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轻微噼啪声的炉火逐渐变暗,另一张床上的米哈伊尔似乎已经睡去了,被梦惊醒的尤西娅却在寂静中暗自流泪。她躺在床上拿起那幅画,看着上面颓然老去的动物们,想为他们画一座森林小屋,又担心发出的声音会扰醒睡在旁边的人。便只好保持安静,闭上眼睛继续让自己入睡。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两人收拾好退了房,在楼下的小餐厅里吃了简单的早餐——新鲜的面包片配上黄瓜、胡萝卜和小番茄等切片蔬菜,还有免费的咖啡和红茶。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萨斯尼兹已经很近,只需再走一段路前往亚斯蒙德半岛(Jas.mund),途中要经过一段几百米宽的天然海上走廊。人们在遍布森林和沼泽的岸边修建了海上公路直通亚斯蒙德半岛南面的漂亮的小城——萨斯尼兹。
天气晴朗,没什么风,但海边的空气依旧潮冷。走在临近岸边的小路上,不远处就是一望无边的深蓝海洋。海边小城萨斯尼兹风景秀丽,随处可见颜色鲜亮的低矮房屋与各种耐寒的松木。他们趁着天气晴朗在温暖的阳光下欣赏美景,尤西娅问米哈伊尔是否对这里有印象,米哈伊尔放眼看着周围的景色,茫然地摇摇头:“在只在很小的时候在吕根岛东南端的圣安妮丝医院生活过一段时间,从没来过亚斯蒙德半岛这边。不过想到这是我母亲长大的地方,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这里的一切看起来似曾相识,却又恍若隔世,带着母亲的气息和她遥远的记忆。”
他们在柔和的阳光下沿海边的街道漫步,眼中尽是旖旎的海滨风景。海水凝蓝,悠扬的波涛宛若轻柔的耳语。两人边走边逛,沿途游览了阿拉里斯蝴蝶公园和萨斯尼兹动物公园,玩得不亦乐乎。中午的时候,尤西娅说想尝尝那种瑞典人做的鲱鱼罐头。米哈伊尔显得很兴奋,他说这里有个通往瑞典的渡船码头,肯定能买到很多来自瑞典的东西。可他们逛遍了当地人的渔贸集市,也没找到那种罐头,只有一些当地的渔民在贩卖海鲜和一些供游客购买的小商品。尤西娅也没太在意,说随便找个路边的小餐馆吃点当地的海鲜也不错。
米哈伊尔却不愿放弃,他说可以到海边的港口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遇到来自瑞典的货船,一定会带那种罐头。
“我母亲就是在港口遇到了瑞典货船上的父亲,这里每天都有那样的船停靠!”说着他拉起尤西娅的手,向海边的方向走去。
萨斯尼兹有一个漂亮的海港港湾,有很多渔船码头,还有一个停靠通往瑞典的大型海上渡轮的码头。这里能见到很多各种各样的船只——渔船、货船、渡轮,他们还有幸见到一艘巨型的瑞典蒸汽邮轮,就停靠在人头攒动的客运码头,等待提着行李的乘客陆续登船。
港口热闹的景象引起了米哈伊尔的兴致,他拉着尤西娅的手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之中,好奇且兴奋地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
尤西娅似乎却没有他这样的兴致,实际上刚来到海边港口的时候,她似乎就满怀心事,走过渡轮码头的时候,她的思绪仿佛被什么牵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米哈伊尔问她。
她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快看,灯塔!”米哈伊尔兴奋地指着前方说。
海港中央有一座伸向海中的栈桥,栈桥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白绿相间的灯塔。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塔身被海浪拍打形成的白冰层层裹住,在灯塔上形成密集的根根冰凌,别有一番景致。栈桥上也很湿滑,路面上结了一层冰。米哈伊尔拉着尤西娅的手小心地在冰上行走,冬日的海风冷冽,欧鸟在海岸上空自由盘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一层低低的云团,正悄无声息地在海上聚集,为海岸增添了一抹寒冷的色调。快要走到那被冰封的灯塔跟前的时候,尤西娅突然停下脚步,用力拉住米哈伊尔的手。米哈伊尔回过头来,却发现有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她蓝色的瞳仁本就像这湛蓝的海水般清澈,在泪光中更如雪片般晶莹。
“怎么了?”米哈伊尔以为她的眼睛被海风吹得想流眼泪,随即让她拎着自己的旅行包,脱下身上的外套为她披上,然后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太冷了。
尤西娅摇了摇头,抬起泪眼看着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你一直在寻找的……”
“什么?”米哈伊尔关切地问她,显然没听清。
“你一直在寻找的……”尤西娅颤抖着双唇,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不远处他们刚刚经过的那艘瑞典邮轮,“就在那儿……我能感觉到……”
米哈伊尔站在尤西娅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仿佛没反应过来。但片刻之后,他突然放开她的双手,头也不回地朝岸上跑去,途中在结满冰的桥面上滑了一跤,重重跌在坚硬的冰面上,但他顾不上疼痛,迅速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他跌倒的时候尤西娅的心中一惊,拎着的旅行包失手掉在地上,歪向一边。包里的东西散落出来,被凛冽的海风吹散。那张画着四只动物的纸片被海风卷起,在尤西娅身边打了个旋儿,尤西娅想抓住它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飘入栈桥下冰冷的海水中,随海浪翻涌。
米哈伊尔跑下栈桥,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渡轮码头。码头周围人头攒动,他挤入涌动的人群,拼命向岸边高大的蒸汽轮船赶去。那艘令人瞩目的瑞典邮轮如同巨大的冰山一样屹立在北方的海岸,船身上“伯仑希尔号”的字样似乎在表明它是一艘驶向北方极寒之地的船。
