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更漏一直响个不停,雨声渐大,那屋檐上盛满了蔼蔼的雨水,整个殿内都湿湿凉凉的布满着水汽。

连带着衣服都潮乎乎的黏在身上,前胸贴着后背的十分难受。

英华宫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此刻却比平日里更加的森冷了几分。只听得那冷风扫着地上的落叶一卷又是一卷的飘起,然后再“唰唰”的擦到地上。

连修在英华宫门口立了良久,他遣人进去给皇上通报,那人迟迟没有出来,那么多年了,连修还不了解她么,此刻她一定是在和自己怄气。

于是连修就做好了立中宵的准备了,也许千百年后自己也有个寒门立雪的典故。他将宽袍提了提,这时身边的一个下人给他递上了一条貂毛的围领,他点了点头,那人就给他围了上去。

连修拢紧了围领,眼神冷清的看着那紧闭的英华宫宫门,光是那紫金红的颜色就有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庄重。耳边隐隐有更鼓的声响,不知道敲了几下,从宫门内侧似乎传来了缓缓的脚步声。

不过那门还是迟迟没开,待到庭院里的积雪都厚厚一层的时候,脚踩上去会留下两行一深一浅的脚印,一个宫女才从门内侧将门拉开。

那宫女面无表情的对连修鞠了一躬,随后让出一条道,连修取下了脖子上的围领,掸了掸身上的寒气,便跨了进去。

英华宫内暖气融融,那烧着木炭的火炉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挠的人心有些痒,更像是触了心神。

那正中间的龙椅宽大而浑然一气,两旁立了数个宫女,而坐于龙椅上正伏案而书的人正是当今大侯皇帝侯棠。

那一身绫罗绸缎丝毫不沾一丝黄色,柔柔的铺就了一地。

侯棠未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启了双唇,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赐座。”

那身侧的宫女急忙搬了一张凳子过来放在连修的身后,连修却没有坐下,依旧笔直的站着。

侯棠手中的朱笔依旧没有停下过,圈圈画画的,两只眼睛一直在公文上来回的扫着。

连修不由得露出一丝浅笑,在怄气呢。

他忽然跪了下去,两只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臣是来请罪的,请皇上责罚臣。”

侯棠动着手下的笔淡淡的说道,“何罪之有?”

连修将头低着,眉头不由得紧蹙,“因臣调度的一时疏忽,那千担粮草被西夏人劫了去,臣知罪。”

侯棠这才放下手中的朱笔,往桌子上一搁,眉毛一扬,目光凌厉,仿若两把刀刃。

她盯着连修,与那眼眸极不相称的是她的嘴角勾勒出一丝笑容,她右手覆盖上了左手的手背,抵着自己的下颚,缓缓说道,“相国,有话先起来好好说,跪着像什么样子。”

连修思忖了片刻,最终双手微微拳起,起了身。

他刚一起身,侯棠就一甩袖,也站了起来,她一步步走至御案的侧边,抬首看着他,那尖尖的下颚仿佛要把他戳穿一样。

连修双手****袖口中,鞠了一躬道,“请圣上降罪。”

侯棠眼眸阴晴不定,她两道目光直直的盯着连修,“你可知那千担粮草是给冀州赈灾去的?”

连修始终低着头,“臣知道。”

“你知道?”侯棠忽然提高了声音,然后一甩手,将桌子上的一堆堆奏折全部噼里啪啦的摔倒他的面前,“堂堂一朝相国,你要是这点事都搞不定,你早点给我卸任回家!”

连修不动,侯棠走至他的面前,忽然软了声音,“你可是有什么苦衷,但说无妨,朕实在不相信这是你做出来的事。”

连修还是低着头,只是说,“臣有罪。”

侯棠见他这幅摸样,心中那一窜火苗顿时就窜了出来,她将手中的奏折甩到连修面前,厉声道,“你看!”

连修微微皱了眉,他盯着前面的折子说道,“臣不敢。”

侯棠瞅着他,“让你看,你但看无妨!”

连修还是不动,总之就是弹劾他的折子,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侯棠冷眼看他,眼睛里是皑皑的冰雪,终年不化,她忽然命人打开宫门,一瞬间冷风窜了进来,连修和她俱是吸入一阵冷气,周围也霎时间被冷气包裹着。

侯棠绕着他身边走了几步,这才回头问他,“清醒了没有?”

连修这才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侯棠,目光倒也是如同这冷风一般清冷的很,他看着侯棠,一字一字的吐着,“是他。”

侯棠心尖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顿时有些懵了,是他?

