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卷49、收起你的巴掌(毕)

宫中一切太监的奖惩,皆归宫殿监辖制。刘柱儿这一说要知会宫殿监去,周德禄自知婉兮这已然不是在说笑,这便不得不退后了一步,再度给舒妃跪倒。

“奴才自知有罪,还求两位主子宽宥。”

舒妃啐了一声儿,这便要抬步继续往翊坤门里走,婉兮想了想,还是轻轻按住了舒妃的手。

“今儿倒不必难为他们去了。不然,他便是逃过了咱们这一顿打,回头怕是也要吃主子娘娘的板子,那咱们这会子饶了他去的心意,反倒都白费了。”

婉兮想了想,“不如今儿,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总归她传召的人是我。”

舒妃侧眸望住婉兮,“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儿?”

婉兮轻叹一声,“又还能怎么样呢?她将我叫到她宫里来,无非是想避开旁人,痛骂我一顿罢了。我又不会掉一块肉去。总归好听的话,我就听着;不好听的,我自也不往心里去就是。”

舒妃又犹豫了下儿,还是扭头叱那周德禄,“听见了么,今儿都是你令贵妃主子给你颜面。免了我这一顿打,又替你免了你本主儿的一顿打,她便宁肯自己一个人儿进去见你们家主子!你若但凡还有半点良心的,有点眼色,好好儿伺候着你令贵妃主子。”

“待得你令贵妃主子进了殿去,你也在外面听着点儿,但凡有什么不好的,赶紧设法来报给我才是!”

那周德禄也是愣了愣,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虚应的,总归赶紧伏地答应,“舒妃主子放心,奴才知道了。”

舒妃叹口气,“我告诉你,别当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令贵妃主子刚生育完十五阿哥,这身子骨儿刚满月,还没恢复好呢。若是在这儿气坏了,或者是受了什么罪去,我便是拿你们主子不好如何,但是我拿捏你一个太监,还没什么难的!”

周德禄抬眸快速地瞟了婉兮一眼,这才连忙道,“若是令贵妃主子有事,奴才也承担不起。这个道理,奴才自是明白的。”

婉兮瞧舒妃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方才还狐假虎威的总管太监给嚇唬成这样儿,也是忍不住微笑,伸手捏了捏舒妃的手,“你放心吧。你的提醒啊,我都记下了。”

婉兮说着也是嘱咐舒妃,“你早些回去,还能去瞧瞧永瑆。他们兄弟两个今儿晚上这一顿闹腾,回到阿哥所去,还得跟永璂一个屋檐下。我倒是担心他们回去还会有些不痛快,你去瞧瞧,也好叫我能放下心。”

舒妃这才点了头,“可不是嘛,我还真得去亲自看一眼去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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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舒妃的暖轿离去,婉兮这才朝周德禄点点头,“还有劳周总管带路。”

周德禄这才告罪站起,引着婉兮走进翊坤宫。

婉兮步子轻盈而稳定,目光缓缓从左右配殿的窗口滑过。

这翊坤宫中,如今还有林贵人、伊贵人、和贵人三位贵人随同居住;又因为和贵人的生活起居一应都是要与旁人隔开的,故此这偌大的翊坤宫啊,看起来也是有些紧巴的。

明明是堂堂皇后中宫,却如此紧巴,这样的情形也自难免叫人的心眼儿也跟着抽抽儿了,缩成针鼻儿那么大去了吧?

走进后殿,婉兮向那拉氏行礼。还没等起身站稳,便冷不防迎面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婉兮虽生得娉婷柔弱,看着没有那拉氏这样的满洲格格健壮,可是婉兮心下早有提防,故此那巴掌还没触及面门,婉兮便一把掐住了那手腕!

“主子娘娘要打我?”婉兮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那一双蕴满恨意的眼。

那拉氏狠狠甩手,“就是要打你!大胆奴才,今儿竟敢算计到了我永璂的头上来,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婉兮冷笑,“不共戴天?原来主子娘娘也尝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算计时的那种痛恨了?”

