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蓼蓝的脸苍白而疲惫。大概眼圈也是黑的。照相机伸出的镜头对准她。然后“咔嚓”一声,她一直喜欢按动快门时的那种响声。她审视照片中的那个女人,问对面的高个子男人,你觉得我真有那么难看?

男人的脸靠过来。几乎贴到了她的鼻子。他说你干吗总是折腾自己?我知道你有自虐的倾向,却不知你竟是自虐狂。

蓼蓝将照片贴在办公桌前的隔断上,说这下就可以警醒自己了。

你到底挣不脱小女人的襟怀。男人很亲昵地拍了拍她,说可心疼你了,但说了也白说。然后男人风一般旋去,让人有了种莫名的凄惶。仿佛他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丢下她又该多么孤单。

就像花丛中的蜜蜂。

蓼蓝想也不想就知道,这声音出自对面老女人之口。她有点愤恨地看着那个正假装埋头整理文件的女编务,您是说他?

老女人从老花镜的后面望过来,你不觉得吗?这个杂志毁了他,包括他妻子。

他拍的模特被公认是最好的。

但他离他的家庭却越来越远了。

他和他妻子彼此相爱。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表面又能说明什么呢?你和你丈夫难道不真心相爱吗?

您什么意思?您不议论别人就没事干啦?

蓼蓝本来就满心愤怨,老女人的指摘更让她怒火中烧。其实蓼蓝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成见,她只是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本能地反感。她永远都不知道这女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仿佛每一句话都话里有话,暗藏杀机。

我只是尝试着透过表象,老女人摘下她的老花镜,是的,透过表象看到内里,当然,他人好,又英俊帅气,所以也就在所难免……

您到底什么意思?

你说呢?

电话铃蓦地响起,蓼蓝立刻抓起话筒,你在哪儿,昨晚怎么不打电话?但紧接着又像泄气的皮球,顿时没有了刚才的亢奋。电话中传来女主编明快而果断的声音。蓼蓝有点失落地放下电话,站起来对女编务说,老板找我。

是的,老板找我。有了这句话,女编务才肯放行。她似乎饶有深意地对蓼蓝说,很可能她想让你认识她的女儿。

她女儿不是在美国吗?

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孩。不仅学识高深而且聪明漂亮。女编务这样说的时候,那种骄傲的神态就仿佛在说自己的女儿。

不过蓼蓝很快就见识了女编务的评判。果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博士。虽然此前蓼蓝已无数次从主编那里听说过她,但见面后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出类拔萃。于是某种身不由己的自惭形秽,尽管那漂亮女孩非常友善地拥抱了她。而蓼蓝此时此刻却是苍白而晦暗的,甚至带着某种焦虑。她无法让自己明丽起来,更无从驱赶身上的恶浊之气。她因此而觉得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个阳光般的女孩,她于是也说不出什么能让主编和女孩受用的话。

她只是有点惶惶地站在那里,慢慢地,脸上冒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

倒是美国来的女孩从容不迫,将一瓶经典的香奈儿香水送给了蓼蓝。她说,那是她特别喜欢的香水,是那种需要一层层释放的龙涎香和花的香型。蓼蓝有点僵硬地接过礼品,说她从来没用过香水,她丈夫好像不喜欢。然后就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紧紧抱着已经属于她的那个被包装得典雅辉煌的礼物。

很淡雅的一种香味,我想他会喜欢的。

我,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觉。蓼蓝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说这些。是的几乎彻夜无眠。她有点羞愧地看着女主编。

我也几乎彻夜没睡,女孩友好地应和着,坐飞机,飞机又晚点……

但你却依旧那么灿烂,就像春天里那些妖艳的野花。

女孩立刻睁大眼睛,怪不得妈妈总是说,你是诗人。

蓼蓝立刻意识到她的比喻不得体。我是说,你就像春天里那些烂漫的野花,而不该用妖艳来形容……

妖艳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妖艳就意味着某种性感,和一个人的品质没关系。

坐吧,蓼蓝,主编说,你们聊聊天。她刚刚回国,谁都不认识。你们几乎是同龄人,你们一定会彼此喜欢的。

然而蓼蓝没有坐下,她说这一期的校样刚刚送来,我得抓紧看。然后又说,她在等一个电话,她丈夫的电话。离开后才意识到她是在画蛇添足。

蓼蓝终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两只手心仍旧汗涔涔的。她把主编女儿的香水塞进桌角,大概是不想回忆起刚才的尴尬。她抬头,便遇到了女编务不屑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蓼蓝突然嗔怒。她大声说,是的,我就是不如她,你满意了吧?老女人立刻做出息事宁人又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没有搭腔,更不曾反诘,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当蓼蓝发神经病。

蓼蓝慢慢安静下来,她才开始检讨自己。但无论怎样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和主编女儿在一起时就是不舒服。尽管她那么友善,送她礼物,甚至迁就她,但就是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蓼蓝不知道怎么会得出这样的印象,但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被侵犯了。当这个近乎于荒谬的结论逐渐清晰起来,连蓼蓝自己都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