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刚上班的弗洛里安走过医院大厅的时候,正看到一队新来的医护人员在楼梯前拍照,弗洛里安匆匆走过时无意中扫了一眼,目光却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时全国各地召集了一部分优秀的医护人员前往各大医院,让弗洛里安没有想到的是,这其中就包括他学生时代的昔日恋人塔蒂阿娜,而她被排遣到的医院,正是弗洛里安所在的柏林大学附属医院。弗洛里安的那一瞥,恍惚间仿佛穿越了时光,再次看到了岁月深处那张曾经迷恋过的脸庞,心中不禁为之一颤,但随即又有些疑惑,因为他未曾想到塔蒂阿娜也会参与到这一行动的队伍之中。他不由地驻足看了一眼,那些年轻女子的笑容中带着优越与自信,意气风发地准备迎接这份具有特殊意义的工作。稍作愣神的功夫,拍完照的姑娘们散队了,人群中的塔蒂阿娜似乎是觉察到了不远处有人在看着她们,无意间向那人看了一眼。弗洛里安原本很期待她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不由地收回了视线。在那一刻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仍未忘记那个曾经为之心动的女孩。但他并未因此欣喜或者感伤,忙碌的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将“没有价值的生命”消灭,这一彰显光荣使命的工作与掌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职位无疑为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沉浸其中的他早已将儿女情长抛诸脑后,就连妻子怀孕、新生命即将诞生,似乎也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波澜。他们偶尔会在工作中碰面,由于各忙各的大都是擦肩而过,或者相视一笑,彼此并没有过多交集。但不知为何——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弗洛里安依然期待在工作中能见到塔蒂阿娜的身影,哪怕只是匆匆走过。她依旧还是那个勤奋认真的知性女子,工作积极,甚至下班的时候还能看到她仍在忘我地忙碌。有那么几次,弗洛里安似乎总想跟她说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可以下班了”,但他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走到塔蒂阿娜面前,或许他不想在本就繁重的工作中分心。
但即便如此,他的工作还是很快就出了问题。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弗洛里安的直属上级将他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质问他,为何要为那些本该“消失”的人们“作弊”?
“作弊?”弗洛里安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明明是你标注了‘清理’符号的人,最终却没有出现在已被‘清除’的名单上。”
“我不明白,”弗洛里安说,“我们不是有专门人员负责此事吗?而且我的工作绝不会有纰漏。”
“我们都是有责任在身的人,国家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万不可儿戏!”
“我从不会拿工作当儿戏,”弗洛里安严肃地说,“我会尽快调查此事,查清其中的原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弗洛里安神情凝重,蹙眉思索,国家既然已经专门为此培训并派遣了有专业素养的医护人员,按说应该不会有任何纰漏,而自己的职责只是筛选那些应该被“清理”之人,接下来的工作会有专业人员实施。等等,弗洛里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情景—— 一队医护人员站在医院大厅的楼梯口处拍照,其中就有——塔蒂阿娜!
不,弗洛里安不愿相信自己联想到的——塔蒂阿娜平日工作积极,即使到了下班时间还在……不,不可能,难道她经常趁医院里其他人都下班后留下来继续工作,就是为了……
联想到她之前的善良,弗洛里安原本就不太相信她会主动请缨负责这样的工作,如此想来,她回到柏林医院的目的恐怕就……
他正一边思索一边焦急地踱步,恰在此时一名医护人员送来一摞患者的病例资料,他便趁机讯问:“是谁负责处理我诊断的病患?”
“我们会有分工,”医护人员说,“您诊断的都是精神病患者,所以大都由精神病专科的米科尔森小姐负责。”
“塔蒂阿娜·米科尔森?”弗洛里安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那个医护人员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让她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弗洛里安说。
“现在?”
“不管她利用任何借口推脱,让她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即刻来见我!”
“知道了。”医护人员转身离开,弗洛里安在焦急中等了似乎比预计更长的时间,才再次听到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正是塔蒂阿娜。
“我很忙,雷德梅恩医生。”她直截了当地说。
“忙着跟我作对吗?”弗洛里安也不拐弯抹角。
塔蒂阿娜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又有些猝不及防。
弗洛里安不由分说走到她的身后将门关上,随手快速上了锁。
塔蒂阿娜站在原地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现在正置非常时期,”弗洛里安尽量压低声音,一边让自己的话语显得理直气壮,“连续几年的经济危机已经拖垮了整个西方世界,刚上台的纳粹党想方设法转移内部矛盾,唤起德意志的民族意识、增强凝聚力共渡难关,纳粹只能用这种简单但高效的方式排除异己,而我们只是在自己的职位上各尽所能。”
“别把自己的罪行推给政党,”塔蒂阿娜看着他说,“你不仅仅只是个帮凶,还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你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推到死神手里,他们心智或者身体有残缺本身就已经很不幸,但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自然界的动物会选择更强壮的孩子抚养,从而抛弃较弱的幼崽,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因为资源有限,只能遵守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人类社会亦是如此,有些人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所贡献,他们的存活只是在浪费资源,他们会像老鼠一样浪费食物,还会带来疾病,甚至瘟疫!”
