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季节伴随着寒冷与大雪如期而至,冬至前夕,学校里放寒假,学生们基本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家长在外地的孩子仍在住在学校,等着圣诞节假期归来的父母接他们回去。
冬至那天,从轮渡码头下班回来的米哈伊尔买了柴木蛋糕(做成木桩形状的蛋糕卷)和火腿,尤西娅则点旺炉火,为留宿的学生们准备了节日晚餐。窗外大雪纷飞,餐桌上的气氛其乐融融。壁炉的火光照亮了桌子上简单却丰盛的食物,和人们欢快的笑容。
“你们猜我今天在渡轮码头看到了谁?”吃饭的时候米哈伊尔打趣地问。
“保罗·辛德米特(Paul Hindemith,德国作曲家)?”一个学生问。
“威廉·皮克(Wilhelm Pieck,德国共产主义政治家,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面对学生们的猜测,米哈伊尔都笑着摇头否认。
“是彼得·瓦伦堡。”他最终公布答案。
“瑞典的瓦伦堡家族?”尤西娅惊讶地问。
“正是,”米哈伊尔说,“他的身边还有公主莲莉。我看到他们从轮船上下来,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负责接待他们的人像个军人一样说话声音很高,而且语气严肃。在外国人听来德语本身就跟严肃,所以你们能想象吗?那两个年轻的瑞典贵族当场就被吓傻了!莲莉公主甚至使劲挽着身边那位公子的胳膊,大概以为面前的德国人要对他们不客气!”
“真的吗?”学生们好奇地问,“德语真的有那么严肃?”
“他们大概是在广播电台里听到过元首的激情演讲,”米哈伊尔打趣地说,“所以再听到有人用这种高亢的声音说话时,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说着他还做了番即兴表演,复述当时那个接待员的致辞,说话语气与神情却尽力模仿元首发表激情演说时的动作与气势。
“尊敬的瓦伦堡先生、公主殿下,欢迎来到柏林!我是您此行的接待人员,将在接下来的几天竭诚为您服务!”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将一小块火腿放在鼻子下面,模仿希特勒的胡子,说到最后还慷慨激昂地举起一只手攥成拳头,“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最好的汽车和宾馆,祝您在柏林度过愉快的时光!”
他的举动引得餐桌旁的人们开怀大笑,几个学生听着他将接待贵宾的欢迎词用元首激情演讲的方式说出来,都笑得前仰后合。
“每种需要都能折射出一个民族的性格,”尤西娅笑着说,“我一次听到法语的时候,还以为他们都是娘娘腔!”
“那英国人就都是装腔作势的老顽固,”米哈伊尔说,“意大利人都是操着卷舌音的话唠!”说着他又用很夸张的卷舌音说了段意大利语,逗得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看着学生们这么开心他自己也很高兴。或许是餐桌上的气氛太欢快,说笑中他们几乎忘了时间,米哈伊尔困得两眼干涩的时候,学生们还在兴奋地要他讲笑话。幸好尤西娅看出了他的困乏,因为他一直在揉眼睛,还尽力克制自己打哈欠。
“你好像有些累了,”尤西娅关切地问,“最近没休息好吗?”
“不,挺好的,”米哈伊尔说,“你帮我提供的住处很舒服,谢谢你愿意收留我。一切都很好,就是窗户好像总关不严,好几次半夜里被风吹开,我被冻醒的时候总看到窗帘被吹得老高!”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在意,似乎还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之中,不经意间转头却发现尤西娅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米哈伊尔笑着问,“没关系,我只是说说而已,这里比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知道要好多少!”他看着学生们,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
尤西娅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怎么会?”她说,“你住的是阁楼,那里根本没有窗户,更没有窗帘。”
米哈伊尔还想继续跟学生们说笑,忽地听到她的话,脸上略过一阵诧异与茫然。
“今天不早了,孩子们,”尤西娅对学生们说,“我们的朋友很累了,你们也该早去睡觉。”
听话的孩子们向两人道过晚安,摸索着向宿舍走去。餐桌旁只剩下米哈伊尔和尤西娅两个人。米哈伊尔想帮忙收拾餐具,尤西娅轻声说:“我来弄就行,你今天已经做了很多。”说着她示意对方跟自己走。他们穿过寂静的楼道来到阁楼,尤西娅随手推开了阁楼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在寂静中划过,陈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尤西娅示意米哈伊尔看向阁楼里面。米哈伊尔站在门口像屋内环视,阁楼房间内狭小闭塞仄,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低矮的屋顶,完全凭借灯光照明,根本没有窗户!