“知道了就好,主子娘娘以后若知收手,不叫旁人再尝到这种痛,那倒是后宫的福气,是我大清的福气!”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难道直到这一刻,主子娘娘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不知道我去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掉的,更不知道今年我的小鹿儿,是怎么没的?”

那拉氏微微一震,虽还是想甩开婉兮的钳制,可是劲道却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便是动作都已经不再那么坚决。

“你去年掉的孩子?还有永璐?哈,真是可笑,你这两个孩子没的时候儿,我全都不在京里。你怨天怨地,还能怨到我身上来?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故意想要找我的碴儿!”

婉兮盯着那拉氏,这一刻心下反倒是平静的。

她想起从小见过的五妞的那位嫂子,那个人啊就是田庄里出了名的泼妇。无论家里家外,论吵架都是一把好手,甚或就算理亏,甚至于被人拿住七寸了,她还是能梗着脖子、蹦着高高儿地喊,“不是我就不是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后来,那些原本有理的,反倒拿她没办法了,最后也只能只认倒霉,能拉倒就拉倒了。结果回头还被她继续跳着高高儿、指着脊梁骨骂,说人家理亏找事儿,自己没趣儿。便连五妞这样的,还是她自家小姑子呢,也差点被她给气到只想上吊抹脖子的。

从小额娘就告诉婉兮,这样的性子啊,说得好听了那叫泼辣、不吃亏儿;说得直白些,那就叫胡搅蛮缠、撒泼。跟这样儿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讲理。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世上客观奉行的那个“理”,她信奉的只有她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只要有人触碰了她的利益,不符合她的“理”了,她就认为都是旁人亏欠了她。

此时此刻,婉兮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何必要生气呢?她这会子刚满月,若是气坏了身子,或者回了奶去,那倒是才是正中了眼前人的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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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通透,这便面上反倒只是莞尔一笑。

“妾身不得不说,主子娘娘说得可真对。总归‘没在京里’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谁说什么、猜什么,主子娘娘都可以高举这一块牌子,给严严实实地挡回去。”

那拉氏被婉兮脸上的笑容给刺到,用力扯回手。不过好在,再没力气扬起来去打婉兮。

“令贵妃,我要提醒你,你说的那些事儿,是跟我半点瓜葛都不可能有。你若敢在外人面前说起半个字来,我便治你个‘诬蔑中宫’之罪!”

婉兮缓缓吐一口气,“主子娘娘原来怕我说出去么?主子娘娘难道不应该是希望我说出去,到时候人证俱在,正好治我个‘诬蔑中宫’之罪去?”

那拉氏咬牙切齿,“瞧瞧你个厚脸皮的样儿!当上了贵妃,在后宫里只在我之下,你就当真将自己当成了皇上的‘二妻’,而忘了你自己根本是个什么出身!”

婉兮点点头,“主子娘娘提醒得对,人永远不能忘本,永远不该丢掉自己最初的那颗心。妾身也愿用这样的一句话,来与主子娘娘共勉。”

“收回你那一套!”那拉氏眉眼凛冽,“我是正宫皇后,你不过是个辛者库的汉姓奴才,我哪里有什么要与你共勉!就连你的孩子,也只是庶出,且有一半的汉人的血——你用你的孩子来跟我的永璂比?呵呵,令贵妃,你当真需要到外头风地儿里好好吹醒自己了!”

“今儿你别以为你的小十五能跟皇太后一起过满月,就当真以为皇太后有多喜欢你的小十五。皇太后的秉性,你我都应该清楚!在她老人家心里,你的小十五永远没有办法跟我的永璂比!我的永璂,才是大清唯一的嫡子,是皇上立储的心愿所在!”

