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霓裳在访春院取得的供词很快到了慕敏的案头,慕敏下令立刻复制一份,转交給午木。梁存厚已经上了政治保卫局的“观察名单”,任何牵扯到他本人和家族的材料都会复制一份装入为新建的卷宗里。
对梁存厚的侦察工作,是政治保卫局的事情,慕敏是不过问的。但是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访春院里与冒家客栈的案子有什么关联。这是一种长期从事警察工作造就的直觉。她給练霓裳送去一份手令,要她在访春院里“挖根子,抓典型”,特别是要查清院里迫害妓女的事情。
慕敏在内部通气会上透露了此事,果然立刻引起了各路人马对访春院的浓厚兴趣,整肃风俗业是元老院在广州的重要施政纲要之一,不仅牵扯到“转变社会风气”、“社会改造”、“妇女解放”这些正面因素,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更有“整肃治安”和“税收”两方面的好处。因而有关部门纷纷要求深度涉入这一事件,以此作为“典型”。
主持会议的文德嗣当即大笔一挥,宣布各部门在访春院成立联合工作组,展开“现场办公”。
此令一出,宣传口便捷足先登,丁丁先派人去做专题报道,紧接着刘市长也紧着派人去进驻,然后商业局和紫明楼娱乐有限公司的归化民干部也去了……访春院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乐坊街上的诸人却都知道:访春院这是要完。
慕敏自然乐得大家出力来帮忙。何况她的用意主要是借此敲打梁存厚,逼得他有所举动。
只要他动了,必有破绽。
慕敏心想,下一个要收拾的,便是关帝庙人马。这个脓疮,也到了该破的时候了。
“老神仙,您看这下一步该如何走呢?”
依旧是广州城中的陋巷中小院落中的土坯房里,一俗一道,正在窗下对谈。
“月婉那边无恙吧?”
“虽说访春院已是一锅废水,她那里倒还平静。髡贼亦未过来啰唣。进出即不禁止,也不盘问。”胡管家道,“此次搜检,公子真是吉人天相!”
“这都是贵主人平日里厚待下人积下的功德,”道人捻须道,“只是访春院这边是废了,甚是可惜。”
“老神仙说得是,只是让随雲姑娘很吃了些苦。”胡管家慨叹道,“我家公子也想请老神仙拿个主意,月婉那边,去得去不得了?”
道士点头道:“自然是去不得了。髡贼搜检月婉的院子,必然对贵主人起了疑心,这是一;二来髡贼正在访春院里兴大狱,我听闻韩乔姐、慕云等人都身受苦刑,怕是一五一十都招个干净了。三来如今访春院内髡贼云集,敲扑声震天,哪个富家公子会巴巴的赶去去享受这般风景?反常为妖,髡贼岂能想不到这点。”
胡管家点头称是,又道:“韩乔姐那里不要紧,她们想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可说……”
道人慢慢的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他便是韩乔姐口中的木石道人,虽然面貌苍老不堪,其实还是壮年人。这即是多年来云游各地风餐露宿,道路劳顿的痕迹,也是他有意为之。
他虽以云游道人的面目示人,其实原在锦衣卫当差。以堪舆、捉鬼驱魔、治病为幌子,深入各地查访民情,监视官吏。崇祯皇帝登基之后,废除锦衣卫监视官吏的做法,他没了差事,便受朝中大佬“石翁”的招纳,为他效力办事。
自从髡贼于八年前到琼州,他这些年来一直在为主人奔走此事。奈何几次密谋,都功亏一篑。这次他到广州来,不仅要对髡贼施以厌胜之术,更担负着主人的一个重要使命。
“不是我多心,恐怕髡贼已经在乐坊街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我们去钻了。”木石道人缓缓道,“我们从访春院找孩子,真真是一大失策!”说着不由得扼腕长叹。
因为外面风声很紧,关帝庙人马根本不敢再涉足拐卖儿童的勾当,人牙亦不敢随意买卖来路不明的孩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这才会起了通过月婉的关系从琵琶仔里找合适人选的念头。
其实明女的八字亦很勉强,只不过在他们能够染指的女孩里她算是最接近的了。巫支祁又几次警告说能够做法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再找不到合适的孩子,阵法便彻底废了。木石道人这才动了用琵琶仔的脑筋。琵琶仔中多有拍花的拐来,来路不明的,人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关心。而这个明女因为是偷偷买来的,连派出所的临时户口也没报,更加“干净”。
没想到髡贼的警察竟然如此的顶真,为个小女孩子在广州城里翻天覆地的寻找,最后不惜硬闯缙绅家的外宅!不论是木石道人还是其他参与此事的人,谁都没有料到这一点。木石道人一想到此,不由得暗暗懊恼。
原本自己不显山不露水,稳坐钓鱼船。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在髡贼那里“挂了相”。不仅如此,还将梁家牵扯进来。
若是按照以往的经验,一旦挂相,溜之大吉是最好的选择。然而这次却不行,他身上肩负的使命可以说一桩也没完成。花了大笔的钱财,反倒倒赔进去许多人命――虽说落网的都是花钱雇来得,但是万一髡贼从中打开缺口,借机兴起大狱,旁得不说,梁家一旦被牵扯进去,他家在京师的亲戚、同年、师友可还有不少人,兴师问罪的话,石翁的日子可就很难过了!
