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百发暗箭过去之后,长矛穿腰而过。

君零疼得满头都是汗,痛得差点晕厥过去,他咬着舌尖,剧痛夹杂着血腥味使他大脑仍保持清醒。

十三关已经过去了,将近两百米的坠落和期间不停的煎熬与逃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万年,心算迅速到了极致,即便是有再多精力也已经精疲力竭,只要一闭眼就能睡着,他却不能。在这种纯粹是炼狱的关卡走一遭,他快撑不住了。

第十四关是从墙壁两侧射出来的长矛,长矛锋利,割过腰际就像是刀切肉一样,疼得毛骨悚然,浑身冷汗。

他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伤了,恍惚之间只看见自己浑身是血,尤其是右半身,全部都是血,再也找不到一角青色。

好毒的烈宇贺!

他一抖身,又歪歪斜斜地连着躲开四根。薄薄的一层冰慢慢覆上身体,他喘着气,浑身上下都是剧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续几十根长矛射了过来,侧身躲不开,间隙太狭窄,直接背身往下掉,也太窄了,躲不开。侧身下坠就等于一面留给寒零去面对,但是那样他便能轻松很多。

同甘共苦,他能舍出去甘,可是他做不到共苦。

他一翻身,躲开一波,一道矛刮过腿侧,一道矛射入肩头,他抬手猛地拔了下来,鲜血随着长矛离体喷出,他随手丢了下去。无力之际,他昏昏沉沉地半合上眼,想在这无情又可怕的通道之中自生自灭。突然,只穿大脑的疼痛燃烧全身,他霍然一睁眼,弓起身子,想要尽量避免那股能把人拖下地狱的疼,疼得他差点溢出泪。

伤口全开!

腰际偏上的伤被一根长矛一溜划开,裂开的刺耳声音令他惊悚,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坠入黑暗。露骨的伤又彻彻底底地裂开来,鲜血洒开来,飘在空中,鲜红一片,右半边腰被狠狠地划开,温热的血液泼洒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血腥,太可怕。血肉之中隐隐露出白骨,看的心惊肉跳。

君零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疼得想死。

痛成这样,干脆死了算了,穿身又露骨的,他忍不了了。

活生生的折磨!炼狱!

第十五层!

先后不过一分钟,他便成了这幅样子,他要怎么带着她继续跑?

他沉默如水,冷然看着下方的机关,奋力地躲过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忍受着一股又一股钻心之痛,油尽灯枯,垂死挣扎,怀揣着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如同黑暗中最后的一盏悠悠不定的灯,即将油尽灯枯。

那一天,她曾经不小心磕破的膝盖,鲜血汩汩,流了满膝盖都是殷红,她笑吟吟地坐在他腿上,看着他给他上药,也不喊痛,他却心疼得一晚上都没睡。那一晚,她搂着他,如同那些天真的儿童,笑眯眯地说,我不怕痛,以后你受伤了我帮哥哥忍,好不好?

他撑着笑容,含笑点了点头。

她稚嫩,如同那些普通的孩子,保持着最纯真的心思,他揣着九岁左右的身体,心思不再单纯,二十九年的岁月,他不会去相信那些都会真正发生,可是他相信,她说得不是玩笑话。

那一天,她趴在木桶里,仰着脸憋屈地瞪着他,刻意地躲开他的手,不让他触碰到她的身体。

他有点失落地怔了怔,以为她懂的男女授受不亲时,她闷闷不乐地问道,哥,母亲今天发火了,说你不能帮我洗澡,为啥呢?

他含笑着抿了抿嘴,问道,那母亲认为谁来喂你饭、哄你喝药、帮你洗澡、陪你玩、陪你睡觉、照顾你比较合适?

她被他长长一句问题蒙住了,委屈地道,母亲说小姑来照顾我比较好,又说什么,呃,男女啥来着不亲的。

她憋屈郁闷又恼火不爽的神情把他逗乐了,他狡黠又不怀好意地笑笑,问道,那九儿想让小姑来照顾你吗?

