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什么?”男人面色恢复了正常,沧桑的脸露出淡淡的感伤,不是害怕,而是对现在的留恋。
对,就是一种留恋。
这间狐狸铺子,外人眼中的风光小店,在他眼里,似乎只是一个家。
是他和妻子携手慢慢老去,一生一世的家。
而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闯进来,将要破坏这一切。
他满心的不舍,却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吃了一会米线,郭瑶小口吃着包子,猪肉青瓜馅的小笼包,皮薄而有弹性,肉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大骨汤和扇贝的鲜香,咬上一口,慢慢咀嚼,真是一种享受。
她一边吃,一边看着男人,一脸好奇的样子。
其余人本来还有点紧张,看郭瑶这模样实在不像会捉拿他们的样子,神经慢慢也放松了,只有郭海,阴晴不定的注视着店内这对男女,眸光深深浅浅的变幻。
“这个呀,说起来就遥远了……”男人平静了许多,眯着眼,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我还在深山修炼,不知岁月深浅,一门心思只想早日得到成仙,有一天,我太寂寞了,就跑出了山。我一出山就看见了妃儿,那时,她还是一种浑身银白的小狐狸,实在是美极了!”
男人深情的看了眼远处抹泪儿的女人,缓缓摇了摇头,女人擦了擦眼角,笑了,脸上的惶恐不安慢慢消退,她找了个椅子,坐在远处,静静看着男人,神情专注而深情。
“我一眼看到她,就特别喜欢,追逐在她后边,一起奔跑,我们从草尖树梢上飞过,山风围绕在身边,鼻息间都是野花和青草的香味儿,阳光从山顶上倾泻,照在她身上,她的毛又柔又顺滑,眼珠儿黑的像玛瑙一样透亮,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幸福,满足。”
“不知跑了多久,我们跑到山脚的一座小村庄前,在村外的一株开的正盛的桃树下,她终于跑不动了,就地一滚,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男人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错了,又胡说,是杏树下,我不喜欢粉红色花,我喜欢淡淡的杏色,看起来养眼,瞅着就舒服。”女人撅着嘴,她似乎忘了我们的身份,眼睛斜斜翻了男人一眼,神色中透着一股娇憨。
转眼间,一脸风霜的中年女人立刻变得有些妩媚了,阳光冲玻璃窗射进来,照在她脸上,把她的影子轻轻倒影在墙壁上。
“一定是你和别的小狐狸精私会在桃树底下,把它记错了。”
女人瘪了瘪嘴。
“哎呀老婆大人,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就是有那么心也没那个机会,就是有那个机会,我也没那个念想。”
男人赶紧流露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回头看着女人,“我对你的爱坚贞不渝,难道你还怀疑我?”
“这可难说,男人都是花心的动物,知人不知面不知心。”女人摇头。
“我又不是人,我是男狐狸……”男人轻声嘀咕,“你说杏树,就是杏树,我都听你的。”
“好啦,二位别忙着争论什么树了,后来呢?”郭瑶笑着打岔,把话题扯了回来。
“后来,她变成了小姑娘,我当然也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男人听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狐狸求偶的规矩,我连番了十八个筋斗向她求爱。”
“哈哈……哈……哈哈!”女人突然捧腹大笑,她指着男人,“当年你那十八个筋斗翻得可是丑死了,就像一条毛毛虫在泥里打滚儿,滚了一身土,把你火红的绒毛都染成了黄土色。看起来不像是支狐狸,倒像条癞皮狗。”
“我又没练习过,那是第一次翻,已经不错了,现在我翻的不是好多了么。”男人不卑不亢的说着,一点都不脸红。
“后来呢,后来呢?别笑!”郭燕听的来了精神,都顾不上吃了,托着下巴听的津津有味。
“对啊,赶紧说下文。”谷小米也听的一脸心驰神往。
“我翻完筋斗,妃儿接受了我的求爱,不过她说要考验我一段时间才行。”男人起身,给女人倒了杯水。
女人捧起来,大口喝了一口,接着说。