他想了片刻缓缓道:“月婉那里的东西,要尽快销毁――不要再往他处转移了,被人逮到,便是铁证!何况髡贼对缙绅的体面毫不在意,难保再来一次搜检!”
胡管家道:“小的明白。”
шшш▪ Tтkд n▪ ℃O “至于月婉姑娘本人,倒是无需多虑,髡贼一时半会不会拿她做法,”木石道人道,“髡贼尚念着贵主人当初帮衬的香火情分,且他们在广东立足未稳,若无相当的理由,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是髡贼本性暴戾乖僻,切莫为些许小事去触他们的逆鳞。现今不比往日”
胡管家道:“道长说得是。”
木石道人叹息道:“你我也是多年的知交,有一句话我亦是不吐不快,不足为外人道。”
胡管家道:“老神仙言重了。请说。”
木石道人缓缓道:“我原以为巫支祁法术极高,必能在城中揭起大风浪,没想到他的道术竟然被破――许是大明的气运尽了……”
胡管家面露惶恐之色,朝廷气运低落,帝星暗淡,这是木石道人几次来穗都提到过得。这次他们做下如此法阵,最后却一败涂地,莫非真是天命在髡贼那边?
想到今年正月流寇破了中都,焚毁皇陵,这大明的气运,真是坏到了极点。莫非这髡贼也是应劫而生,大明真得要亡了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背生凉意。
道人继续道:“我很快就会弃了此地,你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待寻到新得下处,我自会与你们联络。”
“是,那我就静待道长的消息了。”
“请转告贵主人,暂敛爪牙,蛰伏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熊督虽已退入广西,圣上并未降罪,如今正调广西各路狼兵、土司助战,听闻亦要宣调白杆军。”
“这么说,朝廷有收服广州之案?”胡管家面露兴奋之色。
“正是。”
胡管家走了之后,木石道人叫来自己随身的小徒弟,低声嘱咐几句。
“你去联系莫老爷,叫他传话给高天士:供品已经没了,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速速再去弄一件供奉。”
木石道人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立刻除掉这个妖道,然后立刻离开广州这个是非之地。但是他不能不对主人有所交待。这位巫道长的道术灵也好,不灵也罢,正如溺水之人,总得有一根救命的稻草要抓。
他默默的倒掉了胡管家的杯中的茶,将茶盏洗刷干净。茶中他已经下了毒药――这毒药是他从东厂弄来得,按照剂量多少,分为一日发,两日发,三日发,多最多可以七天发。东厂过去常以此来秘密处死所有让皇帝和东厂感觉“讨厌”的人。胡管家回去之后活不到明天晚上――即使请了大夫,大约也只能诊为绞肠痧发作。
梁存厚下不了这个手,他可是下得。
说来毒死胡管家他还真有点伤心,胡管家早年就是他手下一个番子,打天启年间受命来广州监视梁存厚的祖父,原浙江右布政梁有年,打入梁府为仆到如今也有十多年了。是他属下的一员得力干将。然而他多次和自己见面联系,知晓的事情太多,目标太大,一旦被捕,必然将梁家牵连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还是速速除去了干净。
好在除了这道术,他还有后手。只是不知道时间还能不能赶得及。要是大明亦有髡贼那样瞬间便可传递消息的“电报”就好了。木石道人不禁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