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相询

豫丰二年四月初一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算上会试发榜,还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黄道吉日。然而,在朝中文武百官看来,会试发榜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暗地里揣测不已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权倾朝野的萧氏一族会突然招来如此大祸。

集承恩公、吏部尚书和领侍卫内大臣三种人臣殊遇于一身的萧云朝居然畏罪自尽,这一条消息顿时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人甚至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不过,只看那几个重臣可以状似凝霜的脸色,他们就省出了事实。趁皇帝染病期间矫诏行事,欲奉先帝皇十一子风无惜继位,这一条罪名可不止掉脑袋这般容易,那是要诛九族的!有心人都畏缩地把身子藏进了人群中,御座上的皇帝脸上看不出几分表情,可是,谁会以为这时的皇帝会有好心情?

鲍华晟面无表情地说着一系列决议,那都是先前就议定好的,早已没了转圜的余地。经过这一次的变故,他早就觉察到了许多疑点,然而,他却知机地没有露出一点疑惑。那两个神秘黑衣人出现的迹象都被抹去得干干净净,他哪会不知道其中干系?身为宰相,他要学的就是海观羽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如此才能镇住场面。

“诸位,你们也听到了,朝廷中竟然出现了如此逆臣贼子,真真是闻所未闻!”风无痕冷冷道,“萧氏一门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屡屡有功于朝廷,谁想到竟会迸出萧云朝这样的不肖子弟来!”他见一众和萧云朝过从甚密的官员都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又出言敲打道,“借着太后和朕同时染疾,他倒好,假懿旨之名在宫闱中肆意妄为,甚至还传召大臣意欲另立新君,好嘛,我朝也有了这么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听着皇帝格外加重语气的说辞,群臣再也立不住了,呼啦啦地跪倒在地,个个口称“万死”不迭。那些本就和萧云朝不睦的官员则是心底暗暗称快,须知当初萧氏一族权倾朝野时,可是全然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如今遭难,自然是欢喜的人多,痛惜的人少。还有几个手眼不利索的试图趁机落井下石,却招来鲍华晟等人一番痛斥,只得不甘地平息了下来。

皇帝对萧氏一族的处分很快便在京城中传开了,平民百姓固然对其中内情津津乐道,就连一众官员府上也在猜测着深宫之事。皇帝虽然雷霆大怒,但发作在众人面前的东西却极为有限,所谓罪名也不过含糊而已。不过,太后萧氏始终未曾出面,就连萧云朝的夫人想要进宫求告,也是全然没有任何机会。这种不寻常的事实让诸人都是心中忐忑,谁都不知道今次的变故究竟还有什么下文。

被这件惊天大案一搅,本来喜气洋洋的恩科拔贡之事就变得萧索了几分。那一帮子贡生有心闹腾一番,却都从自己的老师那里得了告诫,因此只得规规矩矩地在酒楼稍稍庆祝一番,哪里还有往日的书生意气?一旦拔贡,将来就有了锦绣前程,到时倘若殿试再能得中一甲二甲,转眼便是朝官身份,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胡来。

李均达此次是考官之一,前来拜见的门生弟子也不少,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来。想起当日的贡院风波,再联想这一次的宫闱变故,他早已是心惊胆战。皇帝看重虽然不假,但可以想象,倘若当时他的考场真是出了什么大纰漏,那皇帝绝不会真的护着他。唉,已是贵不可言的萧家转眼之间就是烟消云散,自己这个小京官行事还得更加小心才是。仅这一次皇帝对他和范衡文的看重,就不知招来了多少闲话,为官之难,恐怕莫过于此了。

他正在心不在焉地看书,就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喧闹,不由眉头一皱。这心绪不好的时候,凭什么好事都得往旁边让,往日看得顺眼的那些考生竟是左看右看都不是滋味。他随手撂下书,刚想唤人问一个究竟,就听门外一个声音奏报道:“老爷,是宫里来的人,……”

一句话尚未说完,李均达便三两步冲了出去,一颗心已是提得老高。这个时候宫里来人实在猜不出其中用意,因此饶是他心思机敏,此时也有些乱了方寸。他快步走到正厅,一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又是一愣。不管怎么说,小方子如今都是皇帝御前最得用的太监,又是从风华宫开始跟着皇帝的心腹,实在不应该在此时造访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官员府邸。