“我们狐狸选老公是有要求的,他必须先学会怎么做人,才能娶我。当时我给他出的题目可难了,我让他和我一起扮成夫妇,在村子里居住下来,陪我一起当三年的凡人,不许用法术,必须用双手耕种,收获,如果他能承受住做农夫的辛劳,我才会嫁给他。”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们总是把田园生活想象的十分悠闲,可当你真正深入其中就会了解其中的艰辛。你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太阳落山后才能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炎热的重物,你要在毒辣的阳光下锄草,有时候半夜下大雨,你必须冒着雨去护住秧苗;如果遇到大旱,你还要昼夜不停的向车水入田……”男人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感慨:“那段时光,让我明白了做人的辛苦,也让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的担当。无论如何艰难,我必须给我爱的女人一个幸福的家,让她衣食无忧。”
“我们在村庄里生活了三年,三年后,我终于嫁给了他。”女人微笑。
“再后来,我们又返回了山林,变回狐狸的模样,我们在叁天古树的顶端找了一个树洞,把里面铺满松暖的干草,采集鲜花点缀房间,我们成家了。”男人幸福的微笑着,“夜里我们依偎着睡觉,互相用蓬松的尾巴为对方遮盖,白天,在深山中追逐嬉闹,日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真怀念那段幸福的日子。”女人放下玻璃杯,悠悠接口,但立刻又叹了口气。
“唉,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出了什么事嘛?”燕子听的正神往。
“深山中来了一位邪恶的道士,他的法术比我们都厉害,他控制了我们,奴役我们为他干活,这还不算什么,我们还能忍受,最起码我和妃儿能在一起,就算苦点累点,都能坚持。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想要妃儿交出她的内丹。你们都知道,内丹是狐狸最宝贵的东西,如果给了她,妃儿就在也变不成人了。我们当然不能轻易交出,于是冒死逃了出来。”
男人接口说道:“我们先逃去了先前居住过的村庄,却发现那里已经毁于战火,我们又逃进了山脚下的城镇,可没过几天,道士就遁迹追来……我们只能又逃,此后的几十年,我们都在逃亡中度过,流离失所,整日在心惊肉跳中生活。每个地方都不敢久留。过一阵子就换一个居所,那些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也学会如何生活。”
“我们在西湖边上卖过纸伞,在鄱阳湖当过几年渔民,也在北京城开过茶楼,我做过搬运工,送过报纸,当过快递员,而她也是什么都做,售货员,摊煎饼果子,摆地摊儿,我们什么都做过,我们猜想,只有彻底融入凡人的生活,身上的妖气才会慢慢淡去,他也许就找不到我们了。可惜事以愿违,无论我们躲在哪,他都能找到,于是,我们只能边跑边过日子,荒废了修行,渐渐的,我们都老了,道士也老了,可他还在不停的追逐着我们,从天山到漠北,从烟台到海南。”
“那恶道士现在还在追你们?”谷小米关心的询问。
“我帮你们打跑他,还修道的人,一点善心都没有,可恶死了!”郭燕攥了攥小拳头。
“不了,早就不了。大约二十年前……”男人摇了摇头,屈指默算。“是春天还是夏天?”他问远处的女人。
“暮春吧。”女人也有些犹豫,“我记得杏花已经凋零,枝头有青涩的杏子,荷花却刚刚抽出嫩莛。”
“没错!就是那个时刻,还是老婆记忆力好!”男人恭维了两句,肯定道:“就是暮春,我们落脚在苏州城,开了间小小的茶寮。那天清晨,我刚打开店门,一个客人就走了进来。他须发洁白,精神矍铄,这客人正是一直追杀我们的道士。他施施然坐下,让我们上茶。我们俩害怕极了,都知道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壮着胆子上了茶。他看了我一眼,径直倒了茶,品了两口。一句话都没说。”
“那时候我们早就改头换面了,和年轻时的相貌差了很多,可我知道,他一定认出了我们,这么近的距离,我们是跑不了了,我们逃了几十年,马不停蹄,早就累了。也不想逃了,听天由命吧。”
女人叹了口气,眸光轻轻撒在男人身上,缱眷缠绵良久,深深看了郭瑶一眼。
眸光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悲伤。她解下身上系着的围裙,小心仔细的挂在柜台内,掸了掸身上的土,用手拢了拢额头花白的发丝。
男人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继续讲述:“道士喝完了茶,一会拂尘站起,走到瑟瑟发抖的我们面前,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