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一三三、千钧一发

大风中,文武百官在方城显彰门外的玉带桥畔黑压压跪下,恭请皇帝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却未动,只是负手而立,凝望著显彰门后石道尽头那巍峨雄伟的方城。

方城建于皇陵中后部,守护著位于皇陵最北面的陵寝。由祭炉前过玉带河,入显彰门,经过长长的麻石道,是一条石阶道,石阶共有一百九十九级,坡势平缓,登上石阶后,便是方城下的玄宫。

玄宫东侧有木梯,沿木梯可登上高达数丈的方城,方城顶部中央,坐北朝南,建著一座灵殿,供奉著华朝历代皇帝的灵位。每年皇陵大祭,最重头的祭礼便要在处进行。

见皇帝迟迟不动,赞引官有些不安,只得再次呼道:“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回头道:“裴卿、卫卿。”

裴琰和卫昭并肩过来,躬身行礼:“皇上。”

“你们此次征战,功勋卓著,按例,就与朕一起进去吧。”皇帝和声道。

裴琰忙道:“臣等不敢逾矩,请圣上先行。”

皇帝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过显彰门,向石道走去。叶楼主也提步,身形如山岳般沉稳,护于皇帝身后。

见皇帝走出十余步,太子、庄王随后,裴琰与卫昭稳步跟上。庄王转身之际,眼神扫过众臣,步伐也轻快了几分。

石道边,光明司卫们身形笔直,神情肃穆,待皇帝走过面前,依次下跪。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带著十余名光明司卫由玄宫内出来,在皇帝身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启禀皇上,臣已彻底查过,灵殿及方城均无异常,臣恭请圣驾登城致祭!”

皇帝和声道:“姜卿辛苦了,都各自归位吧。”

姜远行礼站起,将手一挥,光明司卫们分列在木梯两旁,姜远却迎面向裴琰等人走来。

他一步步走来,脚步沉稳,从叶楼主、太子、庄王身边擦肩而过。裴琰恰于此刻抬头,正对上他有些焦虑的眼神。

裴琰心中一动,再见姜远右手已悄然移至身前,三指扣圆,做了一个手势。

裴琰双目猛然睁圆,姜远嘴形微动,裴琰细心辨认,脑中“轰”的下,极力控制,才稳住身形。

那手势,那唇语,皆是同一句话——“有火药!”

姜远垂下眼帘,自裴琰身边走过,直走至显彰门前,方持刀而立,肃容守护著显彰门。

寒风中,方城下。电光火石间,裴琰恍然大悟。

原来,皇帝早已知晓一切!他正愁没有借口除掉自己,眼下庄王作乱,只要高成的人马被拿,自己、三郎和庄王被炸死在这祭坛之上,皇帝大可以将一切推在作乱的庄王身上,这样,宁剑瑜和长风骑纵是想反亦无借口。而自己一旦身亡,裴氏一族再无反抗之力,皇帝大不了重恤裴氏,封自己一个救驾功臣的谥号便是。

此刻,只怕肃海侯和京畿大营的人马已将皇陵团团围住,只待高成的人马由山路过来,便张网捉鱼。

冬日寒风呼啸而过,刮在面上如寒刃一般。裴琰却觉背心湿透,一生中,他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凶险。他想即刻动手制住皇帝,可皇帝只怕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贸然下手未必能够成功。何况显彰门外众目睽睽,纵是成功控制了皇帝,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若是此刻收手,只怕也是难逃一劫,皇帝已经设下圈套,是必要除掉自己的,又岂会轻易放过自己?