“怎么会……”他顿时颇感诧异,甚至一丝惊悚。
“或许……是你在做梦?”尤西娅说。
“可是……太真实了!我半夜醒来明明看到窗户敞开着,窗帘被吹得老高,我还去关窗户!”
“或许是你太累了,”尤西娅安慰他说,“想得太多,睡不好才会经常做梦。阁楼外面的风声太大了,不如你去学生们的宿舍里休息吧,反正放假的这段时间有空房间。”
“不,谢谢,真的不用。”米哈伊尔下意识地说,脑子里却还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或许是我睡癔症了,把这里当成以前的出租屋,那间破屋子的窗户就坏掉了!”他故作轻松地做着解释,自己心里却一清二楚,自己之前有夜里闩住窗户的习惯,风根本就吹不开。
“别想太多了,”尤西娅劝他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我就在楼下。”
米哈伊尔谢过她,看着她走下楼梯,心里却并不轻松。他走进阁楼将房门关上,站在低矮的房间里若有所思。难道真的是做梦吗?他在自己心里否定着这一猜测。因为……太真实了,他不可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为他确信自己每次半夜惊醒起床去关窗户的时候都很清醒!他试着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没错,这就是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住的屋子,他却似乎一直没发现这里没有窗户!
这一突如其来的困惑导致他原本沉重的困意无影无踪,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儿愣,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甚至夜色深了还不敢关灯。为了尽量给学校里省电,米哈伊尔在木桌抽屉里翻出半截蜡烛,用微弱的烛光代替电灯,然后又往小铁炉里加了两块煤,才忐忑不安地钻进被窝。尽管心事重重,米哈伊尔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窗外的夜风宣告着冬夜的寒冷,房间里却异常寂静。夜半时分,睡梦中的米哈伊尔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吱呀”的声音,睡意朦胧中他以为是房门发出的声响,睁开眼睛却发现房门紧闭。房间里弥漫着一层惨白的微光,米哈伊尔以为那是烛光,转头却发现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他神情恍惚地看着那滩混浊的蜡油,刹那间目光突然被其他景象牵走——他分明看到了一扇高大的窗户,白色的窗帘垂在窗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米哈伊尔顿时一个激灵弹坐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那窗户足有一人多高,窗外的夜色中弥漫着幽暗的微光,一个模糊的人影投射在惨白的窗帘上,在随风摆动的窗帘上勾勒出幽灵般的轮廓。
米哈伊尔大惊失色,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身体却不听使唤似地下床迈步向窗前走去。在极度的恐惧与不安之中,他看到自己伸出双手,忽地拉开了窗帘。
夜晚的寒风夹着飞雪席卷进来,将白色的窗帘高高扬起,如同一面海中的风帆。他看到一名白衣女子站在窗台上,金色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她沉静的面容却冷若冰霜。
“斯维特兰娜……”米哈伊尔惊讶地唤出她的名字,女子美丽的脸庞之上却透着忧伤。
狂风卷着纷乱的雪片在她身后呼啸,她张开双臂,躺入刺骨的风雪之中。大风卷起密集的雪片裹挟着她单薄的身体,一同坠入下方的黑暗。“不——”米哈伊尔大喊着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探出窗外抓住那个白色的身影,但外面的风雪仿佛有意要阻止他一样,纷乱的雪片霎那间变得异常密集,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他急切地想要寻找那名女子的身影,却发现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那名女子如同坠入无尽的冰河中,再也难觅踪影。
米哈伊尔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声呼喊,却忽觉有一双手在背后抓住自己的自己,用力将自己拽回窗户里面。他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发现尤西娅正惊诧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她睁大眼睛急切地问。
米哈伊尔心有余悸,他看着尤西娅,又猛地转过头去看向窗户,却发现窗户已经消失不见了!“怎么是你?”他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楼下听到你大喊,阁楼里还有一些奇怪的响动,就赶紧跑上来,进门就看见你从床上掉下来摔在地上,还在没命地大喊大叫!”
“我……我又看到了……”
“你又看到了什么?”尤西娅问,但马上她就想到了,“窗户?你又看到了窗户吗?”
