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番外、这年初见(二)

“一共派六批人马去找,但没有发现此人踪迹,也无任何线索。看样子,怕是离开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轻声禀来,条理清楚。

裴洵一袭便装,眉头微皱,边听边往郡守府外走。听罢,思忖片刻,道:“继续找,附近有什么钓鱼的好去处,一个都别放过。”

他纵身上马,童修忙拉住马缰:“小王爷,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个地方走一走。”

“那让安思他们跟著―――”

裴洵摆摆手:“不必。”

童修还待再说,见裴洵略带威肃的目光扫来,便将话咽了回去。

回雁关前,芳草萋萋,树木参天。当年的军营,已找不到一丝痕迹,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银钩挂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风也带著夏天的气息。裴洵下马慢慢走著,寻找著记忆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华桓之战,父王说起时虽然都只是淡淡带过,但他的神情总会带著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甚至有隐约的伤感。

这些年来,父王也曾多次带著自己来河西府,来到这回雁关前。他总是默默地在回雁关前走著,或在某处长久伫足,或在某处抚树叹息。

只有在这些时候,裴洵才觉父王目光中有著难见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军营旧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处有棵大树。父王某次曾在里坐了大半夜,裴洵抚上树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来。

夜风吹动著山间松涛,夹揉著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裴洵猛然站起,细心倾听,循著箫音往西而行。

箫音悠悠扬扬,宛如风暴过后的大海,曲调中透著一丝悲凉,却又有著历经风波之后的平静。

前方是一处小山坡,一棵大树下,站著一个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辉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轻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笼罩著的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怕自己一发出声响,他就会和箫声一起,消失不见。

待箫声稍歇,裴洵轻轻取出腰间竹笛。这曲调他似乎听过,却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著旋律吹出简洁的曲调相和,只是在数处未免有些停滞。

白衣人静静地听著,每当裴洵有所停滞时,他便起箫音,引著裴洵将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畅,宛如流水,从高山处奔腾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还是沟壑,都欢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终流入平湖,归于寂静。

白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裴洵怕他再度离去,忙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昨日在下鲁莽,坏了兄台钓鱼的兴致,这厢给兄台赔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声音淡漠而优雅:“你是什么人?”

裴洵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抬头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诚。”

白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许久,他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怎么会这首曲子?”

裴洵细细想想,道:“幼时曾听父亲吹过,有些印象。只是记不齐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翘,绝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绽放。裴洵不禁敛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站著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尘世中人。

白衣人却忽然将竹箫揣于腰间,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树,不一会,他坐在树上,低头望著裴洵,笑道:“上来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树干上点了两下,便坐在白衣人身边。

山间的夜晚是这般安静,夜雾如波浪般轻涌。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严格的训育下长大,每日忙于学文练武,身边又时刻有长风卫护拥著,何曾样单独出行,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坐于树上,静静地欣赏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边这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却又不敢开口,不敢破坏这份宁静。

白衣人却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手往身后一探,取出一个酒壶来。他望著裴洵笑:“可能饮酒?”

裴洵一笑,接过酒壶,拔开壶塞,酒似银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说话,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一阵急咳,喉间、肚中似有利刃在搅。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过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著有些狼狈的裴洵,笑道:“你还没满十八岁。”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个月才满十八,白衣人唇边笑意更深:“这酒名‘十八春’,必得满了十八岁的男子汉才饮得,小子今晚可没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来夺酒壶,白衣人闪躲数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夺去酒壶。裴洵回却学了乖,只慢慢小口喝著。

可白衣人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他将包著的蒲叶打开,香气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鸡”。

裴洵撕下一块,塞入口中,不禁赞道:“真是好手艺,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还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爱吃叫化鸡,又想起昨日那套钓具,便放下酒壶,直视白衣人,语出至诚:“兄台,你那钓具,不知可否送给我?”

白衣人靠在树干上,淡笑:“你昨日愿出高价钱购买,怎么今日却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夺工之物,非铜臭之物所能购得,昨日是我将此物看轻了。想来兄台只愿将这心爱之物赠给意气相投之人,在下不才,愿与兄台结交。”

白衣人看著裴洵面上诚挚神色,如阳光般的笑意慢慢从双眸中散开,良久,他仰头喝口酒,道:“我姓萧,名遥。”

裴洵大喜,拱手道:“萧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还礼:“世诚。”

裴洵心情畅快,连饮数口,又念了一遍:“萧遥?”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边钓鱼喂猫的洒略姿态,叹道:“兄台倒真当得起这二字。”

萧遥斜靠在树干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亲,经常吹这首曲子吗?”

“吹得不多,父亲在京城,只有到河西来的时候,才偶尔吹起,我随侍左右,听过两三次。”

萧遥笑笑:“你记性不错。我学这曲子,阿妈教了两天。”

裴洵听他口呼“阿妈”,便问:“萧兄可是华朝人氏?”

萧遥望著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妈是华朝人。”

“难怪。”裴洵忍不住叹了声。月落男子姿容出众,冠绝天下,这些年来,月落藩王木风派出的使节屡有来京,他也曾见过数回。只是那些使节再俊美,也及不上眼前这人三分。

萧遥侧头望著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啊?”