“如果你被今儿的情形冲昏了脑袋,那我倒要提醒你,好好回想回想纯惠的两个儿子:永璋如何,永瑢又如何,嗯?皇上压根儿是恨不得早早将他们两个出继,叫他们去当别人的儿子!”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

是啊,永璋、永瑢,乃至永珹,便是最好的例子。宫里的皇子,但凡并非满蒙联姻所出的,都已经被皇上优先选了出继给旁人了……皇子出继,当真是太罕见了,除了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恨,此外旁的皇帝都未曾如此过。

所以至少从旁观的角度看起来,皇上的确是不想叫非满洲纯正血统,或者满蒙联姻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的。

“主子娘娘,我便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心下既然如此自信,且十二阿哥又是此时唯一的嫡子,那便自然没人能跟他争,也争不过。主子娘娘你又何苦如此设防、如此争斗,如此的不肯安生!”

“对于我来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知道在这大清后宫里,我和我的孩子处境又多不容易。我们没资格趾高气扬,我们更不能心存非分之想。所以无论我自己,还是我的孩子,我们都从来不去争抢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作为母亲,我只希望护着我的孩子,叫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或者嫁个好人家儿,或者当个逍遥王爷,这都足够光耀我母家门楣,足够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这样的心情,早许多年都已经说与皇后娘娘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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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推心置腹却没能感动那拉氏半点,她听着反倒满含讥诮地冷笑。

“你说得好听!我当年也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说不为你的孩子争取什么?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跟舒妃联手,坑害我的永璂去!”

婉兮眸光净净,“是我们‘坑害’十二阿哥?难道十二阿哥不爱学高丽话,是我们的主意,十二阿哥是听了我们的话?十二阿哥因为学不会高丽话,迁怒给永璇和永瑆,侮蔑他们的高丽血统,这也是我们教的么?”

“若无前因,何来今果?主子娘娘,请你不要忘了孟子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什么孟子?!”那拉氏一声怒吼,“那都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又与我何干?!”

那拉氏又露出这样一副模样儿,婉兮自是闭上了嘴。

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垂下头,似乎是对那拉氏说,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皇阿哥们在上书房里,必学儒学。那四书五经就都是需要师傅一句一句教会了,再背下来的。若主子娘娘再存这样的满汉之分,那十二阿哥如何能学得好?”

那拉氏面上皮肉陡然一颤,“好大的胆子,你又要算计我的永璂?”

婉兮眸光静静,“主子娘娘,你是该护着你的孩子。可是身为母亲,尤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又岂是一味护着就可成就的?你总该叫他明白大是大非,总该叫他心下分得清轻重。”

“至于你说我叫永璂学回部的语言,就是坑害了他去。可是其实,主子娘娘你自己与和贵人心结已深,而此时朝廷又如此重视回部,你身为皇后继续如此下去,就不担心再叫回部那些心存二意的伯克们抓住了把柄,在回部再闹出一场风波来么?”

“若主子娘娘肯将心放平,好好想想十二阿哥学习回部语言的好处。那从今以后,即便主子娘娘你自己跟和贵人还是不睦,却也可以因为十二阿哥用心习学回部语言,而让回部伯克们看到朝廷的诚意,看见皇后娘娘你的诚意去啊。这做法,无论是对主子娘娘你私人,还是对朝廷,又有何坏处?”

“我不妨与主子娘娘你说:我现在就叫九公主在学回部的话,等将来小十五长大,我还会叫他同样习学所有的旗下话去!——便如皇上,所有的旗下话,不论蒙古话、鄂罗斯话,还是西番话、回话,皇上全都会的。这才是天子之学,也是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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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细眼眯起,“令贵妃,你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当我会信你?你当我事到如今,还会再被你蒙蔽了去?”

“我告诉你,我可以不为了自己争,可是我也必定要替永璂守着他身为嫡子该得的一切去。我不准旁人动我永璂的分毫,我尤其不准你的儿子想要分走永璂的半点去!”