米哈伊尔的目光在高大的甲板上急切地搜索着,甲板边缘的栏杆旁都是挥手向亲友告别的乘客,岸上的他亦是被淹没在奋力挥手的人群之中。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站在栏杆旁的那个人,她并未挥手,而是静静地站在船沿,两只前臂平放在栏杆上,举目望着即将离开的这座海滨小城。她身材秀颀,面容娴静,身后黑色的长发随风飘动,如同山崖上的旌旗。在她的身后,一缕阳光透过天上的云层倾洒落在蓝灰色的海面上,光注中欧鸟飞翔,在逐渐灰暗的海面上空盘旋。
米哈伊尔睁大眼睛望着站在高处的女子,仿佛即将沉入水中的人贪婪地呼吸最后一口空气。这久违的凝视犹如跨过了漫长的岁月,经历了千百年的苦苦追寻,就在即将忘记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她却如夜空中闪亮的星辰一般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唤醒了他心中深埋已久的渴望。
就在他张口想要大声呼喊出那个期盼已久的名字的时候,张开的嘴却因惊讶而瞬间失声。他看到甲板上有个一袭黑衣的男子走到栏杆前,站在她的身边。他出现的那一霎那,天上的云层骤然遮住最后一缕稀薄的阳光,重重的阴云顷刻间压向海岸,如同天幕塌陷,世界被笼罩进一层无边的黑雾。米哈伊尔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幕突然在他脑海中揭开一面沉重的帷幕,被隐藏在最深处的遥远记忆骤然乍现——迷雾笼罩着辽阔的海面,但无法掩盖战士们满腔的热血。他们吹响冲锋的号角,在迷雾中勇敢前行!快速行驶的船头激起高高的浪花,他们在黑色的海浪中砥砺前行,因为他们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阵阵战鼓的轰鸣,那声音如同天边的滚雷,极其遥远却极具震撼力,听得人心潮澎湃!他们知道,期盼已久的战场就在眼前,他们终于可以再次用英勇捍卫自己的荣耀。然而他们始终没有在海面上看到敌船,期待已久的海岸亦是毫无踪影。就在他们茫然无措的时候,远处的战鼓声逐渐消失,转而变为一种呼呼的风声,但又不是海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事物快速略过海面的上空,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快速穿行。
“瓦尔基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声,船上的其他战士听到顿时兴奋异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振臂高呼,他们期待那是传说中的女武神骑战马下凡的声音。作为亡灵军队,他们虽然不会死去,但没有生命的躯体在漫长的岁月中亦是受尽了无穷的磨难,饥饿、寒冷、伤痛……世间的种种痛苦对他们而言就是永久的酷刑!他们早就期盼着那些收集阵亡者灵魂的女武神降临,带他们脱离苦海,前往瓦尔哈拉宫英灵殿继续勇敢的征程!他们振臂高呼,期盼着女武神能降临在他们的桅杆上。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必然会被女武神选中,被带去英灵殿是他们最终的荣耀!雾气依旧弥漫,他们期盼已久的女武神却仍未降临,所有人都努力看向雾气深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接近他们。他们的首领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站在队首的船头,将目光抛向迷雾深处。
突然,一座庞然大物冲破雾气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看到一艘巨大的黑色帆船冲破迷雾赫然出现在船队面前,高耸的船帆如山峰般向他们压来——北海冥船,死亡之国搜集亡者的冥界巨船!
所有人刹那间陷入莫大的惊恐,他们惊叫着、哀嚎着。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睁大眼睛,惊骇地看着那艘巨船的船头。在用死人枯骨堆砌而成的船头之上,赫然站着他的千年宿敌、最令他感到畏惧的死亡之神——阿撒兹勒!
那一刻他全想起来了,也全都明白了。记忆深处那几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第聂伯河畔的安塔里斯·阿斯兰德,以及只有一面之缘、刚一出现就被自己开枪射杀的那个男孩,自己为何会对他们的眼睛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原来他们都是阿撒兹勒在凡间转世的投影。
作为古老亡灵的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在人世间游荡了千百年,不顾一切想要到得到死神的另一个灵魂,因为他没有灵魂,而她的灵魂无疑是他极其渴望的。
虽然命运不止一次安排他们相遇,但他的所作所为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害。与此同时,同样努力在人世间寻找自己另一个灵魂的死神,在历尽了世间苦难后多次转世,却也总在命运的安排下与已经存活了千年的亡灵不期而遇。欲望会像地狱一样无法填满,而仇恨亦会像瘟疫一样不断蔓延。所有人都会成为恶魔的使徒。
虽然步入凡世已久的他们似乎早已忘记彼此间有何夙怨,但他们都在苦苦找寻一个同样在尘世中艰苦轮回的灵魂,一个为了得到,一个为了保护。如今,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灵魂,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他将带她去往北方的极寒之地,她将成为死亡之国的公主。那里虽然环境恶劣,她却可以得到很好的保护。
而同样苦苦追寻了她千年的亡灵阿斯拉诺,只能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将无尽的漫长岁月化作惊鸿一瞥,因为这最后的重逢,即是永别的序曲。此后茫茫尘世中,再无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