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三.璇玑画像

容郁一时哑然,她见平郡王不过寥寥数次,他心思缜密,处变不惊,绝不是简单人物。

柳洛抬头看一看天空,这时候天色已经转为暮蓝,月亮露了半张面孔,光影都还模糊。柳洛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为何来此处,如今可以告诉你了,娘娘是否还记得知棋姑娘敬献与你的东西?”

容郁心中猛地一跳,璇玑画像!璇玑画像的背后是陈国宝藏。

难道说,平郡王已经破解璇玑画像的秘密,最终发现陈国宝藏竟是藏在这荒野之地的小庙中?这可教人猜想不到了。

她问道:“这么说平郡王已经找齐了明月公主七幅画像?”

柳洛笑道:“正要感谢娘娘点破‘幽州’一事。”

他自那日听容郁点破祖父死于幽州之后,回平郡王府遍查幽篁里。幽篁里原是他祖母公主璇玑生前居住之地,自祖母殉情之后便被父亲锁了门,由家人楚文看管。他幼时曾多次张望,甚至想过要爬墙进去,总在快要成功的时候看见父亲的眼睛,他从来都看不懂父亲在想些什么,可是能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愿意他进入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些什么呢,以他幼时所见,不过是和府中并无差别的楼台池阁,也许比府中一般建筑更为精致一些,他记得远远看见过一座假山,和府中那座一模一样,只略小些,另外上面多一个观音像,那观音极小,却散发着珠玉的光晕。他那时年纪尚小,却因出身王府,自幼见过珍奇无数,因此虽然只远远看了一眼,却也知道必然价值不菲。

他问父亲那是什么地方,父亲没有回答,到他年纪大些再问,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是你祖母的住处,幽篁里。”

柳洛没有见过祖母,他的祖父和祖母都在他出生前就死掉了,但是连他也知道他的祖母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远到幽州那么偏远的地方竟然还能再回京城,回京城也不甚出奇,出奇的是还能呼风唤雨,大权在握,如果说做大以上两点都不算什么出奇,那么在祖父以更强硬的姿势介入到权力之争的时候她竟能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切,幽居府中常年不出——这算不算出奇?

柳洛没有进过幽篁里,因为父亲不喜。后来时间一长,分心的事又太多,渐渐就疏于想起,直到父亲死后才进过幽篁里一次,原来幽篁里便是整个王府的缩影,王府中有的此处应有尽有,假山,亭阁,回廊,甚至秋千,他也再次看到假山上的那座观音,令他吃惊的是那座观音竟与母亲一个模样,他心中甚奇,却也没有多想过。

等到容郁提及他祖父之死,他就忽然想起来,祖父死于幽州,幽州与京城之地相去千里,便是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无论如何也要三天光景,然而祖父死的那一日,祖母就殉情自尽了——是否冥冥中当真有鬼神存在?他却不信。

他相信祖父忽然去幽州所为何事祖母一定是知道的,她知道他活不过那一日,所以吞了毒药,听说她中的毒叫相思。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柳洛将幽篁里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他在园子里走来走去,走过假山的时候又见那观音,那气韵与神情与母亲何其相似,他伸手去摸那观音,忽然一阵叮咚声响,一串一串的珍珠滚落下来——原来那观音像的璎珞天衣竟是由珍珠连缀而成,因年久失修,一触即坏。他呆立当场,心中懊悔不迭,却不料那观音珠衣尽落之后露出一袭丝帛,丝帛内侧竟是隐隐有字,柳洛取出来,对天光一看,竟是父亲所留。

父亲说:“如果你看到此书,那是天意。”

天意……柳洛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轮明月满满当当地挂在天上,月华如练,夜都仿佛透明了,他对容郁道:“进去吧。”

容郁略一迟疑,便也起了身,迟他一步进了庙门。

庙中漆黑,呼吸之间潮气甚重,月光从斑驳的墙上射进来,地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斑,容郁借那微弱的光芒抬头去看端坐的神像,一看之下竟然啊地叫出声来,那神像右执净瓶,左手杨柳枝,身穿璎珞天衣,足下金莲朵朵,正是白衣观音像,可是再抬头再看,眉甚浅,目甚清,唇甚红,色甚丽,眉宇间似是冷然,又似是煞气正浓,竟是琳琅之像。

