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海观羽带着海从芮,如期入宫面圣。他先是到钟粹宫看了海若欣,就把儿子留在了那里,也顾不上陪孙女多说几句话便匆匆往勤政殿赶去。为官数十载,他又怎会不知君王的脾性,别看风无痕登基以来从未严刑处置朝中官员,但心中未必没有打算。这一次,怕是太后萧氏也别想保住萧家了。
“微臣叩见皇上。”海观羽伏地叩头道,他本是有旨御前免礼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放肆,还是恭恭敬敬地依礼而行。
“海老爱卿平身吧!”从风无痕的话语中,海观羽听不出任何的暗示,因此落座之时,心中仍在打点着早就想好的说辞。
“朕就直说了,你昨日也看到了,萧云朝矫诏枉上,意图谋逆,实在是深负朕望。虽然他最终有所悔悟,也以身谢罪了,但谋逆之罪非同小可,若是不处置,恐怕难以服众。朕先前问过珉亲王之意,如今也问问你的意思,究竟该如何处置萧氏一族?”风无痕直截了当地道,手中却摩挲着先帝御赐的那个小金筒,仿佛仍在考虑得失。
海观羽微微欠身道:“皇上,恕微臣直言,此事皇上一言便可决之。倘若您想要取悦太后,自然可以放萧家人一条生路;倘若皇上想端正国法,以儆效尤,那便可处之以严刑,虽灭族也不为过。”他为人平日虽极是谨慎,此时也知道皇帝母子间心有芥蒂,因此便不再犹豫,“论情太后乃是萧氏嫡女,如今也贵不可言;但论君臣,太后是君,萧氏一族为臣,依国法处置了他们,太后也无话可说,但也许有违皇上孝道。”
风无痕深深凝视了这位老臣一眼,嘴角浮现出一缕笑意,“好你个海观羽,这敷衍的功夫真是上佳,说来说去,你还是把包袱丢给朕了!”他见海观羽脸上惶恐,仿佛欲站起身谢罪的模样,便挥手示意他坐下,“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此次是朕无能,与你等无关。身为人君,为小人奸徒所趁,丢掉性命江山的例子多了,朕侥幸脱险,便要为后人立下规矩。”
他起身昂然道,“萧氏正支如今只有萧云朝的儿子了,不过是些纨绔子弟,朕拿他们开刀又有何妨?听说刑部和顺天府的状子早就摞得老高,趁此机会好生整治一下,该什么罪名就先判了,谅他们也逃不得性命去。这种豪门的败家子弟,还是显戮更为震慑人心!至于萧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朕本意还想抬举一下,现在看来就算了,他们若能自己挣一个前程,将来也有进身之阶。”风无痕冷哼一声,显然已是全然推翻了当初的决定。
“那太后那里皇上准备如何?”海观羽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后乃皇上生母,又是先帝的皇后,身份尊荣贵不可言。若是太后执意要保……”
“太后要保的,是萧氏一族的前程,而非萧云朝和他那几个蠢儿子!”风无痕脸色一连数变,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道,“今次的事情虽是萧云朝一意妄为,但若非太后纵容,使得萧云朝机会矫诏,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朕对萧家已经宽纵了,若是还要提拔别个旁系子弟,朝中重臣会如何看?”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对海观羽吩咐道,“海老爱卿,太后如今暂居皇后的坤宁宫,你待会去探视一下,顺便把朕的决议告诉她。若她还有什么不满,朕少不得再当面向她解释!”
萧氏呆呆地坐在坤宁宫中,海观羽的话仿佛无比遥远,那一字一句听在她耳中,却如同水流青石般了无痕迹。真真是笑话,她一直以为自己把哥哥牢牢握在了手中,一举一动都廖若指掌,却不料到头来让他闯出了这样的祸事。或许,萧家人天生就有一种冒险的天性,否则,自己当年也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来。“都是天数,都是天数……”她突然喃喃自语道。
“太后,太后!”海观羽见萧氏脸色怔忡,连忙唤了两声,心底却不由忧虑万分。皇帝母子失和并非好事,这些年来,他眼看风无痕和萧氏的关系由冷淡变成了热络,但现在被萧云朝这么一搅和,当初先帝驾崩时萧氏的苦心就算白费了。“太后,皇上的意思就是这样了,您可还有什么不满之处?”
