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蒋胜男吃得正热闹。
方中军突然凑到蒋成武耳边,挤眉弄眼起来,“等这俩孩子结婚,你是不是应该随你亲家给也管我叫一声方叔?”
蒋成武面色有些古怪,瞪了他一眼,嚼着花生没说话。
钱淑兰在旁边听到这话,担心蒋成武生气忙打圆场,“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蒋成武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又瞪了一眼方中军,“还是我这亲家厚道,哪像你赢了我那么贵的东西,还不知足。我跟你说,你这叫卸磨杀驴!”
方中军眼睛睁得老大,啧啧出声,“瞧瞧,你还说我呢。刚跟人家攀上亲家,你就嫌弃我了。亏我们还几十年的交情。”
担心这俩人吵起来,钱淑兰给两人斟酒,“来,来,来,这是我带来的好酒,很难得的。”
现在买酒都要工业券了,钱淑兰这酒还是当初方家去提亲的时候,带的聘礼。
其他东西都吃了用了,只有这酒可以长时间保存,所以留到现在才用。
瞅着是名贵好酒,方中军也顾不上跟蒋成武瞎逼逼,端起酒杯眯了一小口,啧啧称赞,“还是这酒好啊。前阵子我让永林从百货大楼给我带了一瓶酒,里面居然掺了一半的水。你说气不气人!还花了我一张工业券呢,亏死我了。”
蒋成武笑话他,“啥?你买瓶酒就花了一张工业券?我说你也太浪费了吧?前阵子,我们家想给胜男凑工业券买辆自行车。永久牌加重自行车,钱倒不贵,一百六十块就够了,可工业券却要六十张。胜男爸和胜男两个人上班,攒了好几个月才终于给凑齐了。你瞅瞅,你一瓶酒就花掉一张,你券多烧得慌呀。”
方中军摸了摸头,有些无辜,“你们家买自行车,我家又不买。”
“那你的鞋子,毛巾,毛衣,这些不都不用券了?”
方中军眉头皱起来,“这些也要用工业券才能买?”
“那可不!要不然你以为胜男爸每月发五六张工业券,为啥攒不下来吗,还不是因为平时用得也多。”
方中军有些愧疚,看着方永林,“你这孩子咋不跟我说呢。我还以为你们真花不完呢。”
王丹娜笑着给老爷子夹菜,“爷爷,是我不让说的。咱家用工业券还是非常少的。永林在百货大楼上班,能拿到些瑕疵品,工业券也不是那么紧张。”
方中军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
蒋成武一拍脑门,“原来百货大楼这么好。早知道就该让胜男也去。”
蒋胜男鼓着腮帮子,嘴里吃着菜,想说话却根本没法张嘴。等她把千辛万苦把饭菜咽下去之后,才道,“我才不去呢。没意思。”
蒋成武拿她没办法,又问方永林,“我听你爷爷说你升了采购科长了,干得咋样呀?”
提起这事,方永林就想吐血,谁能像他一样,刚上任没多久就能遇上鸡瘟,那些生产队因为鸡生瘟了,赔本了,就想让他们百货大楼涨价,好歹能补贴一点。
方永林自然不能同意。别说只是鸡瘟,就是前几年闹饥荒,他们百货大楼的采购价都没有涨价。
后来那些人除了订单上的鸡蛋,多一个都不卖。
还是他娘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蒋成武叹息一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侧头看一眼儿子,“你咋办事的呀?居然出现鸡瘟了。”
方中军碰了下他的胳膊,“你责怪孩子干啥,这是天灾,跟他有啥关系。”
钱淑兰不太懂鸡瘟,也忙着打圆场,“这鸡瘟也是因为他们平时照顾不周到才导致的。”
空气的流通,气瘟都会滋生病毒。
蒋县长非常无辜,他这人性子有些沉闷,自从把造反派打倒之后,他就一直抓生产,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可上面的政策在上面卡着,家家只能栽一棵果树,自留地里只能种蔬菜,就是门前多栽一棵辣椒都会被那些民兵拔掉。
土地就那些,想靠种地让农民过好日子,根本就不可能。
所以他每天都在发愁。
陈洁英刚才也听王丹枝说了一些,“我听亲家说,他们生产队养了六万多只鸡,就没有得鸡瘟,看来确实是那些人不会养。”
蒋县长猛地抬头,侧头看向王丹枝,又看向钱淑兰,“钱婶子,你们生产队是不是就是王家村生产队?那个工分值连续九年都得第一的生产队?”
