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感觉到李云湛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明白,身为皇子和战神的李云湛,一人之下万人之人, 几乎没有人可以撼动和威胁到他, 而他为什么这么讨厌生养他的皇宫?
李云湛没急着回答, 先朝苏月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问:“你可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不是惠妃娘娘吗?”李云湛问得莫名其妙, 苏月又继续道:“纵使这么些年我不与官家来往,但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好歹也是知道的吧。”
不料, 李云湛戏谑的笑了下,饮了手里的酒, “其实我的亲生母亲并非惠妃。”
“啊?”苏月手上的鸡翅膀差点吓掉, “若不是惠妃娘娘, 那又是谁?”
皇族向来极其重视血脉子嗣,绝容不了在这上面出现错误。
李云湛说自己不是惠妃的儿子, 苏月一瞬间的惊讶后便觉得他在跟自己开玩笑,遂补充了句:“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这么好骗?”
“我的母亲其实是惠妃的亲姐姐如妃。”李云湛说。他的一双眸子静谧而深沉,像一汪波澜不惊的古泉,看不出喜怒。
“如妃?”苏月从来没有听过如妃这个名号。
李云湛点点头道:“约二十年前, 金玉城林氏一族深受皇恩风光无限。当时林家一对双胞胎姐妹一同进宫为妃, 成为一段佳话。两姐妹在模样上差距甚小, 性格天壤之别。姐姐温婉, 妹妹骄纵, 而温婉的姐姐更得皇上的喜爱,后来妹妹妒忌姐姐圣宠不衰, 便在姐姐诞下龙子三个月将她毒害了。”
“其实我的亲生母亲,就是那个姐姐。”
李云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苏月不寒而栗,“那个妹妹是如今的慧妃?”
李云湛点头。
“可是……”苏月想不通,若是惠妃当年真的毒害了皇上心爱的如妃,为何能逍遥法外活到如今?
李云湛猜到她心里疑虑,继续解释:“如妃知道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她跟惠妃到底同根相连,不忍复仇,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求皇上饶惠妃一命。”
苏月:“那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难道你不想报仇吗?后面这句话苏月没问出口。
“十二岁那年,我从曾经服侍过如妃的老嬷嬷口中得知。”李云湛说,“我从来没想到从小叫到大的母妃竟然是我的杀母仇人,我根本无法面对这戏剧又残酷的现实,所以我在那年的比武大赛上拼命打败所有的皇子,争取到去边疆杀敌戍边的机会。”
“其实皇兄们个个武功都高于我,他们只是不想去那穷苦贫瘠又兵荒马乱的地方,才故意输给我的。他们都知道被选中去边疆的皇子,其实就是父皇的弃子。可那时候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所有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都土崩瓦解,我只能抓住那个机会自生自灭。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死在边疆就算了,要是我活下来了,那就是上天留着我的命让我回来报仇的。”
“可是,如今我回来了,当我回来看到惠妃吃斋念佛,整日活在恐惧和无尽的谴责中时,我突然就不想报仇了。戍边打仗的六年,我看惯了战场上的生死,深知活着比死掉辛苦得多,只有活着才是真正的赎罪。”
苏月听得入迷。
谁又能想到那个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十三皇子,在无限风光的背后,竟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该是怎样的万念俱灰,才会让他放着好好的荣华不享跑去边疆自生自灭。
苏月看着李云湛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个看似高大强壮的体魄里面,其实也没有藏着一个多么坚强的灵魂。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轻气的道:“你打仗一定很辛苦吧。”
李云湛握了苏月的手,没有说话。
他说不清打仗的日子辛苦不辛苦,那段日子他本就不想活了,每天都浑浑噩噩,只是麻木的砍人和防止被砍,一天一天看着太阳升起和落下。
这一晃,就是六年。
李云湛说:“虽然贵为皇子,可是我的人生相比起一般人来说,却是无比黑暗。我曾经怨恨老天,怨恨自己,甚至怨恨我母亲……为什么要让我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可是直到我遇见了你,你是黑夜之中,上天赐给我的星星,虽然照不亮整个夜空,可是足够照亮我。”
他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笑容,是十多年来少有的幸福的笑。他觉得,如果承受过往的惨淡和糟糕是为了换取跟苏月的相遇,那么他愿意跟老天握手言和。
苏月将李云湛搂得更紧了些,“我知道我不是星星,我也没有那么伟大,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做你的星星。”
李云湛转过身去,眼睛忽闪忽闪透着光亮,兴奋得像个孩子,“真的?”
