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王丹枝在老王家一连住了三天,钱淑兰给两人的衣服里填了些棉花,还给两人重新做了两身新衣服。不过都是薄的那种,贴身穿的。

这布很粗糙是李春花织的。颜色就是本色,没有染。穿在外面有点怪。

钱淑兰还用多余的线,绕了好几股,勾了一件毛衣给燕铭穿,把小家伙喜得眉开眼笑的。

到了第四天,孙家村终于有人过来找人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大福本人。

他胡子拉茬,一脸的疲惫,干瘪的脸因为吹了风显得有点狰狞和狼狈。

钱淑兰安排他坐下,虽然现在是饭点,可她也没准备额外给他做好吃的。直接让三个媳妇到食堂领饭菜。

以王家村食堂来说,本就是只能吃个五分饱。又多了三个人,连四分饱都做不到。

孙大福吃完一个红薯还想拿剩下的那一个,钱淑兰直接把红薯筐端起来,皱眉叱责起来,“这个是老大的。”

王守仁去队里给他们借马车了。

孙大福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钱淑兰本就对他没有好感,能任由自己的媳妇被亲娘磋磨,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更何况这次居然又是空手过来的。这是压根没想当亲戚走呢。

钱淑兰看着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丹枝手里的红薯,面露不悦,讥讽道,“大福,这些年你打哪发财呀?这么多年都没来瞧我这个老不死的?”

孙大福收回视线,面色有些尴尬,吭哧半天也没回答上来,想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我娘不同意我过来。”

钱淑兰也不想追着过去不放,直接命令道,“你娘现在没了,以后丹枝每三个月都要回娘家来一趟。要是你们家不放她回来,我就住到你们家去。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么些年,你一点也没孝敬我,我倒要看看,你们老孙家是怎么为人处事的?”

孙大福涨红了脸,隐晦地朝王丹枝使眼色,可对方却只顾着吃红薯,气得孙大福拿她没辙。

钱淑兰又重复了一遍,孙大福才不得不点头答应了。

钱淑兰面含警告,“如果我以后再听别人说,你们家欺负我们家丹枝,我就让我的几个儿子找上门,好好正正你们家的家风。”

孙大福僵硬的黑脸更加尴尬了,但对着岳母这暗含警告的眼神,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原本钱淑兰不想去孙家村的。但想到王丹枝在孙家日子过得这样苦,到底还是不忍心。

吃完饭,钱淑兰带着两个儿子上了马车。

钱淑兰让孙大福在前面赶着马车。借口说,大儿子不认识路,实际是不想王守仁顶风受寒。

孙大福信以为真,所以接过鞭子坐上马车。

其他人纷纷坐了上去。

钱淑兰坐在最中间,两个儿子坐在她后面。

钱淑兰让他们戴着帽子,背对着风口,倒也没冻着。

倒是孙大福身上穿得少,又顶着风,因为大炼钢不得不剪去的短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仿佛鸡窝一样。

孙燕铭嘴里吃着糖,被前后左右挡着,愣是没招一点风,这会儿不用自己走路,他心情颇好的唱起了歌。

他新近才学的,“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刚唱到这儿,孙大福仿佛应景似的正好陷进一个泥坑,差点把车上的人颠下去。

钱淑兰直接栽到后头。

她后面的王守仁被她压成受着惯性,也栽到后面,于是孙大福直接被他压倒,鼻子直接撞到马屁股上,一股尿骚味儿差点没把他熏过去。

他恶狠狠地想要骂娘,迎面就对上王守仁和王守义两兄弟凶狠的眼神。

他立刻怂了。转尔开始骂起了儿子,“你个小兔崽子,你唱得这是什么歌,差点让老子摔倒。我今天非要教训你不可!”

说着从马车上跳下来,撸起手腕上的衣服就要过来揍。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孙燕铭却一脸凶狠,仿佛发怒的小狼崽,眼神冰冷,“你敢揍我!我就让我大舅三舅把你门牙打掉!”

钱淑兰一脸惊讶地看着狐假虎威的孙燕铭,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个懂事的,但没想到居然会充满戾气。他之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孙大福气得直跳脚,一巴掌就要扇过来。

钱淑兰眼急手快,直接一个反手打了过去。巴掌直接落到孙大福的脸上。

这一下就把众人给扇懵了。王守仁从马车上跳下来,想帮她娘的忙,揪着孙大福的衣领就想揍。

钱淑兰却喊住了他。她自己揍人倒是没什么,反正她是长辈,即使她打了孙大福一巴掌。他爹孙保贵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但王守仁无缘无故揍人,到了孙家就不占理了。

钱淑兰皱眉看着孙大福,“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孩子?燕铭是你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没驾好车,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孙大福狠狠地瞪了一眼孙燕铭,理所当然地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想打就打!”