前方,皇帝已踏上第一级木梯。空气中流转著紧张的气氛,如同一张被拉至最满的弓。

“飞花舞剑向天啸,如化云龙冲九霄―――”裴琰终于狠下决心,待卫昭走上来,与自己并肩而行,迅速传音:“三郎,有火药!你盯皇上,我盯太子。不可离其左右。”

卫昭在胸间抽了口冷气,硬生生扼住,才没有让前面的叶楼主听出异样。他只是本能下快走几步,扶上皇帝的左臂,发出的声音仿似不是自己的:“皇上。”

皇帝回头笑了笑,又拍拍他的手,在他的搀扶一下步步登上方城。

风越刮越大,卫昭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晰。身前明黄色的身影,临走时她的嫣然一笑,落凤滩万千族人泣血而歌,穿过姐姐身体的利剑,都交织著在他眼前闪现。

“姐姐会在那里看著你,看你如何替父亲母亲和万千族人报那血海深仇——”

“凤兮凰兮,于今复西归,煌煌其羽冲天飞,直上九宵睨燕雀,开枷锁兮使我不伤悲。”

“无瑕,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卫昭的心似要被剜去一般疼痛,原来,真是没有回头路,没有黑暗后的光明,无论如何反抗、挣扎,眼前人都如同恶魔一般,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回头望望南方,天际的一团云,那么像她的笑容,只是隔自己那么遥远,像天与地一般遥远,此生,再也无法触摸。

心弦带著决裂的痛楚,在这一刻啪然崩断,喉中血腥渐浓,卫昭努力将一口鲜血吞回肚内,却仍轻咳出声。

皇帝转头看著他,见他面庞冰冷,但目光雪亮,颊边还有抹红色,责道:“朕让人帮你疗伤,你也不肯,太任性了。”

卫昭瞳孔有些红,倔犟道:“三郎不喜欢别人碰。”

皇帝呵呵一笑,转过头去,却也于心底发出一声低叹。

脚步声,有轻有重,皇帝和卫昭在前,叶楼主随后,裴琰紧跟在太子身侧,庄王则走在最后,木梯边,光明司卫纷纷下跪,恭迎圣驾登临方城。卫昭经过易五身边,也未看他,木然而过。

皇帝想是病后体虚,在上最后一级木梯时踉跄了一下,卫昭大力将他扶住,皇帝站直,轻轻地,挣开了卫昭的手臂。

高台上,寒风更盛,但极目四望,天高云阔,让人豁然开朗。

皇帝拍著方城墙垛,望著满山苍松白雪,叹道:“又是一年过去,唉,朕又老了一岁。”

庄王忙过来笑道:“上苍庇佑,父皇龙体康复,定能千秋万岁。”

皇帝盯著他看眼,微笑道:“你会说话,看你大哥,像个锯嘴葫芦。他真该向你学习才是。”

庄王不知皇帝这话是褒是贬,一下子愣住。皇帝也不再看他,负手前行。卫昭亦步亦趋,二人沿墙垛而行,仿似那日清晨在西宫漫步,一人明黄衮服,身形高大,一人素衣白裘,身形修韧。

庄王目光却在灵殿前值守的光明司卫面上一一扫过,见大部分是卫昭的亲信,还有自己临时让卫昭偷偷安插进来的人,便放下心来。

皇帝站于墙垛处,望著远处显彰门外跪著的百官,又回头看了看气势雄伟的灵殿,再叹口气,道:“快巳时了吧。”

卫昭正待开口,“当!当!当——”皇陵西侧钟楼的大铜钟被重重敲响,九九八十一下钟响,宣布灵殿祭礼正式开始。

钟声中,皇帝整了整被风吹乱的龙袍,叫道:“太子。”

太子似是怕见风,紧紧摀住纱帽,快步过来,裴琰也轻移脚步跟来,束手而立。

皇帝看看裴琰,又向太子道:“你去炉内香,朕要去圣祖灵前祭拜。”见太子瑟缩了一下,皇帝厉声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什么时候能像你两个弟弟他样。”

太子似是被吓住,话都说不出来,颤抖著转身,走向灵殿前的香炉。裴琰忙跟上,取过香炉边的焚香,双手奉给太子。

钟声中,皇帝深邃的目光掠过卫昭面容,再拂了拂龙袍,稳步向灵殿走去。

瑟瑟寒冬,晨雾厚重,将马蹄坡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加上四周荒野尽是薄雪,静谧中透著几分诡密。高成不由有些心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马,暗中咬牙,将心一横,冷声道:“全速前进。”