婉兮便舒了口气,“凡事皆有一体两面,你若爱相信好的那一面,事情总体便都会朝着好的那边发展,最终获得好的结果;可若只愿意相信不好的那一面,那整个情势只会急转直下,到最后只得到你千防万防都不想得到的那个恶果去。”

“我今儿的话已然说到此处,主子娘娘既然不愿相信,只愿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在我身上,那我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主子娘娘只管当做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咱们只是抡了抡巴掌,从此不共戴天起来好了!”

那拉氏呵呵冷笑,“这原本就是你今天实际上所做的!你的小十五,刚刚儿满月,你就不叫我瞧,更不叫我碰,这便是从这一天起已经要防备我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主子娘娘这一句,我倒不想否认。”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静静扬起,盯住那拉氏,“孩子是这世上每一位母亲的软肋……只要主子娘娘别再叫我那根软肋疼,我也自然不会叫主子娘娘体尝那滋味;而倘若主子娘娘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今儿就在主子娘娘面前发誓,我也必定将半点不少的滋味儿,都还给您和十二阿哥去!”

婉兮眼底,有泪光幽幽闪动。

“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那种疼痛,我已经再也承担不起第三回!所以……主子娘娘,请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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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说完,转身就走。

进宫二十年来,头一回没有在那拉氏面前行礼告退。

若说忍让,她这二十年来已经忍让够了;今日是小十五正式在宫里办的大满月,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便从此再也不忍让任何人!

该有的妇人之仁,该有的火候拿捏,她依旧还可以做……只是,若想有人依旧希望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还想听她说“不疼,您再甩一个”的,那就是做梦了!

踏出殿门,背后还传来那拉氏的怒吼声,“反了你了!令贵妃,你今日拿宫中的规矩还当什么?”

婉兮霍地回眸,隔着门槛凝视那立在门内灯火辉煌里的正宫皇后。

婉兮唇角轻轻一挑,“是么?那我这会子就该直接晕倒。总归我生下小十五,如今刚满月不久,身子还没养好。结果就被皇后主子叫进翊坤宫来,甩了耳光,当面叱骂……皇后娘娘您说,我这会子若晕倒,故意拖着几个月不好,这个主意来对抗你那句‘诬蔑中宫’、‘不守宫规’,又如何啊?”

“你!”那拉氏气得跳脚,指着婉兮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婉兮轻叹一声,“夜也晚了,咱们都累了。都歇着吧,别折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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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与永寿宫就这么南北挨着,婉兮倒也不用再坐轿,自己走着回到永寿宫。

冬夜的风裹着寒意,兜头盖脸地来,婉兮的心下却是火光熊熊。

她知道,那是怒火,也是战火。

从今儿起,为了护着小十五,她便没什么怕的!

走不了几步路,已是回到永寿宫。玉蕤早在宫门外等着,上前忙扶住婉兮,“姐……可有事?”

婉兮缓一口气,“没事儿。她今晚想见我,我还想见她呢。左右所有的事儿都从今日起便都不一样儿了,那我也自与她下了战书去。”

玉蕤小心打量婉兮,见面上身上并没有什么吃亏的痕迹,这才悄然放下半颗心。

“姐……皇上来了,逗小十五呢。”

婉兮倒是扬眉,“哦?皇上来了?”

婉兮忙伸手。

玉蕤一时没明白,愣着望婉兮,“姐……?”

婉兮也红了脸,咳嗽两声儿道,“镜子!我得照照,别带着一脸戾气进去再给皇上添堵。这是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儿,别随便连累了皇上去。”

玉蕤便笑了,赶紧吩咐翠鬟去取镜子。

婉兮立在宫门口赶紧照着自己,略微整理了下儿。却还没忘嘱咐玉蕤,“今晚上阿哥所里怕也得热闹。你待会儿派个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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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回了寝殿,在外头换下了大衣裳,又将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进暖阁去。

皇帝正抱着小十五坐在地上玩儿呢。

暖阁地下也是通火气的,这地面就像个地炕一样儿,还比炕上地方儿大。地上铺着羊毛氆氇的地毡,正适合小孩儿玩儿。

婉兮一瞧,小十五躺在地上,小腿儿是绑着呢,可是胳膊却叫皇帝给放开了,这会子正小手抓挠,乐得小脸通红。

婉兮便笑,“爷怎么不把他绑上?”

