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离了长春宫,紫禁城里已是十二月的寒冬,夜色茫茫,寒风从宫墙夹道里打着旋儿兜上来,裹住他的脚脖子。就仿佛是地狱里的鬼魂抓住他不肯放。
他没害怕,反倒站定下来,垂首看向自己的脚踝。
在宫里这几十年,他是不得不卷入了不少后宫之间的争斗,不得已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
但是他却终究还守住了最后一道关隘——他没害死过人命。
不管谁要如何威胁他,如何利用他,他也始终不肯放弃自己最后这一点良心。
故此就算会有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也并不怕。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愧对令主子,愧对四公主。
令主子从十几岁、正是一个女孩儿身子发育最要紧的时候,便被药物伤了根基去,他明明知道,却不敢言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令主子的身子虽不是他开的方子伤的,可是他却这么多年狠心见死不救……
害得令主子这些年伤心,每当提到孩子的事儿就伤心不已。偏令主子还那样相信他,他便每每都将令主子对于子嗣的难过都看在眼里——却要装作无辜!
还有四公主。四公主是平安降生,可是四公主的手——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一双手,将来要嫁进什么样的婆家去,才能为婆家和额驸都不嫌弃?
他没害人命,他却叫两个人活在一辈子的煎熬里,也许会生不如死。
故此这会子若抓住他脚踝的当真是鬼魂,虽一定与他并无冤仇,可是他也愿意被它给拉进地狱去,以洗雪压在心底的沉重罪孽。
却就在这会子,背后传来飒飒的脚步声,有人手提灯笼走了上来。那灯光虽幽弱,却还是驱开了他脚下的黑暗。叫那攥住他脚踝的阴魂都不得不躲避开去。
“归老爷子,立在此处,是在等我么?”
归和正缓缓抬眸,对上那上了旗头的女子的脸。
是念春,彼时长春宫里的掌事儿女子,是孝贤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
也是从小就与令主子在长春宫里一起长大的人。从前他每次进长春宫给魏姑娘请脉,都是这个念春帮着开的门儿。小姑娘一样的活泼可爱,每次都是一开门就露出她一张无邪的笑脸。帮他开了门,还要亲自搬了椅子来给他坐。他给魏姑娘诊脉的时候,她也笑眯眯地陪在一旁,帮着他打下手。
旧日的记忆里,她几乎是与魏姑娘一般可爱的小姑娘。
他咽下回忆,轻轻叹了口气,“念春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皇后主子还有事要吩咐?”
他是御医,按说送他出门都是太监来办才方便,女子一般不单独与他说话。
念春将他带进御花园,寻了僻静之地吹熄了灯笼。
“归老爷子,七阿哥要种痘,依您看,能平安送走痘圣的机会,能有几分?”
他便眯起眼来,隔着黑暗盯住念春。
夜色太暗,念春的五官神情全都浸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形轮廓。
便如同——小皇子们种痘时,所处的那一片可以比拟死亡一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