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守真笃定了事实会是如此, 结果也当是如此。
玄慈真人自池子里瞧着元守真脸上不见失落,死寂的眼里反倒生出了一簇亮光,心里知晓他是真不愿斩断尘缘, 不由叹气, 叮嘱道, “我原想你天赋成才, 毕生修炼, 必定是要入仙道的,却没想遇到这么个劫数……”
玄慈真人与元守真有半辈子的交情,仔细瞧了瞧元守真的身形, 又忧愁起来,“你可是想清楚了, 你如今不人不鬼, 半人半仙, 往后的事都说不准了,兴许这一世都再无缘踏入南天门了。”
元守真听得玄慈真人的话, 惨然一笑,再不说什么,转身便朝来时的路飘去。
玄慈真人见他当真走了,愣愣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叹了口气挥袖一抹, 皑皑迷雾下面, 淮南河清晰可见, 元守真脚步一顿, 道了声多谢,便直直朝鼎国的边界奔去了。
这十年的光景, 卫广也不全全是无所作为的,至起码,南至南疆,北至北土,无一处还有战乱流寇,虽谈不上国富兵强,但百姓们也一片太平和乐,再不复当年战乱不堪,民不聊生的景象了。
他也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在外有武将赵钦常、元沁,在内有楼子建柳清,还有一干出类拔萃,正不断成长着的朝堂臣子,朝堂风气纯正段肃,朝臣勤勉清廉,卫广是很放心的。
除却前几年的南征北战,天下归一,这些年卫广的日子都过得平淡得很,没费什么心思,倒越发让卫广的日子过得乏善可陈起来了。
日复一日,今日似乎也无事可做,卫广随手将手里的折子扔回案几上,朝候在旁边的安平挥手道,“将这些全送去给荀阳王,让他自行处理了。”
安平一听,顿时连腰都弯了一截,苦着脸上前道,“哎哟,主子你饶了奴才罢,这折子送过去,定是得送回来,皇上您可是忘了,刚才不还给王爷赶回来么?这还不到两个时辰呢!”
要安平说,他进了宫能摊上这样的主子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他往常只听说这奴才进了宫那就得切成太监,小心翼翼兢兢战战,动辄就是杀人砍头的事,可喜的是这座鼎国皇宫的主子是个另类的,偌大的皇宫里荒无人烟,连着他这个贴身伺候的,总共也不过三五个人,原先荀阳王还在宫里住的时候,时长过来坐坐,倒还是有些人气,等荀阳王一搬出去,这皇宫就彻底没了人气,一开始还排了些人洒扫,后来皇帝觉着没什么意思,就吩咐说不必费打扫修缮了,搞得这皇宫内院里郁郁葱葱,杂草丛生,整个内院都荒芜了下来。
没有后宫嫔妃,甚至没有宫女婢子,安平自然也不用当太监了,安平对此感激涕零,伺候起卫广来,就更加无微不至,仔细上心了。
卫广听得安平这么说,不由一愣,想了想倒想起来,一早上文若才将这折子送回来,想来也是,这折子里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些财迷油盐惯常的奏报,也没什么看头,文若看着厌烦也实属正常,卫广想到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又将折子拿了起来,随手批阅了。
安平也习以为常,不再说些什么,只瞧着自家主子倦怠又强忍的神色,心里的忧心一重盖过一重,他伺候了卫广十几年,这一日十几个时辰都随在卫广身边,他这心里想的,忠的,为的,都是卫广一人,这看的时间久了,相处的时间久了,他难免就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他不知那是什么,但他对这个主子,也绝不是仆人对主子了,至起码以前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从没有人会觉得被自己伺候的、万人之上的主子可怜可悲的罢?
安平眨了眨眼睛,暗自吸了口气,硬是将眼里将要溢出来又慈祥又心疼的表情噎了回去,颠着脚跑去拉了拉窗帘儿,好歹让房间里亮堂了些,才又跑回来凑到卫广身边,撸着袖子一边研墨一边碎碎叨叨道,“主子,奴才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肉呼呼的,捏起来可好玩了,不然那天奴才抱来给主子玩玩,可好玩了!”
安平说着笑得裂开了嘴,笑得十分灿烂,不过他对卫广实在太过熟悉,只看那漫不经心的笔触,便知他这主子又在神游天外了,心里不由苦笑一声,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装作不高兴地轻轻推了卫广一罢,声音也扬高了一些,“主子!”
瞧瞧,他这比主子小上五六岁的人,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
安平见卫广回过神来,压下心里涌上来的酸涩,硬是咧了咧嘴,接着碎碎念,“要奴才说,主子你得多给安排几个人,奴才如今得回家洗尿布,总在宫里待着,赶明儿儿子该不认识他老子了,咱们也不多收,只收几个小厮进来听差,主子您说可是?”