“方公公!”李均达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两人原先虽是熟络,但如今不比当初,他也不敢太过放肆,“你可是皇上跟前的忙人,今日驾临我这陋室,可是有什么提携之处?”他心知肚明对方并非前来传旨的,因此言辞中便稍稍带了几许调笑之意,一手将所有堂上的仆役都摒退了。

“什么忙人,左右不过是奉了皇上旨意,操持些杂事罢了。”小方子半真半假地道,他见旁人都已退去,这才和李均达分宾主坐下,低声道,“今次我是奉了皇上旨意而来,要问你几句话。”他见李均达起身欲跪,连忙又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不过是奉旨闲话几句罢了,你用不着那般紧张。”

李均达尴尬地一笑,这才打听起其中情由。原来,风无痕这一日正好单独召见了浙江布政使章叔铭,突然又省起当年那桩公案,对此人未免有些厌弃。但皇帝见章叔铭谈吐不凡,而且又听说他在浙江也是政绩斐然,甚至这次入京还有百姓攀辕相送的,便又犯了几分踌躇,因此特意遣小方子来问李均达此人的真秉性。

李均达自忖身份,并不敢在这个时候诋毁别人,因此言语间极为谨慎。“我、范衡文和章叔铭当初相识不过偶然,他那时家境贫寒,只是极有志气,举止气度俱是上上之选,因此我与衡文才和他攀了交情,衡文的表妹更是看上了他的一表人才。若是论学识,章叔铭自是一等一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高中探花,只是这攀龙附凤的脾性实在令人不齿!”说到这里,李均达的怒气顿时上来了,不过,他毕竟比范衡文要收敛得多,因此也不过是略提了一句便转向了其他方面。

小方子自然分辨得出是非,但不过是记在心里,并不去深究。他和范李二人均有那么一段交情,而且他又并非寻常宦官,乃是诗书上都能兜得转的人,又得风无痕信任,因此在朝中官员之间无人敢妄自菲薄。此时,他见李均达似乎想把一碗水端平,犹自在那里想着章叔铭的过往,不由笑着打断道:“李大人,你用不着这么紧张,皇上不过是虑着这个人的钻营功夫,这才想起问问他的从前,到是让你犯迷糊了。”

他见李均达似乎还有疑惑,便又低声道:“你想想,他先是攀上了原来的章大学士,然后又娶了唐大人的女儿,在官场上也是一步步升到了布政使。十年不到的功夫能有这样的成就,就连如今的直隶总督毕大人也没有这么快,怎能不让人感到奇怪?”他仿佛是自知失言,连忙捧起了一旁的茶盏,略略润了润嗓子。

李均达顿时心里透亮,他也知道这些年章叔铭青云直上,屡屡得到升迁,其中固然有章家和唐家出力,但也和自身才干有关。想必皇帝也是看上了他的才学,却又不满他的品性,这才差了小方子前来相试。如此一来,不但可以明白章叔铭过往,还能试探自己的心性,真可谓是一石二鸟。此时此刻,他分外庆幸自己不过鄙薄了章叔铭的人品而已,却并未否定他的才学,若是换了范衡文应该也是如此,毕竟他们两人的脾性一向如此,不喜背后胡乱诟病他人。

小方子又问了几句别的,这才告辞离去。出府时,他正遇上了几个前来给老师请安的贡生,那帮人一见小方子浑身上下的宫中服色,顿时都是噤若寒蝉,待到他行去老远后方才进了李府,脸上犹自带着惊容。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恩师乃是皇帝自东宫就使惯了的老人,这一次亲眼得见,对自己的前程便又多了些企盼,毕竟,往马逢初和唐曾源两位正副主考那里奉承的人多了,还不如巴结好这位恩师来得正经。

李均达起先不过是强打着精神应承这些贡生,到后来却也觉心头一振。这些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才子,又见了刚才的情景,哪个不打叠起浑身精神奉承,因此一个个都是口舌伶俐,时不时还拿自个打趣一番,另一边则是不着痕迹地逢迎李均达这位老师。

“好了,你们也都歇歇吧!”李均达无奈地摇头道,“四月二十六日就是殿试的时候,你们有时间在我这里搅和,还不如回去多看些书正经。策问的时候若是出了岔子,你们可就白辛苦了。我可不想你们好容易中了贡生,结果还在殿试时名落孙山,须知二甲和三甲可是天差地别。”

几个贡生连忙附和,但还是盘桓了一阵方才告辞离开,一个个心中都极为得意。今次若非他们赶得巧,又怎会知道老师圣眷之隆?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便是殿试,他们也有心能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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