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寒冷的冬夜寂静异常。夜色中的两个人沉默良久,然后,米哈伊尔慢慢站了起来,轻微挪动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静。
“我们每个活下来的人都要背负着沉痛,”他说,“这就是作为幸存者需要付出的代价。”说着他将黯然神伤的尤西娅慢慢扶起,“进去吧,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从那天晚上,米哈伊尔才开始知道,尤西娅之前一直捡拾别人丢掉的食物,并不是因为饥饿,也不全是为学生们补充口粮。她之所以一直那么做,是因为她认为苟活下来的自己只配吃捡来的食物。她痛恨那些有机会活在这世上,却将珍贵的食物丢弃的人。那些在战争中悲惨死去的人们生前曾饱受苦难,那些被丢弃的食物仿佛就是对他们的漠视与遗忘!
那晚,尤西娅脸上挂着泪痕沉沉睡去,米哈伊尔帮她盖好被子,随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灯躺在床上,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当一个人将积压在心底的郁结倾诉出来,仿佛就卸下了部分重担。而那部分重担,转而会落到倾听者的身上。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身上仿佛背负了之前所有人的重担,马提亚斯、弗洛里安,还有尤西娅,仿佛所有讲述者都将自己身上沉重的岁月剥离,转而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就像尤斯蒂娜故事里的人那样,背负着世人遗落的尘埃,世间的灰尘在他的身上层层叠加,直至步履沉重,却仍要负重前行。
从那天起,失眠的痛苦每夜折磨着他,即使能短暂地进入睡眠,也始终被纷乱的梦境侵扰。他在梦中不断经历着那些过往之人的记忆碎片,层层叠叠,错落凌乱。他每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干脆披上衣服翻身下床,用灯罩遮住电灯的余光,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写下他人讲述过的所有过往,并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将所有往事都封印在文字中,让它们不再纠缠自己。到这种方法似乎并不奏效,即便他每天将自己关在阁楼中埋头书写,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影像似乎并没有明显减退,反而愈加清晰。米哈伊尔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他没日没夜地疯狂写着,那些文字却如同魔鬼的低语在耳边不断萦绕。他仿佛被困在了文字的牢狱中,越想要挣脱却被束缚的越紧!直到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人影的尤西娅终于忍不住推开阁楼的房门,看到散落一地的纸片,和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似乎已经有点神志不清的他趴在书桌上喃喃自语,这才好声劝说着将他从昏暗狭窄的阁楼里带出来。尤西娅帮他准备了一点吃的,他却只是坐在桌边看着食物发呆。“你怎么了?”尤西娅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帮我想想办法吧,”米哈伊尔目光呆滞地嗫嚅着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睡觉了。”
“怎么会这样?”尤西娅说,“在阁楼里睡不好吗?还是……又再做那些奇怪的梦?”
“太痛苦了,”米哈伊尔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喃喃自语,“睡不着觉真是太折磨人了!”
尤西娅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她知道那种滋味,之前集中营里的可怕经历一度令她彻夜难眠。失眠恐怕是最折磨人的,它能慢慢消磨人的精神、摧残人的意志。苏联用二战政治犯做过一种可怕的“睡眠剥夺实验”,其残忍程度甚至超过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酷刑!
