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香戏院由原来客栈改造而来,一楼的餐堂现在是表演场,而二楼,为了空间开阔——毕竟戏台后边还有装饰背墙和后台,所以二楼原来的客房凿掉一部分,留下的,大部被戏班和打理的六鬼住用。
夕弦的窗半扇关着,另半扇向屋内半开,看不见夕弦的身影。
尚烈仰着头望着,时间流逝,最后一班戏结束了,观座的看客都哄拥拥外走,直到走尽。戏院关了大门,不多时,想是收拾妥当,所有的灯都陆续熄了。
那视线里的窗也熄了灯,整座楼黑幽幽的,像一座昏暗的楼堡。
尚烈定定的,他没走,依然站在窗下往上望。
更夫打梆的声音不时传来。
……
天亮了。早起的商贩铺面开始活动起来,为新一天的营生做准备。
在早炊的烟火吆喝里,尚烈步行沿街回走。
回到府里,初三关切地问:“太子见到夕小姐了吗?”说着托着杯茶递过来。
尚烈不答,拿起他手中的茶碗喝了口温茶。
如昨,入夜,尚烈又站到了鲜香戏院夕弦的窗外。
又是一样站到天亮,不见夕弦出现在窗口。
初三递早茶时道:“太子为何不进去寻小姐?”
尚烈短短地答:“不去。”
初三看了眼尚烈,心道:“不去这不是天天去?!”就这白天,他趁尚烈午休,跑去了鲜香戏院,告诉闻香鬼,“太子夜夜在楼下等小姐,你一定把话带到,告诉小姐!”
这夜,尚烈又站到窗下。闻香鬼从门口瞄到尚烈的身影,飞也似的跑上楼,在夕弦住的房门外道:“小姐,太子来了,就在小姐窗外。”
夕弦的心猛然间“突突突突”地慌跳起来。
“他回来了!他从鬼族回来了!!!他怎么样?!他们怎么说的?!他和他们动手没?!他受伤没?!”夕弦手捂着胸口僵站在地上。
她抬头望向窗口,她噔噔向前迈步走去,可刚走两步她又停下,“他来见我,他是来见我的吗?他……应该恨我的!我要不要见他?我想见他,可是我——”
夕弦一步一步又移回来,她一屁股瘫坐在床边,“见了面,然后呢?是不是把该说的说清楚了,就再也不见了?”
夕弦望着窗口,“可是他在那里,他就在窗外!”夕弦又从床边站起,她一点一点移向窗户。她判断着距离,停下来,她站在那儿,那个位置,尚烈从外边仰头看是绝对看不到她的。
尚烈站在窗外楼下,夕弦站在窗内墙边,两个人都站着,耳边,楼下,楼中,“锵锵锵锵,好!好!”像一团乱炸鞭,可是他们似乎充耳不闻。
其他灯都熄了,可夕弦窗的灯却迟迟不熄,直到天明尚烈离去。
“她不想见我,她一定不想见我!”尚烈边走边想。
又是一夜,夕弦仍站在窗边,灯亮一夜。这夜初三偷偷跟了来,天亮尚烈迈步他才出现,道:“太子夜夜守在窗前,夕小姐是女子,若不然还是直接去见吧。她已经知道太子在了。”最后一句初三说得有些语气弱。
尚烈看了眼初三,心道:“我还说呢,怎么开始亮灯了。”对初三道:“你告诉的?”
初三不置可否。
尚烈仍是站在窗外。一连数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天了,大概十天?也许更多。
房中的夕弦过得更是煎熬,她不知道尚烈要如何对自己,她又怕,又期盼,一颗心都被尚烈牵着,她更怕的,是失去。
她望着窗,他望着窗……
两个人就这么夜夜隔着窗呆立,夕弦没有偷偷看尚烈,因为窗内有灯,一靠近窗会有影,她不要偷偷的看,她宁愿熬心熬肝地思念。
(注:尚烈夕弦隔窗相望这有一首插曲。)
青草湖,长江之畔,这里罕有冬景。
这一天,白天天空就青沉沉的。结束了戏场,人们走出戏院,不禁猛打个哆嗦,纷纷道:“今个儿呀冷嘞!”有的人伸出手,抬头看天空,借着尚未熄的灯光,竟有星星般亮晶晶的从天上飞飘而下。
“嘿!下雪了!”一声惊喜的欢叫。
“是啊!真的!下雪了!!!”
“下雪啦!”
“下雪啦!!!”
“老天爷!下大点!”
人们又冷又高兴地走路,情绪比刚才看戏还乐呵!
尚烈站在窗外,整座楼都是黑的,只有那一扇窗口亮着。
雪星变作的雪花,被风卷着飞入了窗口,不多时就在窗台上铺了晶莹莹一层。
夕弦看着窗口,无数的雪花正飘飞进来,她缓缓抬起手,雪花落在她掌心,眨眼就化了。“那个人,他还在吗?”她痴痴的,她想起了梅里雪山之巅,也是白茫茫一片,也是下了小雪,她一下跃上他的背。
她的泪“倏”就下来了。她和他在一起是那般温暖。
她不由自控地向前走去。
尚烈忽然看到一个头的黑影映在窗上,而且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大。“是夕弦!!!她向窗口走来了!!!”他心道。
夕弦站到了开着的半扇窗口前。尚烈看在眼中,心中一片海浪翻涌:“夕弦,你终于肯见我了!”
