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殿,一片冷清。
这个时候,子时已经过去,丑时到来。正值夜深时分,这乾阳殿自然没有什么人。
王世充看着空旷的大殿,神色迷离,带着不舍。他称帝,不过两年,宏图大业,尚未开始,却又转瞬即逝,他怎么舍得这一切?他颤抖的手指,轻轻的触摸着大殿上的柱子,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飞龙,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就可以飞下来,将人撕个粉碎。
叶公好龙,可是怕龙。但是对于王世充来说,他是不怕龙的,他多么希望,这些飞龙能够飞下来,帮助他消灭敌军,守卫大郑的河山!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幻想而已,只能是幻想啊!
就像他的帝位,到头来,有如南柯一梦,最终落下的,是国破人亡的结局。这个结局,王世充有着遗憾,但是不管怎样,他终究是努力了,只是,天不助他。
王世充的眼中,流露出对这一切的渴望,他的心底,还是放不下这一切!泪水,盈.满了眼眶,可是他强忍着,不敢让眼泪流下,他深怕他一控制不住,就会哭泣。千秋霸业,一朝成空!这样的打击,未免太大了些。他仔细的摸着,似乎想要将乾阳殿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的记在心中。
就在王世充心中百感交集的时候,脚步声响起,梁百年来到他的身边,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了!”梁百年当初是王世充的家奴,对他非常的忠心。当初鸠杀杨侗,就是他与王仁则前去办理。
“好,很好!”王世充说着,伸出手,将眼中的泪水抹掉,这才转过身子,看着梁百年,说道:“你不后悔?”
“老奴受陛下大恩,如今陛下有难,老奴岂敢弃之。只恨老奴无德无才,不能力挽狂澜,救洛阳之危难,今唯有一死,才能报答陛下的恩德!”梁百年说着,神色之间,颇为坚定。
王世充微微的叹口气,又说道:“可惜,天不助朕啊!”旋即又瞧了一眼外面,说道:“玄应正在东城抵御隋军,恐怕不久必败。你去通知他,若有可能,就逃命去吧!”
梁百年迟疑了一下,就点头,说道:“陛下,老奴这就去,千万要等老奴回来啊!”
“你放心,朕一定等你回来!”王世充说着。
梁百年缓缓的转身,走出了乾阳殿,然后叫过了几名亲兵,细声的吩咐着什么,然后就大步的迈向东城。
王世充看着梁百年远去,立刻就大喝一声道:“来人!”
“陛下!”一名太监就应声出来。
“传朕令,立刻点火!”王世充说着。在到达乾阳殿之后,他立刻就让人在乾阳殿洒满了油汁,准备火烧乾阳殿。这乾阳殿乃是平时议事的地方,当初,王世充就是在这里,演了一出“禅让”的把戏,他在此殉葬,就是不甘。在他看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此地,永远永远,他王世充都是大郑的皇帝!
“是,陛下!”那名太监应声。
王世充就坐在龙椅之上,静静的等待着。龙椅这玩意,是从河北传来的。虽说河北人不会给王世充做龙椅,可是这椅子并没有多大的诀窍,随便找上一个木匠,就能照葫芦画瓢,做出龙椅,因此,在中原并不稀奇。
王世充等了片刻,居然没有动静,不觉眉头微皱,就吩咐一旁的心腹亲兵,出去看看。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王世充的经验,他能确定至少有上百人,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王世充的面色大变,他就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关键之处。当初他还是郑国公的时候,发动政变,夺取洛阳军政大权,就是靠着内应,这才攻进了皇宫,斩杀了元文都,控制了小皇帝杨侗。如今,在这个危难的时刻,突然之间,响起如此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一定有变。
“快,点火!”王世充就大声的喊着。
几名亲兵面面相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都是武将,身上刀枪有的是,就是没有火石。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幽幽的响起,声音很是苍老。
“是你?”王世充吃了一惊,这人年约五十,正是当初他攻进皇宫之时,内应的那名老太监,名叫段瑜。当时,王世充攻打皇城甚急,元文都就想着从玄武门出宫,绕到王世充背后进行攻击。可是负责管理宫门的长秋监段瑜却说找不到了钥匙,无法打开大门。元文都为此一筹莫展,直到天将明,才从玄武门折回,准备从太阳门出宫,不过为时已晚。
其实,那里是找不到钥匙?那段瑜早就被王世充收买,是王世充的内应,怎肯将钥匙给元文都,让他袭击王世充的后方?要怪,也只能说元文都一介书生,读书读多了,脑子不好使,找不到钥匙,将门锁砸坏就是,那战机稍纵即逝,岂会等他?
正是因为如此,王世充对段瑜颇好,后来见他年纪大了,就让他在宫中静养。只是不知道此时为何出来?
段瑜的肺不是很好,走了几步,就咳嗽着,然后说道:“陛下,奴婢这里有火石!”
