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注

井水很清凉。

凤凤慢慢地啜着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老伯道:“你愿意?”

凤凤点点头,忽又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道:“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他们?”

凤凤道:“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没有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极明显、极简单,而且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凤凤道:“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你到了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她说得不错。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老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凤凤道:“绝对找不到?”

老伯道:“嗯。”

凤凤眼波流动,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下本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说过?”

凤凤道:“你说过。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凤凤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

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色,接着道:“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以前本是个有价钱的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从没有因此觉得难受过?”

凤凤道:“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界大多数人岂非都是有价钱么?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错了,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代价都买不到的人。”

凤凤道:“譬如说……那姓马的?”

老伯道:“譬如说,孙巨。”

凤凤道:“孙巨……是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凤凤道:“他是不是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事,绝不是你们能想得到的。”

凤凤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黑暗中生活十三年,那种滋味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缓缓接着道:“他本来也跟你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会瞎得跟蝙蝠一样。”

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要我那么做,我宁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凤凤道:“他为什么要忍受着那种痛苦呢?”

老伯道:“因为我要他那样做的。”

凤凤动容道:“就这么简单?”

老伯道:“就这么简单!”

他嘴里说出“简单”这两字的时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但我还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时将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记瞎子的耳朵总比普通人灵敏得多。”

凤凤动容道:“他一直在听?”

老伯道:“一直在听,一直在等!”

凤凤的脸忽然红了,道:“……那么……那么他岂非也听见了我们……”

老伯点点头。

凤凤的脸更红,道:“你……你为什么连那种事都不怕被他听见?”

老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我这样的年纪还会有那种事发生。”

凤凤垂下头。

老伯又在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十余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凤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着他的手时,只觉得他还是很年轻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凤凤道:“绝不后悔,因为我若没有做这件事,就不会认得你这么样的人。”

老伯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若还有人要我害你,无论出多少价钱,我都不会答应。”

老伯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已是个老人,一个人在晚年时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谁能回答这问题?

谁也不能。

凤凤的手握得更紧,身子却在发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凤凤颤声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孙巨,他……他毕竟是个瞎子。”

老伯道:“你应该也听见马方中说的话,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凤凤道:“我听见了,那个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但方老二对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忠诚呢?这世上肯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没有。”

凤凤道:“但你却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确很放心。”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凤凤忽然抱住了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还能遇着一个像凤凤这样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个短小精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他全神贯注在赶车的时候,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车上。

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了孙巨的话。

但瞬息之后他脸上就露出了讥诮之色,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却感觉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肉时,方老二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肉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道:“不是,但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巨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地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这个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道:“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道:“以前的确不错。”

方老二道:“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孙巨道:“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方老二道:“你难道从来不想喝?”

孙巨道:“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笑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他大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那种屁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肉的女人,你随便都捏得出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了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了怎么样笑的。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道:“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道:“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疑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个决定,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脸色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没入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

,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匹,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开个大洞,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的。”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地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我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洞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起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祇是在西南方的,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他一生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在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令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身的欢愉。

只可怕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地走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柄。

他紧紧地按着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转眼就没入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这可怕的尸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尸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

马、马车、孙巨、方老二,从此已自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从此消失。

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世上最糟糕的地方为你改变成一个温暖而快乐的家。

凤凤无疑很聪明。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净净,吊在墙上的咸肉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马方中不但为老伯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还准备了很多套替换的衣服和被单。

他知道老伯喜欢干净。

凤凤在忙碌着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凤轻盈地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样?”

老伯目中露出满意之色,笑道:“好极了!”

凤凤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她又燕子般轻盈地转了个身,笑道:“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乐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凤凤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这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凤凤咬起了嘴唇,娇嗔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呢?”

她不让老伯说话,很快接着又道:“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作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作好男儿,但被人当作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过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他还是在艰苦奋斗、出生入死的时候。

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凤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但他一年中却难得有几天晚上和妻子共度过。

等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觉得一阵酸苦。

儿子已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女儿?”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凤凤娇笑一声,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就算想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来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凤凤看着他,目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凤凤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老伯道:“不能!”

凤凤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还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凤凤垂下头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伯缓缓道:“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但现在再要我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凤凤霍然抬头道:“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老伯’!”

她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得不错。

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

他痛苦的时候,脸上总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来。

现在他正在忍受着痛苦——他背上还像是有针在刺着。

凤凤凝视着他,满怀关切,柔声道:“你的伤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点点头。

凤凤道:“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点点头。

凤凤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担心,以你一个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

老伯勉强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的!”