“纳粹宣扬的民族优越感,就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滥杀无辜!那他们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如果让一群恶魔与野兽执政,整个国家都会成为疯狂屠戮的原始森林,会沦为地狱!”
“为什么每个时代都有像你这样阻碍社会发展的愚昧之人?”弗洛里安说。
“是清醒之人。”塔蒂阿娜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这个国家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疯狂的屠宰场,我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从恶魔的手中拯救生命,避免更多人成为死神的牺牲品!”
“所以你是在主动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塔蒂阿娜说,“我尽量揽下‘处理’那些被你肆自判了死刑的病人的工作,给他们注射了无害的药剂而非毒药,然后趁夜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雷德梅恩医生,如果你能意识到我是在帮你,或许你还有救!”
弗洛里安几乎哭笑不得:“恐怕你要救的是你自己,”他说,“如果你能老实一点,做你该做的事情,我或许可以不用揭发你的身份。”
听闻此言塔蒂阿娜突然睁大眼睛:“我还一直幻想着你会残存一点人性!”
“人性是那些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人利益熏心早已抛弃的东西!”弗洛里安毫不客气地反驳,“战争年代国家最需要资源的时候,他们不仅将大量财富攥在自己手里,甚至还控制着整个欧洲几近一半的银行,这些犹太商人通过控制各国经济的形式大发战争财!而且你肯定知道他们在国家面临经济危机时的做法——掌控着国家经济命脉的犹太人不仅没有帮助贫穷的老百姓,反而仍不放下那副商人的嘴脸。卖不掉的牛奶宁愿倒掉,也不施舍给即将饿死的穷人;毁掉能救活饥民的宝贵食物,他们销毁牲畜、烧光田地里的棉花,导致无数的饥民衣不蔽体、饿死街头!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就算了,他们还为富不仁,20年前德国作为战败国,为了赔付大量战争赔款几乎想尽办法,而德国境内的犹太人拥有大量财富,不想着报国就算了,还借机大发战争财,坑害黎民百姓!纳粹党的做法可谓顺应民意,才会在全国人民的支持下成为执政党!”
“那是因为民众还未看清他们恶魔的本质!”
“我已经在尽力保护你了,米科尔森小姐,”弗洛里安说,“没有揭发你只是出于惜才,毕竟你也是位优秀的医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乖乖地服从命令,哪怕只是为了保全自己!”
“谢谢你的关心,雷德梅恩医生,”塔蒂阿娜说,“如若你继续固执己见,那我们还是各司其职好了!”说完便干脆转身,头也不回地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弗洛里安几乎气急败坏,他大步走到院长办公室,想要说服院方让塔蒂阿娜离开,不知情的院长让他给出理由。弗洛里安却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塔蒂阿娜的身世还是她的所作所为,只要被揭露,任何一项都会让她必死无疑!而在弗洛里安的内心深处,或许并不希望她遭此下场。于是他只得谎称,米科尔森野心勃勃,想要取代自己的位置。
院长自然一笑了之,因为在那个年代,女性的地位决定了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院长安抚了他几句,劝他将心思放在如何提升“业绩”,不要去在意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
可弗洛里安明明知道自己的“业绩”就是被塔蒂阿娜亲手毁掉的,却不能说,只得悻悻地离开院长办公室。而他也不是一无所措,而是找借口说服院方允许自己指定负责他所在科室的医护人员,试图排挤掉塔蒂阿娜。
对方却还不认输,转而去了其他科室继续自己不为人知的营救行动。弗洛里安心知肚明,却苦于无从下手去制止她的这一背叛行为。
残酷的现实从不会因为你的焦头烂额而给予任何喘息之机,医院这边的事情还没摆平,家里的后院就起了火。或许是孕妇自带的敏感,弗洛里安的妻子乔安娜·施耐德似乎觉察到了自己丈夫情绪强的异常。这个出身名门的贵妇淡定自若,在丈夫下班后挺着孕肚端坐在精致的椅子里,气定神闲地讯问他最近为何情绪反常。弗洛里安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会无缘无故地问,她认识医院里的人,必定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哪怕只是些添枝加叶的闲言碎语,也足以引起妻子的怀疑与警惕。
弗洛里安别无他法,只能尽量安抚有孕在身的妻子,即便自己已经内外交困,还要尽量在医院和家里装作若无其事。幸好塔蒂阿娜在被调去其他科室之后,工作上与他基本没有交集,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干涉,弗洛里安才得以打起精神继续投入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令弗洛里安意想不到的是,塔蒂阿娜突然有一天找到自己家门外,似乎是有什么焦急的事情一路跟随而来。弗洛里安想躲也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你在医院里有意躲着我,”塔蒂阿娜上来就开门见山,“我不负责你所在的科室了,想见你一面却比登天还难!”
“我已经说过了,米科尔森医生,”弗洛里安显然不太情愿,“我们各司其职,互不干涉。既然我的劝告你不听,就请不要干涉我的工作了。”
“我就要走了,”塔蒂阿娜说,“离开夏里特医院,离开柏林。我自愿离开,是希望能换你就此收手!如果我走了能如你所愿,就请你听我一次劝,不要再做魔鬼的勾当了!”