钱淑兰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蒋胜男心直口快地给她爹介绍,“爹,钱奶奶还是养鸡厂厂长呢。”
蒋县长饭也不吃了,立刻把手里的筷子一丢,走到钱淑兰旁边,朝王丹枝笑着道,“我能跟你换下位置吗?”
蒋成武抚了抚额,无奈地瞪了儿子一眼,“正吃饭呢,你谈公事,待会儿再谈不行吗?”
王丹枝已经站起来,此时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钱淑兰忙安抚他,“老爷子,我们边吃边谈也是行的。真没想到我们刘关县来了这么好的领导,真是刘关县之福啊。”
蒋成武见她都说话了,也就没说什么了。
陈洁英招呼王丹枝到她身边坐,“胜男爸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正好他走了,省得我还要看他那张黑脸,咱俩凑在一起多聊聊,我还想听你讲养鸡的事呢。”
王丹枝笑着应了声,“好”
这边,蒋县长跟钱淑兰请教关于养鸡的事情。
钱淑兰琢磨,他应该是想全县推广的,倒不是不行,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们生产队孵小鸡是有秘诀的,不外传。如果不想生鸡瘟,可以从我们生产队买小鸡仔回去养,我们生产队还可以教大家怎么养蚯蚓。”
蒋县长眼睛一亮,拍掌大乐,“可以?”
“可以!”
蒋胜男笑着问,“婶子,你就不担心全县长都养鸡了,你们生产队的鸡蛋卖不出去啊?”
蒋县长一愣,夏天的鸡蛋根本不好储存,很容易坏掉的。
所以如果真得卖不出去?
钱淑兰摆摆手,“我们的养鸡厂的鸡蛋连省城都供应呢,根本不用担心。”说完她侧头看向蒋县长,“反正生产队养的鸡总要往百货大楼供,我们是有合约的,他们不可能不收。”
蒋县长细细一琢磨,“可以让他们都跟百货大楼签订单,这样也能让大家宽心。”
于是蒋县长又叮嘱钱淑兰,让今年开春多多孵小鸡。钱淑兰倒是一口答应下来。
左右他们生产队有的是人,再过几个月,知青就下乡了。有人就能创造价值。
从方家出来,小毛驴直接回了钢铁厂家属区。
钱淑兰骑着自行车带着王丹枝往生产队走。
“娘,我们不去看下小五吗?”
钱淑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这冬天雪地的,还是早点回去开会商定开春孵小鸡的事情。”
等化了雪,他们生产队就要忙活起来了。
地里,藤筐,养猪厂,养鸡厂都有事情要做。
时间眨眼即过,很快就到了三月,河里的水全都化了冰,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王家村忙得热火朝天。
只要是十三以上的小青年都可以到养鸡厂里学着孵小鸡。
得亏钱淑兰没有把公鸡全都卖了,要不然这会子连种蛋都不够了。
之前的壮劳力已经抽了一半出来,剩下一半就得下地。
所以这次招的人都从小青年里抽。
一来他们干活不是很麻利,二来也是锻炼他们。
这次报名有三百个人,要从中抽两百个。
跟以前一样,都是从孵小鸡开始考验。
孵小鸡的方法都有老人指导。
每个小青年都抱着母鸡和二十个蛋往家走。
李春花今天也带着柱子过来了。他这年纪下地干活只能挣八个工分。
哪有养鸡来得好,最差也能有十二个工分。
县城里,姜玉瑛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小蝶去外地采购了,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回去。
她骑着自行车没走两步,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侧头找了一会儿,立刻顿住,在靠右边的巷子里,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一身黑,戴着绿色的帽子,冲她招手。
姜玉瑛心下忐忑,望着他熟悉的笑容,她好半天没回过神,“他怎么来了?”