她大力地撇着嘴,把脸扭成一团,表示自己内心的不满,深吸了口气便摇头,说,小姑是很好,可是我更喜欢哥哥。

他笑得绝艳又带着坏坏的味道,捏了捏她的脸,那就不让小姑照顾你了,我自己来。

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稳,睡得很香,他却没睡,一夜未合眼,莫名地开始担心有人要从他身边夺走她。

他喜欢那样黏他又不肯离开他的九儿,也会有安全感。可是自第二天起,她再也没有让他给她洗过澡。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她九岁。

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吃完晚饭她就变得怪怪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如坐针毡,坐的笔直笔直又懒懒地弯下腰。

他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丫头露出那样的神情,不免担心起来。她很少那样,只有肚子里有心事又不肯告诉他时才会那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腾腾腾地跑出去,跑回睡房,关上门不知道在捣腾些什么。他没跟过去,坐在桌边自个儿看书,淡淡一笑,心里却明白几分。

陈炎月以农民工的姿势蹲在一边,手里抓着一个烂苹果狗啃,唾沫横飞地问他那丫头发什么羊癫疯,居然敢把他置之门外,自己瞎捣乱。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让她和那群跟屁虫出去,让他们去练武,还嘱咐他们十天之内不准找他,否则实现扣工资大法,话音未落,六个人屁颠屁颠地滚出去,顺手带上门,那夜再也没回来过。

等确认所有人都不再之后,他才去敲门,她乖乖地开了门,仰着脑袋委屈地看着他。

他扬起眉,笑得眉眼弯弯又花枝乱颤,很不客气地把她打量了一番,半晌,她垂下头憋屈地道,好屈辱哦,要告诉你这等事情……

他倚在门框上,眯眼看着她,等着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愤愤地咬咬牙,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顿时笑得直不起身子。她潮着小脸,羞愤地瞪他,他好笑地看着她,等笑完了便去勾她的下巴。

这张出自于他手的小脸,看了多少年,看的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笑完后又觉得有点失落和张惶。失落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再是当年不知死活地往他怀里钻的小丫头了,毕竟是人都会长大。那种看着自家闺女长大的感觉就像是这样,骄傲带着欣慰又难免失落。张惶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人也不太懂这些,虽然当年厚着脸皮去请教小姑,但还是不太明白怎么做。

他要她去问小姑,请教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毕竟他现在已经十四岁了,不同于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也不好意思去问这种问题。

结果她比他还扭捏,说她不好意思去问小姑,还让他不要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陈炎月,包括小姑,包括母亲,甚至包括那些姐姐。

纠结了一晚上,他气定神闲地去了书库,却恨不得扇死自己。

为什么他还要负责这些!

但是现在想想就觉得好笑,当初她缩在被窝里紧张地不敢出门,他怕她难堪,就自己厚着脸皮。

往事突然纷纷跃入脑中,至她斗气昂扬的誓言,比武大会那不经意间的交错,她连战时的执著,雪夜里狂奔过来拦着他,山顶湖里的重逢,她自暴自弃地放弃承诺,到他怀疑着她的小心思、不客气地吃着醋,到那夜打开锁的钥匙皆化为深情的一吻,到战场上她设计杀了尉迟北鸢,到生死逃亡时她照顾他的一夜,到半个月来的羞辱经历……

一切记忆终结于钻心刺骨的疼痛,往事皆沉浮与烈火之中的炙烤,他挤出苍凉又欣慰的笑,凝视着怀里睡得正熟的女孩儿,那个陪伴他十年的女孩儿,想起人死前都会走马观花地回顾一次人生,他却震撼于满脑子都是她,没有师尊。

他撑不下去了,十八层过去他可能就要死了。

最后一次回头去看最可怕的第十八层,也是最后一层。

转头的一霎,他霍然一惊,哪来的十八层?约莫还有三米距离就结束了!!

三米!如此之近!甚至能看得到黑漆漆的通道上所覆盖的铜铁!

他慌乱之中猛地甩开鞭子,血鞭直接抽打在墙上,大力带着他往上回了几米,他一翻身,竖直下坠,身子有些不稳地落了地,猛然一滚,连着在隧道里的地上打了几个滚,压着伤口,痛得他差点叫出来。

原来这就是十八层,在经历了十七层后,在回头去看下一层时就会发现,第十八层其实就是前面十七层所有的距离,还好他脑子清醒刻意数了,否则反应不快一点就会被直接摔死。

可笑!多少人历经千辛万苦度过十七层,却在第十八层窃喜时被摔死!这是个什么死法?