凤凤道:“但那时你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

老伯道:“你知道?”

凤凤道:“我听说过!”

她笑了笑,又道:“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听人说起过你很多的事!”

老伯闭上眼睛。

他显然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他也和凤凤同样担心?

凤凤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叫陆漫天,一个叫易潜龙,他们后来虽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当初却的确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还知道什么?”

凤凤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两个人了。”

老伯也叹了口气,喃喃道:“

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她们全知道,该知道的事,她们反而全不知道。”

凤凤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不愿听我说起这件事?你以为我自己很喜欢说?”

老伯道:“你可以不说。”

凤凤捏着自己的手,道:“我本来的确可以不说,我可以拣那些你喜欢听的话说,但现在……”

她目中忽然有泪流下,嘶声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你的死活?”

老伯终于张开了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还能硬得起心肠来的。

凤凤已伏在他身上,泪已沾湿了他胸膛。

她流着泪道:“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你这次出去,有几分把握?”

老伯轻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实话总是会伤人的?”

凤凤道:“我知道,我还是要听。”

老伯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是个赌徒,赌徒本来总会留下些赌注准备翻本的,但这……这次我却连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凤凤道:“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最后一注,通常总是最大的一注。”

凤凤道:“这一注有没有被他们吃掉?”

老伯道:“现在还没有,但点子已开出来了。”

凤凤道:“谁的点子大?”

老伯道:“他们的!”

凤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哽声道:“他们既然还没有吃掉,你就应该还有法子收回来!”

老伯摇摇头,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赌注并不在这里。”

凤凤道:“你押在哪里了?”

老伯道:“飞鹏堡!”

凤凤显得很惊讶,道:“飞鹏堡岂非就是十二飞鹏帮的总舵?”

老伯点点头,叹道:“因为那时我还以为万鹏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敌,唯一的对手!”

凤凤也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仇敌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样,只有最后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老伯苦笑道:“你当然应该记得,因为这句话就是我说的!”

凤凤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别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为我算准他吃不掉。”

凤凤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注押在哪里!”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沉声道:“因为这一注押在另一注后面的!”

凤凤想了想,皱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决定在初七那一天,亲自率领四路人马由飞鹏堡的正面进攻,在别人看来,这也是我的孤注一掷,只不过这一注是明的!”

凤凤目光闪动,道:“其实你还有更大的一注押在这一注后面?”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怎么押的?”

老伯道:“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训练出一组年轻人。”

凤凤道:“年轻人?”

老伯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人才有勇气拼命,所以我将这一组称为‘虎组’,因为他们正如初生之虎,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所畏惧。”

凤凤道:“但,年轻人岂非总是难免缺乏经验吗?”

老伯道:“经验虽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决战时,就远不及勇气重要了。”

凤凤道:“你训练他们为的就是这一战?”

老伯点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等了很久,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这一战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凤凤眨眨眼,道:“我还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应过他们,只要这一战胜了,活着的每个人都可荣华富贵,享受一生,这一战若败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凤凤嫣然道:“他们当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老伯道:“所以现在他们不但士气极旺,而且都已抱定不胜不战的决心。”

凤凤道:“现在,你已将他们全部调集到飞鹏堡?”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已和他们约定,在初七那一天进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凤凤道:“你由正面进攻,他们当然攻后路了?”

老伯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熟读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凤凤也大笑道:“你说他们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胜之心,就凭这一股锐气,已不是飞鹏堡那些老弱残兵所能抵挡得了。”

老伯道:“飞鹏堡的守卒虽不能说是老弱残兵,但近十年来已无人敢轻越飞鹏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过得久了,每个人都难免疏忽。”

凤凤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马,若久不下战场,也会养出肥膘的。”

老伯凝视着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并不少。”

他忽然觉得和凤凤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凤凤都能了解。

对一个寂寞的老人来说,这一点的确比什么都重要。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却已消沉,缓缓道:“但我却忘了我自己说的一句话。”

凤凤道:“什么话?”

老伯沉声道:“一个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凤凤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叹道:“我虽然并没有将这计划全部说出来,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当然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凤凤道:“那些青年的勇士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你这边已有了变化。”

老伯黯然道:“他们就算听到这消息,只怕也不会相信。”

他知道他们信赖他,就好像信徒们对神的信赖一样。

因为老伯就是他们的神,永远的、不败的神!

凤凤道:“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按照计划,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进攻?”