容郁在那一个瞬间想起琳琅闺房中的飞天,用那样明丽的色彩,戴那许多琅缳的首饰,如明珠佩玉,光彩照人,而此地琳琅塑像,却含了这样浓重的煞气——这才像天子死士啊,先前飞天中所绘,只是平留王的妃。

正在转念间,忽听柳洛笑道:“有劳娘娘将画像中姿势再摆一次给我看看。”

容郁没有多想,照画中摆出姿势来。

柳洛看了半晌,忽然仰首大笑道:“原来是当时明月在。”

他心中委实得意,见容郁不解,便解释与她听道:“世人都道要齐集七幅画像方能得到我祖母留下的东西,而事实上却完全不必,因为这七幅画像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

容郁听了不由面色一灰,知道自己上当——她那一日与皇帝共参璇玑画像之时,房中只她与皇帝两个,旁人如何知晓?柳洛虽有耳目,所知必也不过是知棋赠画。

她随柳洛南下,一路提防再提防,却不料今日柳洛言行种种,无不坦荡,本就已经让她放松了十之八九的警惕,而方才问他璇玑七像之事他又避而不答,让她误以为他已经齐集七画像,那么最后一问说“将画中姿势再摆一次”,自然不假思索就应允了——原来他之前种种,示好也罢,坦诚也罢,都只是为引她失去警戒。

她心中甚悔,又听柳洛道:“……你不必觉得冤枉,那本来就是我祖母留与我柳氏后人之物,不该由我得,难道还该流落到外人手中去?”

容郁心道:璇玑画像所藏分明是陈国宝藏,是琳琅遗留之物,几时又变成明月公主的东西了?唉……便是琳琅遗物,难道就不是他的了?想及此处,不由轻轻叹一口气,再无言语。

柳洛又道:“我祖父年轻时候游历江湖,各门各派的功夫都有所涉猎,后来自成一家,取名临江仙,最后两招便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父亲说,那宝藏就落在画中下句。你方才那姿势,便是当时明月在的起手势,那么下一句,便是‘曾照彩云归”。

曾照彩云归……容郁想不透,不知道这句话能有什么机巧。

这时候月色照下来,庙中越发阴森,地上光斑大块大块展开来,颜色如玉。柳洛微微一笑道:“时辰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容郁只觉眼前一花,少年疾步而起,踏在光斑之上,愈拔愈高,便如踩在云彩之上一般。

到与观音玉手齐高之处,忽然右手一弹,长剑应声而出,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凛,映得少年眉目极艳。他原本就与琳琅极像,这一下与神像对面而视,如莲之双生,有说不出的艳,也说不出的诡异。

长剑由下往上,竟是对准观音的双目刺去……

容郁一下子觉得心口极堵,像是在地下埋了很多年,空气耗尽,呼吸不过来,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将胸口淤滞之气发泄出来

——她于是当真仰首长啸一声,那啸声如此凄厉,柳洛一惊之下手一软,力道就小了,准头却还不错,堪堪刺入眼中,落剑处殷红一片,柳洛方觉不对,猝变突起,上百只袖箭带着风声而来,柳洛此时人在半空,无从借力,纵是他轻功甚高,竟也吃不住,中了几箭。

柳洛无力再支撑,载落到地,他反应极快,一落地即刻抱住还在发怔的容郁一骨碌滚开去,血染得满衣都是。

再看时,他落地之处已经被扎成马蜂窝。

柳洛低头一看,伤口流出的血都是浓黑色,他将袖箭拔出,伤处并无痛感,不由脸色一变,道:“刀!”

容郁忙从袖中取寒冰刃递过去,柳洛一咬牙,竟将中箭处生生挖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淋,容郁脸色虽白,竟也没有晕过去,只道:“王爷……还好吗?”

柳洛低了头半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心中惊恨非常,却只咬牙撑住,说不出话来。

容郁扶了他挨墙坐下,想道:他伤这么重,这一时半会又到哪里去找郎中来?不如先去找水过来给他清洗伤口,不管怎吗说,方才也算是他救她一命。想到这里便站起来,柳洛一把拉住她,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眼中神色分明在叫她不要走。容郁弯身对他说:“你先歇着,我去找水。”

柳洛闻言松了手,嘴唇一动,容郁听不分明,便把耳凑过去,听见他说的是:“我方才在你手上下了毒,你要是不回来……”那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容郁心中暗惊,想道:这少年性情怎的如此多疑,不过他若是学了他母亲三成下毒的本领,方才那个瞬间便是给她下了十七八种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种情况下,他竟还是不相信她吗——他若是死了,莫说他那些手下,便是忻禹,也第一个不肯放过她!