满人的小孩儿上悠车,怕翻扣过来,故此都用布带固定在悠车上;且民间的说法儿,觉着小孩儿胳膊腿都软,用布带绑上些,能长得直溜儿,不会将来罗圈腿之类的。

皇帝便笑,“我没动他小腿儿,胳膊没事儿。”皇帝说着将自己手臂伸直了给婉兮看,“你看这世上哪有胳膊笔直,跟一根棍儿似的?这不都有些弯曲么?”

婉兮便也笑,凑过来伏在皇帝肩上,“爷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也不愿意绑着孩子,可是那几位嬷嬷、妈妈的非说都应该那么着,我都说不听她们,我刚给散开,一回头她们又麻利儿地给绑上了。”

皇帝听得直咧嘴,“真不知道咱们自己小时候儿也是这么着,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便托腮瞧着皇帝,“反正有爷这么直溜儿的,奴才便不担心咱们的小十五长成歪瓜裂枣去。”

皇帝“呸”了一声儿,“有这么形容自己孩子的么?”

婉兮大笑,“可是民间还有另外一句话啊,叫‘歪瓜裂枣,谁见谁咬’,那就是因为,歪瓜裂枣反倒是更好吃的呢!”

说到这些稼穑之间的事儿,皇帝自是说不过婉兮了。他这当皇帝的,这一辈子能见着歪瓜裂枣的机会都没有几回,就更对那歪瓜裂枣的滋味更没有发言权了。皇帝便无奈地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梁。

“好好好,你是农家一枝花儿。”

婉兮面色大红,“爷!您知道什么是农家一枝花儿么,您不知道也别乱说呀!”

皇帝要回头再想一下儿才明白,这便也是纵声大笑。

两人相对大笑好一会子,婉兮那点子带回来的寒气、戾气就更是散得半点影儿都没有了。

皇帝这才收了笑,小心打量婉兮,“……你回来晚了一步。怎么样,可有事?”

婉兮心下燠暖,“能有什么事儿呢?奴才这会子啊,心里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小十五。可是爷都来替奴才看孩子了,那奴才就更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皇帝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冲锋陷阵去啦?”

婉兮轻笑,“……哪儿比得上爷这万里江山?”

不说旁的,便是皇帝这一回彻底平准部、回部,便为中国拓地两万里啊!古往今来,中国版图最西曾经记到葱岭;而此番,葱岭以西的哈萨克、巴达克山等皆来附。

皇帝微笑,垂首只望着小儿子,“什么?你额涅跟咱们说什么呢?‘碗里江山’?”

“哎哟,你额涅怎么知道,阿玛给了你一个碗呢?她怎么未卜先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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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听得都愣住,歪头赶紧问皇帝,“爷……什、什么碗啊?”

皇帝耸耸肩,“今儿是咱们小十五跟皇额娘一起过的大满月,人家那些婶儿、奶奶、侄儿媳妇、孙媳妇的都给了贺礼了,难道爷不再格外预备一个?”

婉兮都呛着了,叫皇上那句“侄媳妇、孙媳妇”给说的。

皇帝也笑,“嗯哼,绵德、绵恩两个都到娶媳妇儿的年岁了,他可不是一堆侄媳妇、孙媳妇呢?”