老伯点点头,目中已不禁露出悲伤之色。因为他已可想象到他们的遭遇。

这些年轻人现在就像是一群飞蛾,当他们飞向烈火,却还以为自己终于已接近光明。

也许直到他们葬身在烈火中之后,还会以为自己飞行的方向很正确。

因为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们的……

老伯垂下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自觉内疚。

他发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仇恨和愤怒,更痛苦得多。

凤凤也垂下头,沉默了很久,黯然叹息着道:“你训练这一组年轻人,必定费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紧双手,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有件事他以前总觉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后,指甲反而长得快了。

凤凤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本以为手里捏着的是副通吃的点子,谁知却是通赔。”

凤凤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个人若拿了副通赔的点子,就只有赔!”

凤凤道:“但现在你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老伯道:“没有。”

凤凤大声道:“有!一定有!因为现在你手里的点子没有亮出来。”

老伯道:“纵然还没有亮出来,也没有人能改变了。”

凤凤道:“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没有忘,但是……”

凤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叫马方中去通知虎组的人,告诉他们计划已改变?”

老伯道:“因为我现在已不敢冒险。”

凤凤道:“这也算冒险?你岂非很信任他?”

老伯没有回答。

他不愿被凤凤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马方中若不死,就绝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儿女先死!

这是人之常情。

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儿女若不死,就难免会泄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牺牲一切,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别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他现在已输不起。

所以他只叹息一声,道:“就算我想这么样做,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现在还来得及!”

她不让老伯开口,很快地接着道:“现在还是初五,距离初七的正午最少还有二十个时辰,已足够赶到飞鹏堡去。”

这地方根本不见天日,她怎么能算出时日来的?因为女人有时就像野兽一样,对某种事往往会有极神秘的第六感。

老伯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争辩。

他只问了一句:“现在我能叫谁去?”

凤凤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听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凤凤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为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简单,道:“因为你不能去。”

凤凤咬着牙,道:“你还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凤凤道:“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凤凤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这次老伯才点了点头,叹道:“你去比马方中去更危险。”

凤凤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后他们一样可以发现你,也许比白天还容易。”

凤凤道:“但他们既然认为你已高飞远走,就不会派人守在这里。”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凤凤道:“现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所以,至少他自己绝对不会守在这里。”

老伯点点头,这点他也同意。

凤凤道:“他就算留人守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因为谁也想不到你还留在这里。”

老伯也同意。

凤凤道:“所以,他们也绝不会将主力留在这里。”

老伯沉思着,缓缓道:“你是说他们就算有人留在这里,你也可以对付的?”

凤凤道:“你不信?”

老伯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只适于抚摸,不适于杀人。

凤凤道:“我知道你一见到我时,就在注意我的手,因为你想看我是不是会武功。”

老伯承认。他看不出这双手练过武——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凤凤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练在手上的。”

她的腿突然飞起。

(本章完)

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第三十章 邪神门徒第十七章 孤注一掷第二十六章 远走高飞第六章 水边丽人第十一章 雷霆一击第六章 水边丽人第四章 十二飞鹏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十章 谁是叛徒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二十九章 屡见杀机第十二章 春水俪影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十九章 生死之间第二十九章 屡见杀机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五章 危机四伏第二十六章 远走高飞第十八章决战前夕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二十一章 借刀杀人第二十九章 屡见杀机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十七章 孤注一掷第十九章 生死之间第八章 摊牌时刻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第二十章 暗夜之会第三十三章 骑兵突出第八章 摊牌时刻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二十一章 借刀杀人第十七章 孤注一掷第一章 杀手行动第十九章 生死之间第二十八章 血脉相连第二十七章 杀手同门第二十一章 借刀杀人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二十七章 杀手同门第二十九章 屡见杀机第二章 枭雄之搏第三十二章 同归于尽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三十二章 同归于尽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十九章 生死之间第二章 枭雄之搏第三十三章 骑兵突出第四章 十二飞鹏第十八章决战前夕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第三十二章 同归于尽第二十六章 远走高飞第二十九章 屡见杀机第十二章 春水俪影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一章 杀手行动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二章 枭雄之搏第三十一章 绝境绝路第三十一章 绝境绝路第三十一章 绝境绝路第三十二章 同归于尽第三十三章 骑兵突出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十三章 杀手怖歌第三章 以牙还牙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注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二十八章 血脉相连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九章 生死一发第二十六章 远走高飞第十四章 图穷匕见第二十二章 蛛丝马迹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第十三章 杀手怖歌第一章 杀手行动第十七章 孤注一掷第二十七章 杀手同门第三十一章 绝境绝路第十章 谁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