钱淑兰气得直跳脚!往后退了一步,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我打死你个瘪三,这是我外孙,不经过我同意,你想打就打!我让你蛮不讲理!”说着,也不让其他人插手,直接把孙大福打得抱头鼠窜。

王守仁和王守义是从他们各自的媳妇那得知他娘力气变得很大,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现在亲眼所见,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钱淑兰像是把王丹枝所受的委屈全替她发泄出来了。

如果王丹枝只是受那孙家老太婆的气也罢了,更可气的是这孙大福还打过王丹枝好几次。

她早就想收拾这王八蛋。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王丹枝和孙燕铭惊得一个劲儿咽唾沫,她娘(姥姥)好彪悍呐。

最后,孙大福被打得鼻青眼肿不停求饶。

钱淑兰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瞪他,“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家丹枝,我就让你每天都享受一次这个待遇。不信你就等着瞧!”

孙大福捂着脸,跪在泥地上,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

钱淑兰大声呵斥道,“赶紧赶车!我们还得赶回来呢。”

孙大福吓得不轻,立刻爬起来,也顾不上把裤子上的泥抹掉,重新赶车。

王守仁和王守义帮着一左一右推车。

等车轱辘出了深坑,两人重新跳上马车。

马车行驶大概四十多分钟,终于到了孙家村。

钱淑兰让孙大福把马车停在孙家门口。

孙家院墙上面贴满了白纸。现在布票非常难得,所以即使是至亲也没有披麻戴孝的。只是在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因为大炼钢,所以孙家婆子并没有棺材,而是选择土葬,人现在还摆在屋里炕上呢。

几个儿媳妇跪在堂屋中央那个设得很简陋的灵前,连张照片也没有,直接以衣物代替。

钱淑兰注意到,那是一件很旧而且还打着补丁的麻布衣。

放着衣服的大方桌下,是一个黑色的瓦盆。按照以往应该往里烧纸的。

但现在禁止四旧,所以瓦盆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白色的蜡烛正燃着。

钱淑兰拎着那十斤红薯到了登记薄前。

报了下老大的名字。

这年头男人死了,一般都是长子是户主。

听说她登记的是十斤红薯,大家全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因为已经十几年了,别人也都不太记得她是谁。

钱淑兰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孙大福的岳母,王丹枝的母亲。”

众人这才想起来,这人就是那个曾经大闹孙家村而远近闻名的泼妇。

不过这次她怎么这么大方?以前可是为了100块钱(旧币,相当于1毛钱)就找上门来闹呢。

现在居然舍得十斤红薯?还真是稀奇了。

对于别人的打量,钱淑兰泰然自若,她语气嘲讽,“我这不是听说我们家丹枝在他们老孙家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来看看嘛。”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王丹枝。对方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钱淑兰也没在意这些人的打量,找了一圈终于找到正主,她把王丹枝拉到孙保贵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亲家,我们家丹枝嫁到你们家,你们就是这么对她的?你看看她这手,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粗糙。你再瞅瞅她的脸,比我的还苍老,我都五六十了,还没长一根白头发呢,我女儿十七岁就嫁进你们家,才三十三岁就长这么多白头发。你们老孙家简直欺人太甚!”

孙保贵额上青筋直跳,他脸色涨得通红,看着众人暗含鄙夷地眼神,心里把这老太婆骂个半死,这亲戚这么多,她发什么疯!他伸手就要拉她,赔着笑脸,“亲家,亲家,咱们有话好好说。”

钱淑兰却是不听,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的场合算账,怎么能功亏一篑呢!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开始放声大哭,“我的老天爷呀。我这是遭了什么报应呀。我好生生的女儿嫁进你们老孙家,才三十来岁的年纪磋磨得比我这个老太婆还要老。这是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呢!你们老孙家比以前的地主老财还要欺负人,我的党呀,我最敬爱的m主·席呀,你快过来给我做主吧!我女儿被人这么欺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孙保贵急得额头直冒汗,就差给她跪下了。

孙家的亲戚朋友以及村民们全都围了过来。看着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腿。她哭得伤心又绝望,哭诉自己的女儿在这家遭受的非人待遇。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这老太太曾经为了100块钱而大闹孙家村的事了。都觉得这老太太是真性情,疼女儿。

有那有女儿的妇人感动的鼻涕眼泪直流。有那上了年纪,当了父亲的男人纷纷开始说孙保贵的不是。以及呐刚刚死去还未来得及下地的孙家老婆子,讲述她的尖酸刻薄与蛮不讲理。

孙家另外两个儿媳妇看到这阵仗吓得直接躲在人群里不敢出来。

奈何钱淑兰根本不打算放过她们,她从地上爬起来,就扯着那两个女人的头发,恨声道,“同样都是儿媳妇,你们一点也没受苛待,脏活累活全让我女儿干,你们在外面得好名声。我呸!你们两个丧良心的小娼妇!要不是你们在那死老太婆面前嚼舌根,他们也不至于只逮着我女儿一个人欺负!”说着,直接拽头发扇脸。