当下只叹一口气,抬头看一看琳琅塑像,那塑像眼中仍汩汩地在流血,像是永远都流不完一样。

容郁走出庙去,月亮挂在天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来,一个人也没有,容郁并非胆小之人,但是也看到两边鬼影幢幢,仿佛潜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精野兽,而脚步声一时轻一时重,又像是有人跟在后面。

她心中恐惧,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前行不远便看到一条溪流,水清且浅,容郁洗了把脸,在溪流边拾到半爿瓦罐子,便用瓦罐打了水回走,一路想道:好歹也是金枝玉叶的两个人,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倒是想到,容家被人追杀之时曾遇过比这个更困难百倍的情况,因此只觉得好笑,并不如何难过。

她走回庙的时候,柳洛已经睡着了,眼睛阖起来,那睫毛便在脸上留下疏落的影,极俊秀的面容,仿佛熟睡中的孩子——也只有熟睡中他才像个孩子吧。容郁暗暗叹一声:这一路来他提防,算计,步步为营,比她更累上百十倍,就在要成功的时候又遇上这等事,到此刻想也知道是心力交瘁了。

柳洛的箭伤在肩处,因被他生生剜下一块,露出惨白的骨,看来十分可怕。容郁伸手替他清理伤口,方一动柳洛就醒了过来,手中还紧紧握住寒冰刃,他抬眼看见是容郁,松一口气,顺从地让她清理伤口,因伤处极重,他面上肌肉都扭曲了,但是并没有呻吟出声。

容郁便道:“要是难过,就叫出来吧。”

柳洛摇头,容郁又道:“这里这么荒凉,不知道要到哪儿才能找到郎中,我是扶你回扬州府衙,还是带人来接你回去?”其实不问也知道,柳洛必是不肯她带人前来。

柳洛道:“天明再说。”他精神比先前已经有所好转,想起先前事,盯住容郁问道:“你如何知道神像有机关?”

容郁摇头道:“王爷太高估我了,我对此地一无所知,方才……方才只是心口大闷,不能自主,王爷要问为什么,我却答不上来。”

柳洛闻言心中一震,想道:莫非是母亲英灵不远,前来救自己一命?但是父亲留书中所言,确是指此地神像,眼中有物,当以璇玑图中暗示取之——难道自己理解有误?

他心头甚乱,身上又有余毒未清,想来想去,竟再一次睡过去。睡到半夜,月光稀薄,他在恍惚中看到一人款款行来,先前以为是容郁,到后来仔细看去,那神情气度却大不一样,他心中隐约猜到,却不敢近身去。那女子走到他面前,弯腰抚他的面孔,道:“痴儿、痴儿!”

柳洛拉住她衣襟道:“娘……娘,是你吗?”

女子叹一声,像是无限哀伤,说道:“你中毒太深,若不及时解去,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啊。”说完转身就走,步行如风,竟是不肯再回头看一眼。柳洛心中惊恐,追上去喊道:“娘……娘!”方喊了两声,一旁有人推他,睁眼一看,原来只是一梦。容郁道:“王爷,你怎吗了?”见他面色赤红,呼吸急促,伸手一探,额上滚烫如火,不由急起来,道:“这可怎生是好?”

柳洛烧得厉害,方一醒又昏迷过去。

这时候四下无人,天仍是沉沉地黑着,容郁满心惊惶,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亮,不知道天亮以后身边这个少年是不是还有呼吸,她再次出去打了水回来,浸湿帕子敷在他额头,热了又换,换了又热,忽然一眼看见他伤口处又慢慢渗出血来,容郁心道:这血要是不止住,无论如何他是活不到明天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虽然有过看护病人的经验,但是彼时她年纪尚小,大事都有父亲母亲担着,她不过在一旁烧水递东西,更别说遇上这样的奇毒了。她烦躁地站起来,在庙里走上几步,忽然门外闯进一人来,容郁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竟是朱樱,她原想问她如何找到这里来,结果一张口,嗓子是哑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颤抖着指向躺在地上的柳洛。