她忽然将手缩进了袖中攥紧了双拳,咬着牙关,复尔,她松开了双手,抓住了袖口的边缘,问道,“你是说他?”

连修的眼眸一直暗着,连那一圈潋滟的边缘都消失了,但是他忽然转过头看着侯棠,“是他,他亲自带兵来劫。”

侯棠放声笑了几声,随后她将手重重的按在御案上,“怎么可能,四年了,他与朕俱是明不动暗动,这次他竟然亲自带兵公然挑衅,是忍不住了么?”

连修看着侯棠,也许在外人眼里,此刻的她是愤怒,是怨恨,但是他能从她的背影中看出另外一些感情,譬如,思念。

不过侯棠的这幅伤春悲秋只过了片刻,那案上的茶杯也被她一下了扫到了地上,她怒视连修,“他,就可以成为你失败的理由?连修,你莫叫朕小看了你!”

连修则看着侯棠,那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神采,奕奕的如这冬日的辉光,璀璨而闪耀。

他在笑!

侯棠怒从心来,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此刻,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宫女一进来就跪在地上说道,“元贤王求见。”

侯棠看着那地上碎的一片片的瓷瓦,转身道,“把地上的给我扫了。”随后她掀袍坐上了龙椅,那龙椅上垫着厚厚的貂毛毯子,总算不那么冷了,她看着那敞开的大门道,“宣。”

随后,元椿便裹着一阵风雪走了进来,那袍子上还沾着点点雪花,边走边落了一地素色。

元椿噙着笑的神情不由得让侯棠也涌着一股怒气,怎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在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亏他们笑得出来!

元椿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侯棠懒得说话,直接一撩手,示意让他起身。

元椿起身,看了看身侧狼狈的连修,心中还是暗爽,反正相国大人难得被训上那么一顿,他就索性让侯棠多训了他片刻,才珊珊进来。

侯棠睨着他,接过宫女递上的毛毯往身上一裹,“有事就说吧。”

元椿起身,一脸笃定的说道,“皇上其实这事不能全怪相国,相国只是用千担粮草换了八千奴隶而已。”

侯棠忽然往御案前一凑,警觉问道,“什么意思?”

元椿也看了一眼连修,说道,“他西夏皇夺了我千担粮草,我们缴获了他们八千奴隶,这桩生意,我们和他们,谁都没占上风。当然,这八千奴隶的缴获,还多亏了相国的神机妙算。”

侯棠差点没端稳手上的被子,只见那杯子在手上晃了几下,最终被她搁在了桌子上。侯棠这时的神情才稍稍好看了点。

侯棠奇怪的看着连修,“那你刚才干什么不说,存心气朕么?”

元椿笑容更甚,“这才是最好笑的地方不是么,倘若我不出现,相国自然不能确定他的计策是否成功,怎么敢随意邀功?”

侯棠吐了口气,“所以你就故意不进来,让朕把他好好训了一顿?”

元椿笑而不语,侯棠看看连修,再看看元椿,她觉得自己国家竟然养了这么两个活宝。

她挥手让周围人都下去,把门也给带上,随后抿了口茶,“你们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侯虏了西夏八千奴隶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萧拓的耳朵里,他倒是出奇的平静,也没发怒,也没有责罚下官。

他只是很冷静的坐在宽榻上,喝着美酒,摊在他面前的是两国乃至全天下的地图。

他忽然一掌拍在了那张地图上,整个大手将大侯的那一块土地全部压在手下,随后渐渐拳起了手,大侯的山河渐渐从他的手下出现,最后他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而那拳头底下压着的,便是大侯都城建康,他伸出手指沿着那建康城的边缘绕了一圈。

这片山河,这片八万里的疆土,迟早有一天,他要踩在脚底下。

此时,几个大臣开始议论起来,“这,这八千奴隶,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不能不管不顾,这可是有损我们大国的威严。”

“他们汉人不是最喜欢讲究什么礼尚往来么,那就拿千担粮草去换回那八千奴隶好了,谁也不欠谁的。”

“对对,此方法甚好,不如就这样……?”那大臣目光一转,投到了萧拓身上,萧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人,随后起身走了几步到了台阶下。

他缓缓抬眼,望着远方建康的方向说道,“传国书,让使臣带去,就照刚才说的办。”

那一双眼眸,二分霸道,三分戾气,五分蛊惑。

四年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从她这几年的行事风格看来,确实是越来越有蛟龙风仪,帝王之道了。

越是这么想着,就越是好奇她穿着冕服坐于朝堂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举手投足之间一定是尽显皇风。

那一窗黄昏渐渐褪去,又送走了一段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