为不惊动锦石口京畿大营和肃海侯的人马,河西军并未骑战马,皆是轻装薄甲,潜行一夜,才由朝阳庄到达马蹄坡前。

高成见军容齐整,秩序井然,不带一丝喧哗之声,长长的队伍撕破晨雾向马蹄坡上方登去,心才安了几分。河西军自在牛鼻山遭受重创,回撤到朝阳庄,养了足有半年,人数上也超过禁卫军和光明司卫,只要能顺利通过马蹄坡上方的那个山洞,直插皇陵,大局可定,为高氏报仇雪恨也指日可待。

副将洛振过来,低声道:“将军,前锋营已开始过山洞了。”

高成精神更是一振,展起轻功,不多时便攀到那个曾被灌木丛掩盖住的山洞前。又有信兵回来禀道:“禀将军,前锋营已通过山洞,到达前方溪谷,并未发现异常。”

高成一喜,知事情成了几分,便道:“传令,全军加速过山洞。”

当天大亮,这两万人马终悉数过山洞,高成飞身攀上山顶,已可隐见皇陵方城的红墙,终于得意地笑了笑。他望望天色,再估算一下时间,由这处溪谷越过皇陵东面的小山丘,拿下姜远的禁卫军,换过服饰,再突入皇陵内控制文武百官,继而冲入方城、助王爷除掉皇帝和太子,时间上尚有余暇,便传下军令,休整半个时辰,再行出发。

待河西军将士休整后精神抖擞,高成亲自走在阵前,带著士兵如长蛇蜿蜒,直奔皇陵。当终于登上皇陵东侧的小山坡,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当!当——”

祭礼正式开始的钟声终于传来,小山丘右方,大鸟似是被钟声所惊,成群飞起,哗啦啦一阵巨响。

高成听到钟响,知约定的时候已到,将手一挥,黑压压大军往小山坡下急行。可还未下得山坡,高成便觉有些不对劲,但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数万人由山丘两边的树林涌出,呈虎翼龙尾之势,迅速将河西军堵在了小山丘上。

一人玄甲铁衣,肃然而出,他神色冷酷,声音冷淡而深沉:“高将军,河西军至皇陵,可有兵部调令?!”

高成看清来人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肃海侯,便知道事败。他下意识瞥下身后,只见肃海侯的人马已攀至小山丘后,对河西军形成包围之势,其中还有人身著京畿营的军服。

他知今日无可幸免,只有拚死搏。高氏倾覆的仇恨再度涌上,他怒喝道:“肃海侯谋逆,河西军奉圣命除逆,上!”

话音未落,他已腾身而出,寒刀离鞘,斩向肃海侯。肃海侯急速后飘,喝道:“射!”

狂肆杀气弥漫山谷,河西军发喊前冲,肃海侯的人马却训练有素,盾牌手护著弓箭手一轮强矢,河西军前排将士纷纷倒下,乱成一团。

待第一轮箭矢射罢,肃海侯姜遥将手一压,喝道:“上!”

肃海侯三万手下加数千名京畿营精兵,人数本就占优,这番杀伐,气势上又盛了几分,河西军不久便溃不成军。

高成持刀,在阵中东劈西斫,倒也勇不可挡,他的亲兵也慢慢突到他身边,将他护住。随著护拥之人越来越多,围攻之人便有些抵挡不住。肃海侯看得清楚,悄无声息地举起了右手。

高成虽杀红了眼,但仍保持几分清醒,眼见后退的道路已被封堵,知道即使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横下一条心,冒死突到皇陵,若仍能助庄王行事成功,倒还有一线生机。

他带著三千来人,如长刃破雪,惨烈厮杀,终将肃海侯正面拦截的人马逼得阵形有些慌乱,露出一道小小的缺口。

高成知机不可失,一声暴喝,率先纵向这道缺口,身后将士护拥著急急跟上,一路势如破竹,竟将肃海侯的人马甩在后面,直奔皇陵而去。

肃海侯微微一笑,带著人马在后衔尾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