朱樱一看便知柳洛情况不妙,当下也不多话,取出一丸先塞入柳洛口中,又握住他的手仔细听去,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柳洛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她才放下,说道:“怎吗这样不小心。”并不是问句,所以也没等容郁的回答,她起身走几步,到神像之前,双腿一屈就拜下去,磕了几个头,默坐了一会儿,然后道:“天明回府衙再说吧。”

容郁听她声气,竟是并没有将余毒清除干净,不由想道:琳琅怕外人觊觎,所以才设了机关和毒,谁料到最终中毒的却是她的亲生骨肉?当真这世事,全无可料。

天终于亮了,虽然迟了一点。

柳洛自服下朱樱的药丸以后呼吸平稳很多,虽然面色仍不时泛红,但总算挨到天亮。朱樱经验老到,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担架来,招呼容郁与她同抬,容郁不敢拒绝,好在柳洛并不算重,竟被两个女人抬着回了府衙。

扬州知府见柳洛这般模样,立刻就慌了手脚——要知道平郡王究竟是王爷身份,若是死在扬州,莫说是乌纱帽,恐怕性命都难保——张口就要请李大夫,扬州城里人都知道,李大夫妙手回春,活人无数。

秦祢也道:“既然有好的大夫,那就快请啊!”

但是朱樱说不用,又说:“只要一间干净的屋子,搜罗齐需要的药材,王爷定能无恙。”她神态从容,又是近侍身份,扬州知府无奈之下只好信了她,亲自带她和平郡王去西阁,临行朱樱看了容郁一眼,道:“你也来吧。”

容郁自然不敢辞,跟在她后面,穿过回廊,果见一清净之地,朱樱吩咐下人将柳洛抬入房中,知府举步欲进,朱樱手一横,道:“请回!”知府不敢造次,悻悻然退出。

朱樱把门一关,就只剩柳洛,她容郁三人了。

朱樱低声问容郁事情经过,容郁捡要紧的说了,朱樱叹一声道:“总算王爷果断,否则便是我再早一点赶到,也救不活了。”容郁骇然,想道:琳琅下毒之能,当真鬼神莫及。

朱樱取过纸来,刷刷写下十余道药交与容郁,道:“这些药叫外面人去抓,你跟着他们,把药取回来。”

容郁应一声“是”,心中却道:怎吗这么谨慎,倒像是有人等在门外要害他一样,以平郡王的身份,难道还当真有人敢让他死在这里?她取了纸转身要出去,朱樱却又叫住她,说道:“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是确实有人想要置王爷于死地,你万万不可大意了。”

朱樱素来少语,这次却是一再交代,容郁知道轻重,倒也真不敢大意了,果真跟了下人去取药。

朱樱待容郁走远,转头来喝道:“还不醒来!”

床上那人睁了眼睛,懒洋洋笑道:“朱姨怎吗知我醒了?”

朱樱冷笑不答,柳洛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过于胡闹,往门后一指道:“朱姨对她倒是放心。”

朱樱道:“她若心存歹意,你多上九条命也撑不到我来。”

柳洛自然知她说的是实情,也不辩驳,却问:“朱姨如何找到我?”

朱樱道:“你能去得的地方,难道我就不能去……洛儿啊!”她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到后来竟然轻轻叹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柳洛知她不喜自己卷入权力之争,甚至因这个原因长期自禁于宁语阁,不与自己说话,可是事到临头,竟然只这样悲哀地一声叹气,他在那一刻忽然问自己:如果君临天下要以失去一切为代价,你愿意吗?

他不能回答,也不肯往这方面多想,只固执地问:“朱姨,我错在哪里?”

朱樱道:“你父亲书上如何说?”

柳洛念道:“扬州郊,杏花村,东百里,观音庙,璇玑句,一生明。”十八个字,他自问已经拆皮卸骨,吃透解透,但是仍中了暗算,心下颇不服气。

朱樱略低一低头,道:“你以为一生明指的便是观音之像的眼睛吗?”

柳洛道:“神像之上,除去眼睛,还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明?