“帮帮我吧,”米哈伊尔继续呓语般的呢喃,“我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换个地方吧,”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尤西娅心生怜悯,“我带你去学生的宿舍。”
在尤西娅的带领下,米哈伊尔第一次走到学校的学生宿舍。圣诞节假期还没过去,宿舍里空无一人,只有洁净的床铺整齐地排列着,墙边有个不算大的壁炉,尤西娅用燃烧的煤块将炉膛内的木柴点燃,然后坐在米哈伊尔床边陪着他。“睡吧,”她帮他盖好被子,说,“有我在,你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想,闭上眼睛。”
米哈伊尔闭上双眼,在柔和的火光中试着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尤西娅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却看到他的眼角有泪水盈出。被火光映衬成琥珀色的泪滴缓缓滑落,在眼角划出一道浅浅的泪痕。尤西娅用衣袖帮他拭去眼泪,看着跳动的火光,嘴中开始轻轻地吟唱:
“睡吧,我美丽的孩子
安静的岁月在你的小床边看起来很清晰
我会讲故事,我会唱一首歌
你在打瞌睡,闭上你的眼睛
你会发现自己有时间,去挥霍生活
你可以大胆地把你的脚放在马镫上
我是马鞍上的丝绸……
睡吧,我亲爱的孩子
你会成为一个英雄,有着勇敢的灵魂
为了目送你我会走出去向你挥挥手
在那个晚上我该留多少苦涩的眼泪
睡吧,我的天使,静静地,甜美地,睡吧……”
尤西娅原本想哼唱一曲让他尽快睡下,他却越听越动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到最后干脆睁开双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说:“你的歌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有听力障碍,但她会为我唱歌。你的歌声跟她的一样。在我的记忆深处,岁月最遥远的地方,她会将我揽在怀里,轻声吟唱。我当时年纪太小,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我依稀记得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很甜美,是人世间最温柔的声音。”说到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抬手抹了下眼泪,深吸一口气。
“我母亲这一生太悲惨了,当时的指正党刚上台不久,就推出了‘秘密计划’,我的母亲因为患有听障,被列入计划范围。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为了将我生下来,她卑躬屈膝寄人篱下,向帝国医生寻求庇护。为了不至于饿死,她强忍屈辱,受尽了委屈,最终却仍没逃过帝国的‘秘密’计划。她牺牲自己,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我,我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尤西娅黯然地看着他,同情中又有些哀伤,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亲生母亲,还不知道她魂在何方。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突然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你是说,纳粹党吗?”她问,“纳粹政府颁布的‘绝育法案’?”
“对,”米哈伊尔说,“那年我刚出生,因为纳粹的政策险些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上!”看着尤西娅奇怪的表情,他纳闷地问:“怎么了?”
“或许是你失眠太久……”尤西娅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记忆都发生混乱了……”
“为什么这样说,”米哈伊尔察觉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仍然不明白她究竟什么意思,“我对母亲的记忆不会有错,你究竟想说什么?”
“难道……”尤西娅说着,一边缓缓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个东西,“你从来都没照过镜子吗?”
米哈伊尔看到她从身上拿出来的是个手掌大的照镜子,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他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仿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畏惧。
尤西娅试探着将小镜子递给他,他忐忑不安地、仿佛接过一块烧红的煤炭一样,带着惧怕又抵触的不安情绪接过那个可怕的小东西,抬头看了看尤西娅。
尤西娅点点头,示意他自己看。他颤颤巍巍地将小镜子放在手里,缓缓打开,如同正在开启可怕的潘多拉魔盒。看到镜子里的那一刹那,他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镜子里是一张近乎苍老的脸庞,苍白憔悴,眼角与额头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消瘦的脸庞干瘪塌陷,胡须甚至已经花白,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坠入了岁月的深渊,转眼间青春不再!
“不……”他机械地摇着头,一把将小镜子扔在了床上,“不可能……这绝对不是我!”
