军神机妙算、料敌如神,早就判断到了金军的大败,因此命他佯袭徐州,实则阻击北返的金国溃军。
邵宏渊把杨沅夸成了孙子吴子诸葛子的复合体,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肉麻。
所以,邵宏渊都没好意思再读一遍找找错字啥的,就叫人急递临安了。 шшш▪ ttkan▪ ℃ O
此战,临安从三衙禁军中抽调了五万余人分赴两淮。
淮东战场有三万多人,淮西战场一万多人。
灵壁一战,禁军承受的打击最大,足足过半的战损。
如今轻伤者暂留于前线,重伤者暂时不宜移动,随同杨沅回返临安的都是伤势不轻不重,可以返回临安养伤的士卒。
所以,杨沅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他要照顾到这些伤兵的身体。
血战当夜的亢奋,战胜之后的振奋之后,行军路上,便只有对死去袍泽的缅怀,对自己残疾的担心了。
士气渐渐不振,倒给人一种打了败仗的感觉。
杨沅没有坐在车中,他骑马伴大军而行,众人的气色变化,他自然看在眼中。
“兄弟们,我教大家一首歌儿,你们先学会了,再教给众将士,走的闷了烦了,大家就一块儿唱首歌!”
沿太湖而行,当地官府、士绅杀猪宰羊前来犒军的时候,杨沅把军官们集中到了他的大帐前。
自拥队、押队、旗头往上,所有的基层军官和中级军官,俱都在此。
大锅中大块的肉在翻滚,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一坛坛好酒也被犒军的官绅搬上了上来。
杨沅端着一碗酒,对所有军官发了话。
杨沅领着八千余禁军伤兵抵达湖州的时候,消息便已报到了临安。
“传本监国的令谕,我大军凯旋之日,京中五品以上官,皇亲国戚、勋贵功臣,耆老名士,至武林门迎候!”
监国的一道命令,临安府乔贞先忙碌起来,毕竟要有诸般的准备。
十月初二,大军回城。
武林门外,文武百官,权贵豪绅济济一堂。
临安城中,从武林门进去再到御街大道,沿途都有各厢坊派人维持秩序。
在他们之前,更有禁军殿前司官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封锁了整条大街。
街道两侧所有的茶楼酒肆俱皆爆满。
大宋禁军将士们自远方列队而来。
他们披着已然残破的灰甲,持着满是刀痕剑痕的盾牌,看到临安城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躯。
有的战士,兜鍪的护耳已被砍去,盔缨满是鲜血涂染后洗不去的颜色,但是眼见朝廷竟然摆出如此盛大的阵仗迎接,将士们顿时斗志昂扬!
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值得朝廷拿出最为隆重的迎候规格。
赵璩本来还在翘首寻找杨沅的身影,可是看到这样一支衣衫破烂、肢体残缺、身上满是渗血绷带的队伍,也不禁肃然立正,对他们行起了注目礼。
走在最前面的一员正将,心怀激荡地引吭高歌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他这一唱,一路上经杨沅传授,已为全军所熟唱的《满江红》登时响彻了临安城的上空。
随着朝廷为岳飞将军平反,这首《满江红》的词也已家喻户晓。
但,《满江红》本是一个词牌名,而非曲牌名,岳将军的这首词也只是用了《满江红》的词牌,没有相应的曲子。
但杨沅有啊,他把“煇黄二圣”的顾嘉煇为《射雕英雄传》中《满江红》所作的曲照搬过来了。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队队禁军将士,脚下的步子铿锵起来,手持刀盾的便刀盾互击,和着节奏,犹如沉声的大鼓。
手持长枪的,便以长枪顿地,用他们嘶哑粗砺的嗓音,高唱着岳武穆的满江红,井然有序的凯旋入城!
一向跳脱,惯喜游戏风尘的鹅王,听的汗毛都为之竖了起来。
崩口卷刃的刀,遍布创痕的枪,残破血污的旗,还有那身姿挺拔的人,粗砺高亢的歌声……
杨沅有意地放慢了马速,落在了后面。
这一刻的荣耀,理应属于他们,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