夕弦看到尚烈目光炽烈地看着自己,他换了衣服,是一身蓝色的,看起来不像他。他的头上、肩上都像窗台一样,铺了一层的雪。
当夕弦和尚烈的目光相接,天地似乎一下退缩消失,那一刻,夕弦什么也没想,她转身“哒哒哒哒”跑下楼梯,打开大门。
一个火红的姑娘从大门里跑出来,左转,一直跑到尚烈面前,她猛地停下,她是要扑倒他怀里抱他的,可是她没敢。
二人面对站立。
雪下得纷纷扬扬。
彼此对望,对望……
尚烈在鬼族被困了三十多天,夕弦则在此独处了三十多年。对二人,此刻也算久别重逢。
人道是“时间能抹平一切”,实则不然。得不到的,更会念念不忘,化为暗疾。尤其是真情相付深爱的人,说时间冲淡了,是因为再没相逢,当深爱的人就出现在面前,哪怕经过了三十年,五十年,那感情仍然会像喷发的火山,再次激涌奔荡!
尚烈一路想的见夕弦说的第一句话,千万句全在那一刹抛诸脑后。他道:“还疼吗?”
夕弦摇摇头,眼中含泪地笑着道:“早长好了。”
尚烈喉头滚动:“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
因为尚烈搓伤了夕弦后背,所以他这样想。
“嗐!”夕弦的泪落了,发出了一声感慨,“我早就想见你,是我怕……怕见过了,就失去你。”夕弦说着,泪像小河一样淌了下来,连声音都咽声了。
尚烈一把把夕弦头搂在自己胸前。
夕弦就这张带眼泪的脸被尚烈摁在前胸(尚烈本是有洁癖的),他轻轻地抱住夕弦,“你想多了。”
夕弦抬起头,仰着脸看着尚烈。尚烈抬手给夕弦的泪抹了去。
夕弦道:“我们别站这了,进去吧。”
就像以前一样,两人十指相扣,一同走进戏院。
夕弦住的还是当年同福客栈她住的那间屋。这戏院的改建是夕弦设计的,她应该是故意留下了这间屋。
夕弦房中,尚烈坐在床边,夕弦拿着布巾抱住尚烈的头,给他擦被化雪濡湿的头发,尚烈仰着脸看着夕弦,两个人离的特别近。
夕弦个子矮,尚烈的头就在夕弦脸下。两个人眼睛对望着,对望着,目光绞着缠着……
尚烈的头和夕弦的头越来越近,夕弦擦发的动作越来越慢,猛地,尚烈把夕弦抱住一个让身,顺势把夕弦平放在床上,他低下头去吻夕弦,夕弦也不由自主地双臂环住了尚烈的脖颈。
亲吻,亲吻,忘我的亲吻……
尚烈手指一绕一拉,夕弦的系带儿就开了,薄衫软敞,脖颈旁的肩弯、膀头儿展露了出来,可尚烈忽停住,他一下由伏着坐起来,又退身站起来立在床边,抬双手,搓自己那已经发红的脸,像想清醒过来似的。“我……我还是去隔壁,免得扰到你睡觉。”
说罢,尚烈迈步出了房间。
夕弦仰躺着没动,上次中毒,尚烈就和她同住的,就是这张床,可是今日,如此状态,他竟离去了。
夕弦望着顶蓬,不知是该想尚烈不想和自己亲热,还是想他仍在保护她的名节。
实话,她有点儿失望。但是她又笑了,“他依然爱我!”
尚烈出来,就见初三在不远处站在走廊上,对着他身旁已打开的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尚烈进去,倒在床上和衣而卧。
内心话接连不断地涌出来,“初三,你促使我和夕弦和好,为的什么?!刚才幸亏想到你!鬼族本是单方面亏欠我,我要是和夕弦交了身,就是鬼族女婿了,替他们挡劫他们就有的说不欠我了。哼!美人计!不过也是,我一见夕弦就忘了我自己,原来想的也都忘了,——美人计果然厉害!三十六计它当排第一!那以后我和夕弦怎么相处?嗯!要有度,就像在碧山镇那样,好归好,底线,别睡觉!记住了,她还骗过你!”
次日一早,夕弦醒来,刚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尚烈进门来,道:“你别住这了,我们回府。”
说着走过去抱起夕弦的箜篌就往外走。
夕弦赶忙挽起头发别住,追了出来,一看,马车就停在戏院大门口。两人并坐在车里,一摇一晃的。夕弦看向尚烈。
尚烈行事霸气,他说做的事让人觉得就应该听从他的。
夕弦在心里琢磨:“就这行事风格,霸气,真是魅力四射。可看他的脸,气质似乎和离开前又有些变化,好像没了嬉皮之气,多了稳重凛然的姿态,似乎还有一股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的感觉。”
从尚烈遇到夕弦,俩人几乎形影不离相处了一百多年了,比凡人的夫妻呆的时间还长,尚烈的一举一动夕弦再熟悉不过,尚烈的变化又怎么能逃得过夕弦的眼呢!
回到府里,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尚烈没再说娶夕弦。
因为尚烈知道了一切,夕弦也无需隐瞒,面对相处时似乎更坦荡,可是尚烈自己知道,他的坦荡并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