“这恐怕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的,”弗洛里安说,“大势所趋,这是我们都不能推脱的政治任务。”
“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我们做医生的初衷了吗?”塔蒂阿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的天职是治病救人,而不是将无辜的生命推向死亡!我们的学校几百年来一直都是慈善机构,我们在学医的时候就被告知慈善是我们的信仰!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能力去救人,而不是杀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弗洛里安镇定且冷漠地说,“清理掉一部分没有价值的人,是为了在危难时期让其他人得以生存下去!”
“可我们都不是上帝,没权利决定人们的生死!”
“我们就是在履行上帝的旨意。”弗洛里安说。
“你将灵魂出卖给恶魔,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亵渎上帝!上帝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滥杀无辜!”
“物竞天择,连自然界的动物都懂的事情,你却一直带着你那泛滥的圣母心冥顽不化!”
塔蒂阿娜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地摇头:“你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们都没变,”弗洛里安说,“不同的是我已经成年了,你却还是那个活在童话里的小女孩。”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还有事吗,米科尔森医生?”弗洛里安说,“既然你就要走了,那我在此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弗洛里安留下一脸诧异的塔蒂阿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子。
走进家门的弗洛里安在一楼客厅寻不到妻子乔安娜的身影,她也并没有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弗洛里安走上二楼,果然在卧室里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她正背对自己站在窗边。
“雷德梅恩太太今天没准备晚餐,”弗洛里安一边脱掉外套一边说,“不如我们去餐厅吧?”
“大可不必,雷德梅恩先生,”乔安娜说着一边转过身来,“我恐怕没什么胃口,我可能已经到了行动不便的时候,需要人照顾。或许我应该回维也纳住段日子。”
“那我就看不到孩子出生了,”弗洛里安说,“我可以给你请个保姆,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
“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的好,”乔安娜·施耐德说这话的时候,分明不是在用商量的语气,她的神情看上去虽然很平静,言谈中却带着些许冷漠。“在此期间你可以冷静地考虑一下,孩子出生后我会把协议书寄给你。”
“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弗洛里安不由惊讶,但几乎是在转瞬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刚才乔安娜一直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而她所处的位置,恰巧可以看到楼下的院门外。
“你或许误会了点什么,”弗洛里安说,“她只是医院的一名护士。”
“我不是傻子,雷德梅恩医生,”乔安娜淡然地说,“一个普通的护士不会追到家门口。医院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个犹太人在你眼皮底下像搬运工一样让那些本该被清理的人凭空消失,你却置若罔闻。你如果继续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那我恐怕只能选择离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弗洛里安继续辩解到,“我一直在催促院长让她离开……”
“我只想看到结果,雷德梅恩先生,”乔安娜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可不想让孩子出生在一个遍地都是犹太人的国家。”
弗洛里安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身为德意志人的妻子对他下的最后通牒。
果然第二天下班回家,他就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妻子甚至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下,根本不给他商量的余地。那晚他独自躺在床上彻夜难眠,他与妻子虽算不上多么恩爱有加,但能娶到这样的女子无疑是种身份的象征。何况如果工作顺利的话,近几年他就能得到晋升,倘若与妻子真的离婚,势必会影响自己的前程。更何况乔安娜还怀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割舍掉的血缘之亲!
而这一切,都是弗洛里安不能失去的!
第二天他带着沉重的心情与困乏的身体来到医院,在走廊里却再次瞥见塔蒂阿娜·米科尔森在病房里忙碌,而她昨天明明是说要离开的。
弗洛里安顿时心生怨恨,感觉这个阴魂不散的人就是冲自己来的。自己曾经因为种族偏见狠心抛弃了她,她便因此心怀怨恨,以至于时隔数年以后主动请缨来到柏林大学附属医院,为的就是用这种方式与自己作对!
弗洛里安恼羞成怒,却并未表现出这种愤然,而是平静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提笔给院长写了一封信,然后夹在其他文件中,让人送去了院长办公室。接下来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弗洛里安尽量用繁忙的工作分散自己不安的思绪,却仍在听到声音的时候,握着钢笔的手不由颤动。他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离开桌椅,迈开双脚走到了办公室门口。走廊里传来一阵骚乱声,几名男子正拖拽着还穿着医护制服的塔蒂阿娜,任凭她拼尽全力地反抗,却依旧无法阻止那几个身强力壮之人将自己拖拽到走廊的尽头。
拼力的挣扎之中,塔蒂阿娜猛然看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漠视的弗洛里安。那一刻她全都明白了,震惊之余甚至忘记了挣扎与反抗,只能在绝望中任凭人们无情地将她带走。她不会再反抗,因为昔日恋人的冰冷目光,已然击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生的渴望。他们的目光在走廊的两端遥遥相望,冰冷的走廊仿佛生死之间的漫漫长路,惨白的墙壁没有留下一丝悔恨,亦没留下被带走之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