萧氏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扫视了海观羽一眼,话语中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皇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如今萧云朝已死,他那几个儿子又都是不成器的货色,若非是他们在背后鼓噪,又怎会闹出这许多事来!杀了就杀了,这些草包死了干净!”她的面上现出一股厌弃之色,见海观羽似乎有些吃惊,又继续道,“海大人,你如今是三朝元老了,有些事情你也应该心中有数。皇帝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海家如今已是步了萧家后尘,你虽然会韬光养晦,但海氏门生满天下,这股势力不要被有心人利用了。”
萧氏的话可谓正好说中了海观羽的心思,然而,这个时候,他势必不能流露出一丝情绪,因此当下就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待到柔萍送出来时,海观羽方才低声吩咐道:“柔萍,你是太后的心腹,得空了多多劝劝她,萧氏一族只要有人才,将来兴许还能立在朝堂之上,万不可再与皇上起冲突。唉,不要被渔翁得利就好!”言罢他也不管柔萍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地缓步行去,身形甚是萧索。
纯太妃王氏的寿宁宫中,此时也是一副紧张肃穆的气氛。庄亲王当日的那份所谓先帝遗命,已经被证实是伪造之物,但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了,皇帝如有不测,着十三皇子风无玖继位。当太后萧氏和皇帝皇后得知了其中内容后,无不深感震惊。王氏自先帝晚年起就相当得宠,但平日行事甚为低调,在宫妃中的人缘也是极好。萧氏正位中宫之后,她从无缺过一点礼数,就连后来萧氏晋位太后,她也是日日请安侍奉,从未有失。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妃子牵扯进了这一次的谋逆大案中,帝后又怎会不觉奇怪?
此时,皇后海若欣正冷然立在寿宁宫中,论礼法,王氏算是皇帝的庶母,但若是论宫规,太后之下便是皇后,因此即便贺雪茗贵为恭惠皇贵太妃,见了海若欣尚且要行礼,更何况王氏一个没有背景的太妃?
“纯太妃,本宫奉皇上旨意问你,庄亲王矫诏行事,其中提到以先帝的十三皇子继位,你对此作何辩解?身为先帝的嫔妃,你不思报答先帝宠眷,好生守节,反而勾结藩王,意图不轨,你该当何罪?”海若欣沉声喝道,眼中闪动着一丝极为隐晦的光芒。在她看来,王氏这等妖媚女子不是那等甘于寂寞的人,真不知先帝当日为何为频频宠幸此女,甚至在晚年还留下一子。依着海若欣的本心,一道旨意赐死了此女才算干净,但无论如何,王氏好歹也是有着太妃封号,不是低等嫔妃,一个暴毙身亡说不过去,否则哪有今日的麻烦。
早有准备的王氏立刻涕泪交加地跪奏道:“皇后娘娘,自从先帝薨逝以后,臣妾都是在寿宁宫中礼佛度日,从未与外人交接。庄亲王若真的矫诏,也不过是看着无玖这孩子年幼,可以倚为傀儡,断然非臣妾授意,请皇后娘娘明鉴!”她一边重重地碰头,一边偷眼打量着海若欣的脸色。毕竟,她名分上乃是太妃,和这位皇后并未打过几次照面,脾气性情都不甚清楚,因此心中愈发惴惴然。
“哼,你推得倒是干净。”海若欣冷冷一笑,但却实在挑不出对方言语中的毛病。无论是敬事房还是守卫皇城的侍卫,无人发现寿宁宫的人有出去的迹象,而王氏也始终在宫中礼佛,鲜少有外出去别个太妃处闲逛的。不仅如此,整个寿宁宫的太监宫女都审遍了,大棍子也打断了几根,却没问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尽管海若欣知道假造证据并不困难,但她毕竟也想顾着皇家的体面,因此嘴上虽然并不放松,心底却想待皇帝做出最后决定。
“纯太妃,论理你是长辈,本宫并不想苛待于你。不过,今次之事非同小可,你若是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不仅本宫,就连皇上太后那边也过不去。今儿个就到此为止,你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己好好写一个伏辩折子,到时本宫派人来取。”海若欣口风一转,顿时表情又温和了些。她已经撤换了此处上下所有的太监宫女,免不了又教训了他们几句,这才出了寿宁宫。
王氏待到海若欣离去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所幸风无凛先前所做之事极为隐秘,就是她的贴身宫女也不甚清楚。他们俩藏在此处的那几日,饮食都是用自己携带的干粮,因此并无露出一点破绽。而先前两人虽在长清宫不时幽会欢好,但早在风无凛假死脱身之后,她就借机把知情者都灭了口,因此阖宫上下,人人都以为她是一个恬淡的主子。只可惜这一次皇后撤换了所有人,她的笼络也就白费了劲。
无论如何,这一次的坎她非得迈过去不可,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风无玖,否则,一切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