卫广听得安平如是说,停了手里的笔,他平日也不管这些事,倒没想到这层,卫广只怔了怔,便道,“你自己安排便是。”
安平哪里是没空,他不过是想卫广身边能多些人,多一些人气,多热闹一些,或许平素便不会这么冷了。
候在外面的人通报说丞相来了,平安倒是松了口气,起身将人迎了进来,卫广倒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这些年早朝由原来的每日一次改成了三日一次,一干朝臣跑上书房倒是跑得勤快,尤其是这两年,便是连朝堂上的九品小官,偶尔也要来上书房转一转,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卫广突地想起那些小官最初诚惶诚恐的模样,再想想如今熟门熟路的模样,就有些想笑,这些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通常会在他面前说一些废话,说得口干舌燥,再等着安平给他们倒杯茶,喝完后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就走了。
这说起来是有些怪的,但无伤大雅,卫广最多的不过时间,因此也好声好气,这习惯也保留了很多年,卫广话虽不多,也不怎么善交际,但常年累月下来,在一众官员百姓心中,名声也不错。
卫广正估量着楼子建这次要说多久,注意力便不怎么集中,没成想只听沉闷的一声,扯回了神丝便见楼子建跪在了地上,两手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匍匐在地三跪九叩,卫广愣了愣,想也未想,抬手挥袖,运了内功,将楼子建托了起来。
楼子建本能的想挣扎,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书生,怎么又抗得过内力深厚的卫广,拉扯间不断挣扎,搞得两颊涨红,卫广不由纳闷,他到底是做了怎么样天怒人怨的事,才惹得他这个向来好脾气的丞相激动愤慨至此。
卫广正想开口,就见平安踉踉跄跄地抬着茶盘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舌头打结颇为激动地指着门外道,“主子,不好了!外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平安表情红润,面色纠结,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担忧,但很明显,他很激动,语速飞快,霹雳啪啪就将满朝文武点了个干干净净,“柳丞相,赵将军,庄大人,平大人,陈大人……他们都来了,都跪在外面了!”
卫广一愣,一时间倒没想过朝臣谋反,又见楼子建又要往下跪,颇为无奈地起身往下首走去,想将楼子建扶起来,怎奈楼子建不从,卫广只得后退一些,问道,“何事子建你起来再说。”
楼子建微微平复了情绪,才又叩首道,“老臣是来请皇上主持天子殿试的。”
卫广一滞,这事早朝时不是已经商谈过了么?荀文若天纵奇才,这些年在士林间也颇有名声,加上他才华出众,文功武治样样不俗,又他主持殿试自然是妥当的,“这件事——”
卫广话还未说完,便见楼子建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皇上——”
楼子建目光里的质问不言而喻,卫广也不以为忤,他这些年自知惫懒,应付起朝政来越发没了耐心,他虽未流于言表,心里却早不耐烦了,却又不知这一生有何退路,只一年挨过一年,起先那几年兴许还有点乐趣,这些年却越发觉得没意思,他在荀文若面前提了一次,却被荀文若严厉拒绝了,那人怒气匆匆从皇宫搬了出去,如今已有三月的光景未曾与他说过话了……
“皇上!”楼子建见卫广如此情况下还不肯用心,心里又怒又无力,顾不上君臣之别,不由高呵了一声,见卫广并不生气,心里怒气更甚,厉声道,“万事俱备,介时皇上你只需去殿上看一看,提点一二,别的臣下们自然会安排妥当,费不了皇上什么神——”
楼子建说道最后,目光里都含了隐隐的热切和陈恳了,“皇上,您就去看看……罢……”
楼子建说着说着,铿锵的尾音不知怎么就软了下去,若换成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只差拉着袖子摇一摇了,安平十分囧,不忍直视地偏过脸去,将自己缩成了一小团,安安静静的当起人型盆栽来了。
楼子建也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老脸一红,顿时又变了脸,严厉了起来,“参加科举殿试,选后或选妃入宫,二者择其一,皇帝陛下,你选一个罢!”
卫广着实给噎了一下,在他看来,三年科举不过一件小事,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卫广心里生了些厌烦之心,却也不愿发在楼子建身上,站了一会儿,眉头微蹙,“我不喜欢女子,今生也再无子嗣,你——”
群臣对子嗣的事早认命了,楼子建不得不又忘了君臣之别,打断卫广道,“男人也无妨,若皇上愿意,老臣这就为皇上安排,我朝多的是大好男儿这些年心里装着皇帝的人不知几凡,只要皇帝首肯,多的是人肯凑上来。”
卫广有些啼笑皆非,心里堆积的烦闷也散了不少,见楼子建说得一脸诚恳信誓旦旦,又好气又好笑的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子建你年长我五岁有余,如今还是只身一人,实打实的老光棍,你道担心起我来了。”
楼子建瞧见卫广的目光,脸顿时一胀通红,见卫广心情不错,心里又有些发暖,也忘了刚才说了什么,只硬邦邦的憋出了一句,“皇上还未成亲,老臣不做他想。”
安平心情也十分好,见卫广不错,便异常狗腿的从墙边退了进来,跑到卫广身边,笑嘻嘻道,“这事奴才也听说了,这次听说来了个十分厉害的,文武都是第一,人也长得俊,想来明日殿试也十分有看头,恰巧无事,咱们便去看看罢。”
科举选才对一国之朝如何重要,卫广不是不知,见楼子建目光殷切,又听得外面乌压压的一片请事之声,不由想起初初建朝之时,这些人跟着他南征北战,刀光剑影,心里微微一恍,便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