万幸的是他还算警醒,即使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保持着警惕。不幸中的万幸!

滚了几十下便滚出通道,仰头便看见夜空上寥寥无几的星点和一侧的紫藤,又滚了几下便停了下来。他忍着浑身的剧痛,来不及惊喜什么破了世界记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环顾四周,没有人在旁边,不过的确是出了城。他试着往前跑,腿却一软,再次摔了下去,他吃痛地撑起身子,等再次打算站起时才发觉腿侧都被划开了一道又一道血痕,痛得撑不住身体。他咬紧牙,一只手拽着她往前爬。

当伸出手抓住前方的地时他才发觉,他整个手臂都是血,手上也是一片猩红,昔日白璧纤长的手指也是血染过的,爬过之地都蹭下大片血痕。伤口蹭在地上,粗粝地像是要把身上的肉都扯下来,痛得像是有把刀割着肉,如同伤口上撒盐。

他突然想起顾劭宇的封荧,他若在,他便会好过很多。

君零高高扬起头,迎着无情的月光咬紧牙,拽着寒零死命往前爬,也不管有多狼狈。他不敢在这里多留。

他日傲立的他身着皎然白襟,立在众山之巅,杀气凛然。如今他沦落到这等地步,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狼狈又无力地爬着,带着一身伤,奄奄一息地往前爬着。

马蹄声突然响起,君零霍然一惊,连忙抬起头,恍惚间看到一抹绿色飞驰而来,他松了口气,身子一软,一颗悬着的心松了下来。

承碧竹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心惊肉跳,如坠地狱。她扑下马来,狂奔过去,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摸索着爬了过去。

眼泪狂涌而出,她哭着,奋力睁开眼,去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她把发抖的手伸了出过去,紧紧地抓住君零的手——早已冰凉的手。

“君,君零?”她哭得一塌糊涂,大力抹开眼泪,去看那奄奄一息的人。

君零拉过怀里的寒零,把她推了过去,承碧竹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泪眼婆娑地盯着气若游丝的君零,他笑笑,小声道:“她没事,赶紧带她走……”

“你怎么办?”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承碧竹搂着寒零,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怎么会这样?要她怎么和那些眼巴巴期盼着的玄天军交代,说你们小姐太仗义,拉你们少主去勇闯地狱十八层,威猛地像去打小怪兽,结果弄得半死不活!

见鬼!

虽然他只是个“妹夫”,但他也是她朋友。他曾很乐意又主动地把寒天翡翠送了他们,她曾装着老成去开导这个“高智商却偶尔脑残”的人,一同有过生死与共,一同吃过对方的醋。因此,她做人准则里没有对朋友见死不救的一条!

“还有烈阳宗的人……快走……”他累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带着一份释然和欣喜。

“你疯了!”承碧竹大力摇头,甩开泪珠,探着颤抖的手就要拉他起来,“你死了九儿怎么办?”

君零一偏头,侧耳细细的听着,突然翻身而起,撑着墙壁晃悠悠地站起来,有了莫名的力气,一把推开她,急切道:“你带着她赶紧走!用封荧逃走!我没把握杀了所有人。”

承碧竹顿时怔在原地,发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走啊!”君零又是一推她,焦急地回头去听逐渐变大的脚步声,踩在地上动荡大地,“赶紧跑!别管我!”

他一抬手点开了寒零的穴,顺手一巴掌扇在承碧竹的背上,大力推开她,承碧竹被扇得一怔,踉踉跄跄地后退,赶紧翻身上马,回头愣愣地看着君零。

那个至始至终都未回头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借力站起,背脊笔直,傲然,死也不肯垂下头。

怀里的寒零突然一抖,似乎是醒了,急忙要回头去看君零,承碧竹狠狠心,一鞭子抽下去,马儿长嘶一声,狂奔出去。

承碧竹大力地抽泣一声,带着一马一人,消失在夜空之中。

君零听着突然消失的马蹄声,淡然一笑,缓缓闭上眼。

看来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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