朱樱道:“日月方称为明,眼明不如心明。”言及此处她叹一口气道:“璇玑画像是平懿王妃留传之物,庙中所立却是小姐的神像,机关就设在这一层,洛儿你自负聪明,怎吗就看不出来呢?”最后几句话很是不客气,柳洛心中愠怒,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测有道理,他略略一想,又问:“这么说那庙中原应是祖母雕像,被人套了我娘的像在外层?”

朱樱颔首,柳洛又道:“如果一生明所指是神像的心——只怕还是祖母那尊雕像的心吧?”

朱樱道:“我推测是如此,但是外层机关是你母亲所设,并不那么容易解开。我知道你所想,料也拦不住你,这样吧,你给我三日时间,三日后我必赶上来。”

朱樱肯出手,胜算何止增加一二,柳洛喜见眉梢,道:“那拜托朱姨了,朱姨需要我另派人手帮忙吗?”见朱樱摇头,只得道:“那朱姨自己小心。”

朱樱点点头,说道:“容妃怎吗去了这么久?”

这时候容郁取了药回来,尚差几步就要入府衙门,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唤道:“容娘娘!”声如蚊呐,却教她吓了一大跳,闻声望去,见一灰色长裳的男子正飘飘然远去,她微微一愣,到底跟了上去。

到僻静处,那人站住回头,容郁脱口叫道:“秦大人!”

正是秦相,一身灰色长布衫,黑布鞋,乍看像一名私塾先生,谁又能想到竟是二十年前就名满天下的少相秦祢呢。秦祢见她跟上来,立地就行了一礼道:“果真是娘娘!”

容郁这一日一夜经历颇多,心思杂乱,自然没有发现她在溪边洗脸之时已将易容物洗去,所以心中惊异,不知道秦祢何来这等神通,竟能看破她的易容。当下还了一礼道:“秦大人几时发现我的?”

秦祢道:“娘娘失踪之后宫里发生了一些事,皇上怕人心动乱,对外宣称说派你去道观中休养调胎,实则派出十几路人马查探,并让我一路留心,却不料娘娘竟在平郡王的近侍中。”

容郁知道此处万万大意不得,便解释道:“那晚我本是在慈宁宫就寝,不料一夜醒来,竟然到了平郡王府上,平郡王对我虽然礼待有加,却迟迟不肯放我回宫,后来又在我身上下了毒,即便我想回宫去,也怕……”她言至尾声,目中隐有泪光。

秦祢略一思忖,道:“娘娘莫要伤心,慈宁宫事娘娘怕是被迷香闷了,下毒诸事容下臣先遣人回京上报与皇上再做打算,有下臣在,平郡王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容郁深福一礼,说道:“我的性命,我腹中孩儿性命,就全靠秦大人了……”秦祢阻止她,说道:“娘娘万万不可,这是为人臣的本分,有秦某在一日,就护娘娘周全一日,娘娘莫要担心。”

容郁拜不下去,只好收住,道:“我先回去了,不可教平郡王等急了。”

秦祢道:“娘娘所言极是。”便行礼道:“送娘娘。”

容郁一笑,缓缓往府衙走去。她并不畏惧柳洛的毒,她甚至有把握柳洛根本没有在她身上下毒,可是她不想回宫——这是唯一的机会,她可以亲赴幽州查探二十年前的真相,如果她回宫,回宫——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她不会不清楚,所以她别无选择,既然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迟总比早好。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她不信任秦祢。

她不相信二十年前那个不肯给苏心月赎身的男子,因为他不敢担当;

她不相信二十年后苏心月自始至终没有提过的那个男子,因为连最爱他的人都不信他,她又怎吗能信他?

而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他在二十年前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在二十年后又打算倾向于哪一方,她身在阴谋丛生之地,对人性的信任,已经降到最低最低,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连自己都不可相信。

容郁回了府衙,按朱樱说的法子煎药,督柳洛服了。

当晚秦祢进来和柳洛讨论启程的事宜,秦祢的意思是多留几日,待平郡王痊愈再说,柳洛却断然否决,说君命在身,岂容拖延,当立刻上路才是。

秦祢逆不过他,只好应了。

一行人再次上路,只是先前精神抖擞的平郡王脸色三三两两的不对劲,连容郁也担着心事,到第二日头上才发现朱樱没有跟上来,到第三日又发现她好好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如果不是笃定昨日她确实不在,容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就当是眼花了吧,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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