婉兮垂首,鸟悄儿道,“……也是。谁能想到,皇上五十万寿这年,还能生下这么个小儿子来。”

皇帝不以为忤,反倒大笑,“那才是最好的呢。长女、小儿,都是当爹娘的最爱的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悄然四处踅摸,看皇上究竟给了个什么碗啊。

还是皇帝自己揭晓了,“玉蕤比你还仔细,怕将那碗给(卒瓦)了,她顺手给收起来了。”

皇帝便叫玉蕤,玉蕤忙笑着进来取。那碗其实都没出这暖阁,就在暖阁坐炕上的“湘妃竹带屉小多宝格”的抽屉里呢。

玉蕤仔细地将玉碗捧出,婉兮已是低低惊呼一声,“是痕都斯坦的玉器?”

痕都斯坦玉器来自蒙兀儿与鄂斯曼等地(印度北部、土耳其),此地所产玉器细腻华丽,擅以纯净之玉色搭配繁复层叠的花叶纹,光洁丰美;有时器表镶嵌金丝及各色宝石,灿烂富丽;部份作品并追求薄可透纹的效果,巧夺天工。

酷爱玉器的皇帝,极爱痕都斯坦玉器,曾赞颂过“制薄如织,良工巧匠,非中原玉人所能仿佛也”。时人也皆说“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因是玉器本身已是用料考究、巧夺天工,价值便已极高;又因是西来,在中国极不易得,故此甚至可说是捧着银子都不容易买得到。便是宫里,所存也不多;皇帝还要令内造办处的玉作进行仿制。

故此这会子一见皇上给小十五的是一件痕都斯坦的玉碗,婉兮已然惊讶。待得捧过来,看见了那玉碗上的刻字,婉兮便是低低惊呼一声儿,“爷这首御制诗……奴才倒是隐约有些印象。”

那仿佛是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朝廷大军第一次平准部的前后,皇上写的这首诗。那会子皇上还曾经为这首诗,亲自做过序言:“回部叶尔奇木、哈什哈尔初役属于准噶尔,为所拘絷,因我大军戡定伊犁始释之,令归所部。其长伯克和卓,遣使求内属,此其所贡也。”

皇上诗序中的“叶尔奇木”就是叶尔羌,“哈什哈尔”就是喀什。此两城彼时正是大小和卓兄弟所有,故此这玉碗便是彼时大小和卓兄弟所进献!

虽然此时大小和卓早已不在人世,回部之乱也已经平定,可是这个玉碗所承载的一段历史,还是将这个玉碗与其他的玉器区分了开来。这不仅是一个玉碗,更是朝廷一段历史,也更是皇帝的武功一件。

婉兮便有些红了脸,忙道,“他就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儿……爷将这么珍贵的玉碗赐给他,他若是给(卒瓦)了,那当真糟了!”

皇帝便笑,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瞧你说的,一个玉碗和咱们的儿子,孰轻孰重?(卒瓦)了便(卒瓦)了,只当听个响儿了!总归大小和卓兄弟早已正法,回部已然并入我大清版图,这便是千秋万代,谁都不可以再更改!”

婉兮心下还是不妥帖,“他终究还是太小……不如爷暂且替他存着,等他将来长大了,懂得了朝廷用兵准部回部的意义去,爷再赏他,可好?”

皇帝却轻笑,将那玉碗推回婉兮手里去,将她的手指头都扳下,叫她稳稳妥妥地攥着那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便是为他庆贺这大满月呢。他小,自然不能喝酒,那爷就先给他一个玉碗存着就是。”

皇帝抬眸,含笑凝望婉兮,“……那几年,爷用兵西北,心下百般煎熬。若没有你陪在身边儿,爷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西北终于平定,爷便是有些什么想赏给你的,可是想来想去,都觉着没有这一件儿最有意义。”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这几年啊,无论是你对那位热依木夫人的仰慕,还是后来和贵人进宫以来的种种,爷都记在心里呢。这个玉碗,是爷给孩子的,也是你应得的。”

婉兮垂眸,早已泪盈于睫。

皇帝却笑,“更何况,方才是你说的,‘碗里江山’,那这个玉碗啊,咱们小十五就更推辞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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