王世充闻言大喜,抢上几步,就到了段瑜的跟前,说道:“快给朕!”王世充等不及了,在乾阳殿外围,已经传来了金戈交鸣的声音,显然是他的心腹亲卫与那些叛变的士卒搏斗着。他如今剩下的心腹不多,断然不能支撑,因此就急着要了。
段瑜的手掌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火石。他是太监,这等物品自然常备。
乾阳殿的外围,已经堆满了柴薪,不过王世充不能出去。在乾阳殿内,墙角处,也有柴薪,还浇上了油汁。王世充当即就赫赫的笑着,朝着墙角奔去。
一打火石,顿时火星冒了出来,点着了垫在柴薪下的细草,顿时就燃烧了起来,王世充拿过一根木棍,撕下一块丝绸,绑在木棍之上,然后蘸油点着,就四处放火。顿时火势就熊熊的燃烧了起来,将乾阳殿内映照的通明。
“豆卢兄,你看!”正在乾阳殿外鏖战的义兵,看到乾阳殿内,火光熊熊,顿时就有人喊着,指着乾阳殿说道。
“快,郑兄你带人消灭他们,我带人进去灭火!”豆卢宽说道,他的眸子里,一团火焰在不停地跳动。
“豆卢兄,你放心!”那名被唤作郑兄的人回答着。
豆卢宽就带人冲了进去,他们人多,王世充的心腹人少,顿时阻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豆卢宽等人冲进了乾阳殿中。豆卢宽一进去,满眼之处,就是大火,这个季节,天然虽然已经凉快了许多,可是还是很干燥,宫殿的柴木,很容易点燃,又火借油势,因此,当豆卢宽进去的时候,火势已经沿着墙壁向上攀爬,渐渐的就要吞没了屋顶了。
“哈哈!”突然,宫殿之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怨念。“朕,永远是大郑的皇帝,大郑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不可能被消灭的!”王世充的声音,从火海里传了出来。
“王世充,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徒!”豆卢宽大声的叫骂。此刻他也看清楚了地上洒满了油汁,是以火势才会在霎那之间,就变得熊熊。因为乾阳殿的地势,这一带并没有水井,无法取水灭火,如果远去宫城,显然是来不及了,而且这样的火势,恐怕只有一场大雨,才能将火势扑灭。
“哈哈!”那声音继续大笑着,透过不停跳动的火光,豆卢宽能看见在烈火中,一个人夷然不惧的站在那里,全身已经被点燃,成为了一个火人,可是他似乎并不怕,并不像在其他地方的几个人,有着呻吟,更有着痛苦的哀叫。那些个心腹亲兵,虽然有着与王世充一同殉葬的决心,可是这种痛苦,却是难以忍受,尤其是段瑜,更是被烧的哀叫不已。
只有王世充依旧大笑,仿佛被烈火焚烧的,并不是他的身躯,半响之后,他笑声渐止,缓缓而有力的迈动了步伐,举步上了台阶,然后稳稳的坐在了已经被点燃的龙椅之上,正襟危坐,目光平视,瞧着远方。
“众爱卿,平,平身……”王世充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就在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眼中的火焰顿时消失了,转瞬变成了无边的黑暗,无边无际,他的背,靠在龙椅的靠背之上,头颅高高的仰着,似乎不肯低头。
就在这时,又有人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喊道:“豆卢兄,怎么办?”
豆卢宽一挥手,说道:“乾阳殿火势已经大了,无法扑灭,还是将乾阳殿附近的房屋拆掉,使火势不再蔓延!”
“快,拆房子!”当即就有人大声的喊着传令。很快,人们都被动员了起来,开始拆除乾阳殿四周的宫殿,这个时候,乾阳殿的火势,已经蔓上了屋檐,火势冲天,将半空映照的一片通红。
就在此时,东城。
王玄应听到梁百年传递回来的消息,不觉一愣。他的心中,虽然有着求生的意志,可是逃,往何处逃?洛阳早就是孤城一座,能往何处去?!就算侥幸逃到襄阳,恐怕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又能有什么作为?还不是早晚必败。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西边,皇城之内,突然火势冲天,王玄应瞧得清楚,那个地方,是乾阳殿的方向。
“啊,陛下!”来通报的梁百年顿时就明白了,眼中含泪,跪在了地上,撕心裂肺的喊着。
“爹!”王玄应的双眼,也是热泪盈眶,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丝毫不管攻势正猛的隋军。在这一刻,他明白,父亲其实还是很疼自己的,虽然自己不成器,屡战屡败,可是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他的儿子,还是他最疼的儿子!他问自己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共赴国难,只不过是一个试探,看他是否孝顺,看他是否忠心。而当他确定了之后,还是想着自己能够活下去。
一种深深地无力感,突然在王玄应的心头滋生,他恨,他不能挽回败局,致使国破家亡。如果爹不曾篡位,自己也不是所谓的太子,只是一个大臣,甚至,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那么,不管朝代如何的更替,他们还可以选择为下一个皇朝效力。可是,没有如果,没有。
“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这句话,是杨侗被赐死之前,跪拜在佛像面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王玄应的脑海中,如此深刻的浮现了出来。不复生帝王家,不复生帝王家!王玄应的心中,也是有着这样的念头。
他忽然站了起来,哈哈的大笑着,然后看着已经攀爬上城墙的隋军,猛然之间,将利刃深深地扎进了胸膛,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手掌,然后染红了地面。
“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王玄应说着,声音渐渐的模糊了,鲜血从他的耳鼻口中流了出来,他毫不在乎的瞧了乾阳殿最后一眼,然后将利刃再度刺得更深了一些。
“殿下,你这时何苦?”梁百年忽然扑了上来,紧紧的抓住了王玄应的手掌,手指所触之处,很是粘连。王玄应的这一剑,恰好扎中了心脏,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是救不活了。
王玄应眼中的色彩已经消失殆尽了,只是眼睛还大大的睁着,似乎很不甘心。梁百年伸出手,在王玄应的双眼上一抹,然后用袖口擦净了王玄应嘴角、耳鼻的鲜血,然后拔出了仍然插在王玄应胸膛的利刃,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看着乾阳殿冲天的大火,突然大喝一声:“陛下,老奴来了!”
随着这一声,梁百年将利刃在脖颈上一抹,鲜血从喉管喷洒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