“你冷静一点,”尤西娅说,“虽然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得不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一个年轻人的记忆,但是很显然,你看上去已经是个老年人了。”
“怎么会这样……”米哈伊尔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已经枯瘦如柴,干瘪的皮肤塌陷下去,筋骨和血管一根根清晰可见,“这不是我!我去年才刚刚度完中学,我的记忆不可能会有错!我的养父母几年前死在了易北河,我也被枪射中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近乎歇斯底里。他崩溃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跳下床踉踉跄跄地逃离试图安抚自己的尤西娅,“你骗我,这一定是噩梦……一定是噩梦!”米哈伊尔拼命地跑出宿舍,一句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跪在雪地里抓捧起一把冰凉的雪就往自己脸上揉。他不停地、疯狂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试图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直到尤西娅跑过来阻止他,他才停下自己的疯狂行为,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尤西娅心疼地将他从雪地上扶起,带他回到宿舍里,让他坐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
“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火苗无力地说,像是在喃喃自语,“难道在那场屠杀中,我和他们一起死在了易北河里,我的躯体已经被埋葬,灵魂却附着在了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身上?”说着他目光呆滞地看向尤西娅,“可是怎么会?在那之后我明明还去学校里读书了呀……”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尤西娅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悯,尝试着帮他分析,“你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导致你孩提与年轻时的记忆被搬到了现在,所以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可我长大之后的记忆都去了哪儿?”米哈伊尔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假设,“可是不对啊,就算我只保留了小时候的记忆,但是我的经历为什么能在时间上符合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的亲生母亲死于纳粹的‘秘密’计划,这个计划是在30年代进行的吧?还有波西米亚民兵在易北河迫害得意智人,也仅仅是几年前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去年开始苏威埃对西都城的全面封锁,米国的飞机在城市上空飞了整整一年!我的记忆没错,这些你都知道!”
“会不会……你在很多年前经历了类似的事情,然后在最近几年目睹或者听说了与你之前记忆中很相似的事情时,你的记忆就发生了重叠,你将自己早年的记忆搬到现在,安插到近些年的时代背景中,以为自己刚刚经历过?”
“你的猜想很难让人信服,”米哈伊尔果断地摇摇头,“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极其相似的经历,刚好可以与所有的事件背景一一对应?”
尤西娅还想再说什么,米哈伊尔却不想再听了。他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本就心乱如麻,内心的痛苦与纠结几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尤西娅看了看他,知趣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但回到自己房间的她也没睡好,一晚上辗转反侧、心事重重,似乎是生怕乱了心智的米哈伊尔又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走到学生宿舍,想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壁炉里的火已经灭了,米哈伊尔回到了床上,蜷缩着躺在那里。尤西娅悄悄地走上前去想看看他是否还在睡,凑近了却发现对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简直就像个盖着被子的标本。尤西娅担心地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方才看到他的眼睛动了一下,似乎还在喘气。
尤西娅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让米哈伊尔起床,自己去做点早饭。随后她走进厨房里,看着少的得可怜的食材盘算着怎么对付出一顿能让人暖和起来的早饭。她煮了点热气腾腾的荞麦粥,搭配黑麦面包和仅剩的两个鸡蛋。当她将做好的食物端到桌子上,米哈伊尔恰好也走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坐到餐桌旁,而是对着尤西娅忙碌的身影说了句:“我不吃饭了,阿纳塔,你自己吃吧,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对方喊住了。
“等一下,你刚才叫我什么?”
米哈伊尔突然停下脚步:“我是说……尤西娅……谢谢你为我做了早餐,可我真的要出门了。”
“粥不喝的话很快就会凉掉,”尤西娅说,“幸好我煮的不多,你稍等下我喝完跟你一块儿走。”
“不用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何况柏林我很熟悉。”
“可我要去西城区。”米哈伊尔说。
“你以为我对那边生疏吗?”尤西娅剥开鸡蛋,一口咬下去半只,然后快速地用勺子喝着粥。米哈伊尔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了两只鸡蛋喝了两碗粥,经历过饥饿的她似乎没有剩饭的习惯。
米哈伊尔去西城区是想找之前打过交道的人,以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他在这座城市里不认识其他人,恐怕只有以前的房东和店老板还对他有印象。他们首先去了汉堡火车站附近他曾经租住过的那座老旧公寓,却被告知房东不在,据说去了首都大市场,要到中午才能回来。无奈两人只能等。等待的时间他们去了公寓旁边不远处的一家帆船纪念馆,里面陈列着一些普鲁士王国时期的帆船模型和相关物品,室外的河港码头遗址还有几艘遗留下来的古船残骸,都是些早期的帆船。尽管年代比较久远,米哈伊尔却似乎对这些帆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从小就对维京人感兴趣,对帆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向往中似乎又带着些许敬畏,仿佛是种古老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