“我虽是月落人,却从没去过月落。”

裴洵这才知他是在华朝长大,便头道:“是,月落山清水秀,男子俊美,女子秀丽,天下闻名。唉,所以才会多有劫难,才―――”

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萧遥却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后,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凌。”

“倒是。月落现在在藩王木风的治理下,日渐强盛,朝廷虽想收回治权,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何止不易?”萧遥冷笑,“依我看,裴琰现在根本就不敢动月落一根毫毛。”

裴洵心头一跳,装作闲聊样子,淡淡问:“忠孝王现今声威赫赫,为何不敢收服一个区区月落?”

萧遥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原因。”

“三个原因。”

裴洵心头剧跳。

慎园的书阁内,父王神情严肃,推窗遥望南方,淡淡道:“三个原因。”

他缓缓问道:“哪三个原因?还望萧兄赐教。”

萧遥浅笑,话间不慌不忙:“其一,月落这些年励精图治,兵力渐强,且月落地形复杂,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当年的桓国还不好打。

“其二,桓国威帝,有滕瑞辅佐,国力也并不比华朝弱。裴琰在南方未彻底稳定之前,并不敢和桓国打一场生死之战。如果他要收服月落,桓国定会趁虚而入。若是让桓国和月落联手,裴琰必败无疑。”

裴洵放慢呼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第三个原因呢?”

萧遥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酒,见裴洵还是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便笑了笑,抬手指向南方。

裴洵借低头撕鸡肉掩去眼中的惊讶,再抬头时微笑道:“不说这些时事了,平白浪费这等美酒。”

萧遥大笑:“是啊,说这些真是扫兴,咱们还是喝酒罢!”

夜色,星月,佳酿,叫化鸡。

一人说著京城的繁华富庶、风流逸事,一人说著自南方一路向北的所见所闻,不多时,二人便如同多年未见面的好友。

裴洵倚上身旁的树枝,笑道:“萧兄―――”

萧遥却忽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裴洵忙止住话语。萧遥听了一会,叹了口气,甚是烦恼。再过一会,“喵”声渐渐清晰,数只野猫窜上大树,围著二人转圈,其中一只还跳到萧遥怀中,拱来拱去。

萧遥将大黑猫揽住,摇了摇头:“今天真没得鱼吃,你们怎么老缠著我?”

裴洵听得呆了,半晌方问:“它们是你养的?”

“不是。”萧遥懒懒道:“我只不过喂牠们吃了几天的鱼,就都跟著我了。唉,难怪阿妈经常说我是属猫的,天生就和猫合得来。我家附近的野猫,后来全成家养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只大懒猫。”

裴洵也想学他的样子,便去抱身边的野猫,野猫却跳开,“喵喵”叫了数声,貌似极为愤怒。

裴洵有些尴尬,萧遥大笑:“看来你前世定和猫有仇,所以它们不待见你,哈哈!”

裴洵右手握拳,蹭了蹭鼻子,只觉自己似是有些醉了,说不出话来。

萧遥笑罢,拍拍怀中野猫的头:“玩去吧,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裴洵心跳,便问出来:“兄台要去何处?”

萧遥将野猫放开,懒懒道:“月落。”

“哦,萧兄在月落还有亲人?”

萧遥微笑道:“有,这次回去,要拜见师叔祖,还有师叔和师姑。”

裴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萧兄,你可还会回到河西府?”

萧遥微微侧头,似是自言自语:“我还得去一趟桓国上京,说不定还要去月戎走走。”

“游历?”裴洵话语中带上几分艳羡,母妃房中,山水笔记甚多,他自幼也爱翻看些书籍,但他也知以自己的身份,要想像萧遥般走遍天下,特别是去桓国,于他来说,实在是个遥远而不可及的梦想。

“也算游历吧。顺便探探亲,我的姨妈在月戎,我要代阿妈去看看她。我还有一个师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劝他几句话,请他别做某件事情。”

裴洵笑道:“你的师叔祖真多,遍及天下。”

萧遥也笑起来:“是啊,京城还有一个师叔祖,我从桓国回来后,估计快到年底,正好去给这个师叔祖拜年。”

裴洵大喜,忙道:“那萧兄可一定得来找我,我要尽地主之谊,陪萧兄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萧遥却将手一摊,裴洵微愣,只得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萧遥接过,笑道:“看在你还了东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时,我找你喝酒。”

裴洵连连头:“好,我府中多是美酒,就怕萧兄不来。”

“放心吧,一定会来的。”

酒壶干,美食尽,弦月也渐向西移。

裴洵终觉自己快要醉了,他从未喝过样烈性的酒,朦胧间见萧遥取出竹箫,依稀听到他再吹响那首曲子,幽幽沉沉。他阖上眼睛,靠住树干,陷入了一场幽远的梦中。

梦里,父王象对念慈妹妹一样,对著他和悦地笑;父王和母妃也不再那般疏冷客气―――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淡淡的晨霭中,裴洵跃下大树,揉著醉酒后疼痛的太阳穴,望著茫茫山野,已不见那个白色的身影。

树下,只有那钓鱼用的小竹凳和钓杆,静静地提醒著他,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一定会来的!”