她四下瞅了瞅,发现没人,立刻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姜玉瑛看着已经消失好几年的郭正良问。
郭正良咧着嘴,露出一双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听说大陆乱得很,想过来接你。”
“接我?”姜玉瑛诧异地挑了挑眉,而后摇头拒绝,“不用,我现在很好。”
郭正良直直地看着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真的很好吗?我看你现在老得厉害。你以前喜欢穿着布拉吉,喜欢扎红头绳。喜欢围丝巾。可你现在浑身上下还有点颜色没?”
姜玉瑛下意识打量自己。她今天穿了一件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头发也是黑头绳扎起来的。她拢了下自己的头发,一脸地无所谓,“我已经不年轻了啊,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爱美了。”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他娘一大把年纪还学着那些年青人烫头发,穿花衣服。郭正良自然不信她的说辞,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玉瑛,你跟我走吧,香港比这里好多了。在那边,你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就穿什么样的衣服,根本没人管。”
姜玉瑛摇头,穿什么样的衣服,她根本不在乎,只要她觉得幸福,她觉得快乐,哪怕是衣衫褴褛,哪怕生糠咽菜,她都觉得幸福。她看着他,浅浅一笑,“跟你走?以什么身份?”
她早已不是小年青了,她对郭正良的感情原本就没有多深,即使很深也应该消失在这漫长的时光中。
她不会天真的以为郭正良会一直等她。
郭正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玉瑛,你跟我走吧,我会娶你的。”
姜玉瑛有时候觉得人还不如不成长的好,因为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富,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对面的人有没有对你撒谎。
早在她彷徨去不去香港的时候,她就听干娘说过,香港实行的是多婚姻状态。这才是她最受不了了的地方,如果她放弃一切,对方却左拥右抱,那她的辛苦舍弃都是笑话,她歪着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我听说香港可以一夫多妻制,你准备娶我当几姨太?”
郭正良脸色发怔,他没想到玉瑛会这么敏感,他下意识低下了头。
突然他上前两步,握着玉瑛的胳膊,“玉瑛,你相信我,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当初到香港,举目无亲,我们连户籍也没有,只能打短工。。。我爹病了,我被逼无奈才娶了。。。你相信我,从头到尾,我心里想得都是你。如果当初你跟我离开,我肯定不会娶她。”
这话姜玉瑛相信,可惜无论她跟不跟郭正良走,生活的磨难都会如影随形。
无处身处哪里都会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人生来就会遇上各种磨难,吃饭,穿衣,生病这些最基本的诉求可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骨。
爱情这种高层次的东西往往都会在这些最基本的访求出现问题的时候让步。
姜玉瑛现在无比庆幸当初自己并没有选错,她留下来是对的。
她朝着郭正良释然一笑,“我已经结婚了。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傍晚时分,蓝蓝的天空化成一片橘红色的晚霞,背光的那一排排房子在霞光的照射下留下一片浓稠的阴影,一个男人站在街对面的阴影中,似一头蛰伏在暗处的狮子在等待着他的猎物。
王守智今天从乡下回来,到家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早早就过来接玉瑛下班。因为想跟玉瑛骑一辆自行车,他是走路过来的。原本他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就藏在旁边的巷子里,刚准备冲出来,就听到有人叫她。
他这才发现,原来街对面也有人在等玉瑛,他想喊玉瑛的时候,她却不经思索快步走了过去。
王守智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眼睁睁地看着玉瑛对着那个消失了好几年的男人笑。也是啊,他们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要不是天意弄人,他们早就结婚了。
玉瑛一直不肯接受自己,何尝不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有郭正良的存在。
望着两人相视而笑的场景,他嫉妒得发狂!他想冲上去,可他又以何种身份呢?
他只是她假结婚的对象。他们的婚姻是假的,他这个丈夫是假的。他们之前都是假的,这样假的他根本没有资格。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利刃扎得痛不欲生。他身体的血液都好似停止了流动,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没了血色。
他看着他们,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眼睛泛酸,眼角流出了泪,他才缓缓挪动脚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