“真的。”苏月真诚而慎重的点头。
“那既然答应了,就是一辈子。”他仍旧握着苏月的手。
这一次苏月没有推开他,反而是一半赌气一半认真的说:“一辈子就一辈子,反正我又不吃亏。”
“那我明天就让父皇给我们赐婚。”
“喂,谁说要嫁给你了!”苏月退一步,从他怀里退出来。
“不嫁给我还怎么一辈子当我的星星?”
“谁说要嫁给你才能当星星了,你看天上的星星不都是高高挂在天上的,哪是被人揣在怀里的啊?”
“我,我不管,”李云湛佯装生气,“反正你说话就得算话。”
“我也不管,我才不要这么轻易就嫁人。”苏月背过身去,“我娘说,男人轻易得到的女人都不会好好珍惜,所以当年我爹娶我娘可是追了好远的路。”
李云湛把苏月拉到身边来,握着她的手,突然深情款款,“我让我追多远的路我都去追,我这辈子也不贪心,只要一颗星星就足够。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要做我一辈子的星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等你心甘情愿。”
苏月见过懵懂的他,无理的他,嗜血的他,悲伤的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深情的他。
她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夕颜花,在落日余晖和绚烂晚霞的映照下,娇羞而生涩的点头。
明明还是严冬,二人间的气氛如同进入夏至般灼热,眼看着温度快要更上一次楼,一阵瓷器摔碎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美妙的氛围。
二人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姜瑟瘦小的身影从门边移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没了手柄的酒壶。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天儿冷,给你们温了点酒,可刚刚上台阶脚滑了下,酒也摔没了。我,我……你们聊,我再去温一壶。”
“你小心点啊,这几日在化雪,路上可滑了。”李云湛心情极好,难得关切姜瑟一句。
“诶,我知道。”姜瑟低着头。谁也看不到她眼睛里的难过。
她确实是来送酒的,可是听见屋子里的对话她觉得立马进去不是时候,就在屋外站了站,不过她手里的酒并不是脚滑摔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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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最后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宾客宁王被小厮抬出安王府,夜幕刚好降临。
李云璟终于能够喘口气。他颓然的坐在空荡荡的殿内,风吹得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他就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手撑着额头,看不出喜怒。
他不善饮酒的,可今日还是被劝着饮了不少,在酒精的作用下,整个脑子空洞又疼痛。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苏月参加宴会的的心情了,这种聚会不是欢乐场而是利益场,里面掺杂着太多的束缚和不得已。
苏月从来都不想成为利益的筹码。
想到这里,李云璟不由得戏谑的笑了。
命运一向如此,避之不及的偏偏命中注定。自苏月从将军府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与皇室的利益牵扯不清,毕竟她的父亲苏大将军手中握有庄宣王朝三分之一的兵权,哥哥又是小有名气的苏小将军,在这个兵权三分的国家,只要笼络了苏家,那个位置才有了一半的把握。
李云璟晃晃悠悠站起来,从桌上提了壶酒,他想把自己灌醉,从而逃避这空洞的疼痛,逃避这可笑的现实。
其实对于那个位置,李云璟并没有那么渴求,可是只有那个位置才能给予他内心完全的安全感。自从十四岁得知他的母妃害死了李云湛的母妃,他就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恐惧之中,他知道总有一天李云湛会得知真相来报仇的,而他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母妃死。
六年前众皇子的比武大赛,最后只留得他跟李云湛对决。那时凭借李云璟的功夫,打赢李云湛完全不在话下,可是,在最后关头,李云璟故意输给了李云湛。
他早就知道比武大赛只是父皇为择一名皇子去边关抚慰将士和百姓的借口,那时李云湛年纪尚幼,很有可能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一去不回,出于这样的私心,他故意输了。
可是,谁能想到,战场非但没让他死,反而将他历练成一匹嗜血的狼。
自李云湛回到都成,不安的恐惧像一双无形的大手锁住李云璟的咽喉,折磨得他每日每日无法入睡。
只有得到苏月,得到皇位,才能让他睡上一个安稳觉。
李云璟揭开酒壶,仰头猛灌自己。
他喝酒从来都是用上等的酒杯,举止文雅,细细的品,而这次他只想为醉而喝。
甚至想到苏月在宴席上祝他年年岁岁温润如玉,他就觉得浑身一阵恶寒,而后将酒壶奋力掷于地上,在响亮的破碎声中滑稽的笑了。
他从来都不是温润的人,他的柔和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苍白,为了藏起恐惧而故作的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