“还有白色的窗帘,”米哈伊尔声音颤抖地说,“被大风高高吹起,然后我就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尤西娅急切地问。
“一名女子……她跳了下去了……我想要抓住她……可外面的风雪太大……我……”
“冷静点,”尤西娅说,“你看到的都是梦境,不要被幻象迷惑了!”
“那不是幻象!”米哈伊尔突然大声说,“太真实了,就像从我记忆深处浮出水面!”此话一出,他又神经质地摇头否认,“可是为什么?我的记忆种明明没有那样的片段,我清醒地知道那一幕明明不在我的现实经历中,看到它的时候却又那么熟悉,为什么回这样?”他越说越激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到最后甚至泣不成声,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开始哭泣。
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尤西娅顿时心生怜悯,不禁将他的头揽入自己怀中,轻声安抚着。
米哈伊尔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失声抽泣了一会儿,激动的情绪似乎逐渐平复下来,忽而意识到他们的举动似乎太过亲密,于是尽量冷静下来,从她的怀中慢慢抽离,并对自己刚才的冲动表示歉意。尤西娅扶着他坐到床上,随手拿过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因为他一直在瑟瑟发抖。
“我这样真是太糟糕了,”米哈伊尔惭愧地说,“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说不定还能还会吵醒学生们……”
“他们没事,你不用担心。”尤西娅轻声说,“倒是你,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或许该尝试分析一下原因,避免以后再这样。”
“或许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米哈伊尔说,“西柏林被苏联封锁的那段时间我几乎足不出户,没日没夜地写东西,作息毫无规律可言,经常黑白颠倒。可能是那段时间造成了后来失眠的坏习惯,还总会做很多奇怪的梦。”
“如果你觉得那感觉太真实的话,或许就不是梦。”尤西娅说。
“但我确定那不是我记忆的一部分。”
“或许你只是把曾经真实的不堪记忆隐藏起来了。”
“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养父母和同胞们被射杀在易北河之中的情景,”米哈伊尔说,“我连那么可怕的记忆都清楚地记得,又有什么会被隐藏起来呢?”
“你说你也在那场屠杀中被射伤了?”
“倒在了被鲜血染红的河水里。”米哈伊尔说,“那段经历成为我人生中最可怕的痛苦回忆,之后的很多年甚至都无法在噩梦中解脱!以至于后来总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从满是尸体的血水中爬出,目及之处皆是黑暗与死亡。冰冷的水岸寒风呼啸,没有一点天光,我拖着垂死的躯体从血水中走向岸边,死亡的气息已经弥漫了整片水岸。”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摸脖子下面的衣襟,衣服里面挂着那颗他保留下来的子弹,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提醒自己铭记那段不堪回首的伤痛。
“每次从梦中惊醒,我都会惊魂不定,被梦中恐怖的情景摄住心魄。长此以往我的心中留下一片可怕的阴影,笼罩在心中挥之不去。后来一个朋友知道了我的悲惨经历,帮我写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维京人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在战场上全军覆没,被残暴的敌人杀害后抛尸大海。但他们借助神的力量在海中复生,迈着坚毅的步伐在被鲜血染红的水中走出。那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内心的伤痛,但是因为朋友的突然离开,留给我一个未知的结局。复活的主人公重整旗鼓继续称霸海洋,他们的船队却在最后一次海战中陷入迷雾。我的朋友直到离开都没有说出他们在迷雾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所以那个谜团成为我的又一个心结,一直笼罩在我心中。”
“但这些都不是你最近一直在做的梦,”尤西娅说,“一定还有什么更深的记忆隐藏其中。”
“难道跟我的亲生母亲有关?”米哈伊尔若有所思,“我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难道关于她的记忆都被隐藏在了梦中?”
“梦就像我们现实记忆的底片,无论那些不堪的记忆被隐藏多深、多久,它都会留下印记,即使你把它封存起来不想看到,它一直都在那里,印刻在我们灵魂深处最阴暗的角落。”
尤西娅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低垂,米哈伊尔似乎觉察到她眼圈发红,便尝试着问:“难道……你也有过这样不堪回忆的可怕经历?”
尤西娅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动容,她快速抹了一下眼睛,从米哈伊尔身边站起来,临走前尽量挤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天可能快亮了,赶紧再睡一会儿吧,如果还能睡着的话。”
米哈伊尔看着她走出房间,还想再说句什么,她却已经随手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