裴洵望著窗外的第一场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童修觉有些奇怪,这位小主子自入冬以来,便暗中将长风卫的小子们都派出去盯著入京的各条道路,还有城中月落人出没的各个地方,是寻找一名长相俊美的白衣人。

每日回禀说未找到,裴洵脸上便会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转而又像有些被戏弄了的恼怒。

安思进来,躬腰道:“小王爷,王爷说,明日他有要事,抽不开身,让您代他去参加今年的皇陵冬至祭典。”

裴洵极烦些典礼,却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长风卫的簇拥下往皇陵驰去。

安帝年幼,居于深宫,皇室凋零,这皇陵大祭历年由裴琰主持。今年裴琰没有出席,便只能由小王爷裴洵主持大典。

裴洵虽然年轻,但主持祭典丝毫不乱,神情肃穆,举止庄重,百官们在皇陵前磕下头去,均在心中赞这裴洵大有其父之风,有些想得更远的,只能为眼前的谢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祭礼过后,百官回城,裴洵却再在皇陵中转一圈,方才上马。刚出皇陵正弘门,他便“吁”地一声勒住座骑。

长风卫们也纷纷勒马,裴洵似是听到了什么,命众人留在原地,劲喝一声,喝声中带著丝欢喜,往皇陵西侧驰去。

箫声渐渐清晰,裴洵越发欢喜,跃身下马,大步奔上山峦。

青松下,萧遥仍是一袭白衫,遥望著皇陵方向,吹著那首带著淡淡忧伤的曲子。见他面上隐带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动,收回就要出口的呼声,默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处。

一曲终了,萧遥慢慢放下竹箫,拜伏于地。

他长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终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才直起身来。他再看一眼皇陵,长叹口气,回过身,盯著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诚别来无恙?”

裴洵看了看身上的王服,见他明白自己身份之后,并不唤自己“小王爷”,心中更是欢喜,抱拳拱手:“萧兄。”

萧遥将竹箫拨得在手中转了数个圈,凤眸微微眯起,带著些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我是来讨酒喝的。”

“美酒早已备下,就等萧兄前来。”

萧遥大步走过来,拉著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萧兄有此雅兴,裴洵一定奉陪。”

月落藩王木风来京,顾命首辅裴琰忙了数日,这日才略得空闲,想起几日未见长子裴洵,便唤来童敏。

童敏忙将儿子童修叫来,童修哪敢在王爷面前说谎,只得将裴洵陪著一位朋友,数日来笙歌美酒、冶游京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道:“可知这人是何来历?”

“回王爷,不知道。只知此人姓萧,小王爷叫他萧兄,他们在屋里喝酒,也不许我们进去。一出来,姓萧的便戴著人皮面具,看不到他本来面目。”

“现在何处?”

童修有些犹豫,童敏瞪他一眼,他只能老实答道:“小王爷带著他游‘揽月楼’去了。”

裴琰哼了一声,童敏、童修齐齐低头,心中暗惊。裴琰冷冷道:“他回来后,让他带那人来西园见我。”

西园仍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裴琰坐于西厢房的灯下,批阅著奏折,想起日间木风绵里藏针的话,甚感头疼,叹了口气。

桌上,有一方玉镇,是崔亮当年绘制《天下堪舆图》时曾用过的。裴琰慢慢拿起玉镇,轻轻摩挲著,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当年积弱的月落。木风在华桓两国间进退自如,纵没有你手上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能再动月落,你应当比谁都看得明白,为何就是不愿来见我一面呢?

什么诏书,什么天下堪舆图,我现在都不求。我所求的,只不过想和你再大醉一场罢了。

冬夜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嗒”轻响,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见院门打开,裴洵似是犹豫著走了进来,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洵轻步进屋,见父王正低头批阅奏折,只得束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裴琰将所有奏折批罢,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孩儿不敢。”裴洵平定心神,答道:“孩儿新交了位朋友,堪称当世奇才,孩儿想著要招揽他,所以便用些心思,结交于他。”

“当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人才当得起四个字?便是西园的旧主,只有他,才是当世奇才!”

裴洵纵是听过那崔军师的名头,却仍有些不服气,道:“父王,您若是见过萧兄,便知孩儿所说之话绝无虚假。”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让我看看你识人的眼力如何,请你的这位萧兄进来吧。”

裴洵暗喜,应了声,转身便奔。裴琰摇摇头,又低头饮茶。不过片刻,脚步声响,裴洵笑著大步进来,话语中也带著一丝骄傲:“父王,这位就是我新交的至友!”

裴琰慢慢抬起头,只见灯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轻松,踏入房中。

他正有些恍惚,觉得这白色身影似乎有些眼熟,那白衣人已轻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向著他微微而笑,长身施礼。

“侄儿萧遥,拜见裴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