孙大福蹲在人群后面,透过人群的腿缝看到这一幕,吓得一抖一抖的。

孙家两个儿子和孙保贵全过来拉架,钱淑兰也趁机往这三人身上招呼。

她的力气很大,孙家人这几天又一直饿着肚子,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她一打一个准儿。

她边打还边拍着大腿哭,“我的老天爷呀,这么多人只欺负我一个呀。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呀。这是欺负完我女儿,又来欺负我了呀。”

外人只看到孙家人在围攻她,可钱淑兰却对着他们又打又掐。而且还专往痛处掐,疼得几个人嗷嗷直叫。

王守仁和王守义想帮忙,但是却无从下手,愣是只能当观众。

最后,孙家村的大队书记来劝架了。

钱淑兰这才顺势松开手,朝那大队书记哭诉,“领导呀,你可要为我女儿作主呀。我女儿嫁进他们孙家十几年,原本黄花大闺女磋磨得比我老太婆还要老。你可以为我主持公道呀。”

孙家村大队书记也很无语,这是家务事,他怎么主持?再说了这老太婆跟他又不沾亲也不带故,他凭什么帮她呀?

他也就是被孙保财拉过来主持公道的。

孙保财也就是孙大琴的爹,在门口就看到亲家来了,他不敢跟亲家打照面,但又担心她在孙家闹,到时候再影响了他家的名声,于是硬着头皮去喊大队书记。

大队书记咳了咳就想开口说话。

钱淑兰瞧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什么货色。能把全队的口粮都上交给公社,就为了那虚名。能是啥好干部!

她手背抹了把眼泪,就要往外走,“我不要找你!我女儿在你们村住了十几年,又不是十几天,你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一看就是个不作为的干部,我自己去找周社长。我就不相信了,我一个备选劳模,我还见不到周社长了。”

听到她的话,大队书记先是不悦,紧接着就是傻眼了,再接着就是急着拦人,“大嫂子,你等等!”她是备选劳模,要见周社长肯定很容易的。

说着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急切道,“我说不管了吗?我这不还没说话呢吗?”

钱淑兰停下脚步看他,“你说说看,你怎么管!”眼神凌厉带着几分锋利。

大队书记被她架在火上烤,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他搓了手心好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大嫂子,你就直接跟我说吧,你到底想干啥?”反正,他不会处理这事,想让对方满意,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钱淑兰见他脑子还算不笨,直接开口,“那行!你去跟他们说家,必须分家!现在就分!”

大队书记心一凛,亲乖乖!这老太婆居然管这么宽!她这么能她怎么不上天啊?

但她认识周社长,他不管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帮着说和。

于是他把钱淑兰的意思跟孙保贵说了一遍,结果当然是不同意。分了家他就再也不是大家长了,只能靠着儿子儿媳过活。他怎么可能同意。

大队书记发了狠,他怕钱淑兰去公社告状,可他不怵孙保贵,听到孙保贵不同意,立刻吹胡子瞪眼,“你把二房分出去,不就行了!哪那么困难!”

孙保贵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同意。

钱淑兰也无所谓,她只要女儿分出去就行,其他两房她管不着。

于是这分家很快定下来,又是一翻扯皮。孙保贵原本还想藏钱,可钱淑兰到底是当家好多年的,能受他糊弄吗?把前几年孙家分到多少地,弄清楚之后,直接把他们家家底给算出来了。孙保贵想否认也找不出词来。

最后,孙大福分到东厢的房子。钱淑兰看了一眼,东边这边是个空地,于是让大队书记把旁边那个宅基地批下来,正好围个院子。也是独立一户了。

大队书记憋着气儿,以往哪家过来批宅基地都要给点好处,她这可到好,啥东西都没送,还得给她照办。

钱淑兰把分到的一百块钱,全部交给王丹枝,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孙大福,“钱要给我女儿收着,你要是敢欺负我女儿。你就等着瞧!”

孙大福吓得缩了缩脖子。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狂点。

钱淑兰看了一下四周,“等开春了,让你两个兄弟过来帮你砌墙。”

现在是冬天,泥墙不容易干,一般都是春天和秋天没什么农活的时候盖房子。

王丹枝抹着眼泪送她娘出门,钱淑兰却忙得很,朝那些凑过来看热闹的人一个劲儿地哭诉,“哎,我一直以为我女儿在孙家过得不错,孙家十几年没给我过一丁点东西,连上门看看我都没有,我也没放在心上,只要孩子自己过得舒服,我这当娘的也就知足了。可谁成想……”钱淑兰继续扮演着伤心地无以复加,只知道抹眼泪的老母亲。

大家看着这老太太哭得这么伤心欲绝,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可不是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心疼女儿又能怎样!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看到她受苦,也只能憋着。要不是孙家人做得太过分,谁会过来闹呢!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谁会把自己的家事抖出来让别人看笑话!

将心比心从来都是引起共鸣的最好方式。

一直到钱淑兰上了马车,这些人还在挥手,“大嫂子,有空过来玩啊!”

钱淑兰抹着泪水,挥着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