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方文化,至少是从基督教起的西方文化,一直被视为反性的文化。性活动如果说不是受到仇视,那么也是受怀疑的。西方对性的仇视的主要来源在于希腊的二元论思想。这种思想将世界划分为两大对立的力量,即精神的与物质的,灵魂的与的,高尚的与低下的。简言之,二元论认为,灵魂通过被放进人的身体而受罚,因而人生的目的就是获得拯救,使灵魂可以摆脱由体的统治。性行为是坏的,因为性活动就是需要超越了精神需要的表现,生育子女就是延续对未来灵魂的束缚。这种概念在希腊语系世界成为一种固定的观念。这种二元论思想的来源成为过去几十年间学术界深人研究的课题。

虽然西方的性文化基本上属于重精神轻的文化,古代却是一个例外,可以被视为精神并重的文化。福柯在划分与现代西方性观念不同的界线时,也常常是把古代地中海文化与古中国、古埃及、古印度相提并论的。例如,有一项对25位古代西方神学家的著作的研究表明,他们关注的问题有以下4个:第一,女性的“精液”对生育是否必需:筆伦认为女性“精液”对于生育是不可缺少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不是不可缺少的。神学家对这两种观点莫衷一是,但他们都同意存在着一种女性的“精液”,会在快感时分泌,虽然它不会决定是否生育,但是能使孩子变得更漂亮。

15位谈到这一问题的神学家中有8位认为,妻子故意避免快感是一种轻罪,3位认为非罪。第二,丈夫是否应当将拖延到妻子“**”之后再完成4位神学家认为这是丈夫的道德责任,其他认为不必这样做。第三,夫妻是否应当同时**:25人中只有6人提到这一问题。但6人都认为,应当努力争取做到这一点,因为这样可以提高受孕机会,还可以使子女更漂亮。第四,如果丈夫在妻子未**前结束,妻子可不可以自己达到快感:17位讨论了这一问题的神学家中只有3人禁止后,14位允许这一做法。不赞成这一做法的3人提出的观点是:妻子独立的妨碍她与丈夫合为一体。虽然这些神学家的观点没有什么解剖学的依据,但他们还远远没有像基督教神学家那样以性为罪恶,反而会认为逃避快感是罪恶。

大致属于精神并重的文化还有印度,印度次大陆的人对性的看法远比西方人正面。印度的性文化观念认为,性是从神那里来的,性唤起与创造性有关,与生命力有关。性除被视为生殖力之外,还被视为快乐、力量和奇迹的源泉。

像这些古老的东方文化和西方古代文化一样,中国人的性观念对性持有基本肯定的看法。概括地说,中国的性规范强调以下两种观念:第一,阴阳和合;第二,节制。

阴阳和合在中国古代性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与中国人的观念形态有着深刻的关系。按照中国文化的观念,男女之间的微观关系与天地之间的宏观关系相似,男女两性的**就像天与地的**。是云,**是雨。结合,天地**,男女**的结果就是生命的孕育。因此,阴阳调合是生命之道,生存之道,它对于人的生命是至关重要的。

《三元延寿书》载黄帝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又有:“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圣人不绝和合之道,但贵于闭密以守天真也。”另据《经》,黄帝问曰:“今欲长不交接,为之奈何!”曰:“不可。天地有开合,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今欲不交接,神气不宣布,阴阳闭隔,何以自补!”《千金药方·房中补益》则说:“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若念寘正无可思者,则大佳长生也,然而万无一有。强抑郁闭之,难持易失,使之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损一而当百也。”

阴阳的思想是最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思想。一阴一阳,一男一女;阴不可无阳,阳不可无阴;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种观念的优点首先在于:性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被视为一件好事,而不是罪恶;是一件顺应自然的事,而不是违反自然的事。其次,这种性观念的一个副产品是,阴阳价值相等,不可以轻言孰重孰轻。采阴可以补阳,采阳可以补阴,两种方式同样都可以导致延年益寿。

采补之说是中国古代性文化的特色。《玉房秘诀》说:“御女欲,动辄易女,易女可长生。若故还御一女者,**气转微,为益亦少也。”又说:“若知养阴之道,使二气和合,则化为男子;若不为子,转成津液,流人百脉,以阳养阴,百病消除,颜色悦泽,肌好,延竽不老,常入少童。审得其道,与男子交,可以绝谷九日而不知饥也。”

采补之说可能是经验积累,但并无解剖学依据。应当说,这是一种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假说,但是由于许多人信以为真,付诸实践,年深日久也就形成为一种文化,一种信念,或一种行为方式。要想理解中国人的性观念,其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文化尽管强调阴阳和合,男女平衡,但是即使在古代假女子之口吻所写的性指南类书中,大多也是以男性为主体,以女性为客体的6这一点在节制的观念中看得就更淸楚,所有有关节制的说法都是以男性为主体的。虽然这一点与中国古代性观念以男子的性是有限的、女子的性是无限的看法有关,但这些讲阴阳和合的古籍常常更偏向以男性为主体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除了阴阳互补的思想之外,在中国人性观念中同样占有重要地位的是节制的观念。福柯曾注意到,在古希腊,人们也很重视性活动的节制,而不重视哪种行为对,哪种行为错。所以严格地说,中国和古希腊属于同一种性观念类型,近现代西方的性观念则属于另一种性观念类型。

中国古籍中有大量关于节制的论述。《三元延寿书》中记载,曰:“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四十者,十六日一泄。五十者,二十日一泄。”“人能一月再泄精,一岁二十四泄,得寿二百岁。”按照现代各国对一般人频率的调查统计,大致都保持在平均一周两次上下。中国古籍中所提倡的却是一月两次,应当说是非常强调节制的。

中国式的节制观念不仅包括频率不宜过高,还有节约精液的思想。这种观点认为轎液是男性身体中的精华,应当厉行节约,不可轻率拋洒。“仙书云:阴阳之道,精液为宝,谨而守之,后天而老。”“夫阴阳之道,精液为珍,即能爱之,性命可保。”在这里,保精被提高到保命的高度。

如果说节约精液的思想其他文化中也有,那么中国古代**中的“还精补脑”之说却是我们祖先的独创。“还精补脑”说的理论解释是这样的:“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这又是一个完全没有解剖学依据的假说,流露出一派天真古朴的风格。按照这一主张,男子在时应当闭精不泄,即所谓“动而不施”。固精则可保气,保气即可益寿。

《经》云:“能动而不能施者,所谓还精,还精补益,生道乃著。”另据《玉房秘诀》所载,黄帝曰:“愿闻动而不施,其效何好?”曰:“一动不泄则气力强。再动不泄,耳目聪明。三动不泄,众病消之。四动不泄,五神咸安。五动不泄,血脉充长。六动不泄,腰背坚强。七动不泄,尻股益力。八动不泄,身体生光。九动不泄,寿命未央。十动不泄,通于神明。”简书《十问》中也有类似的话:“一至勿星,耳目聪明;再至勿星,音气高扬;三至勿星,皮革有光;四至勿星,脊不伤;五至勿星,尻髀能方;六至勿星,百脉通行;七至勿星,终身无殃;八至勿星,可以寿长;九至勿星,通于神明。”在中国人关于性的看法中,节欲的观念极为深入人心,有时,这种思想甚至会带上一点神秘的色彩。如庄子曰:“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无论是古籍还是民间都有大量纵欲伤身的恐怖故事。如“孙判官纵欲伤身”,“崔祖武绝欲临死获救”等等。《三元延寿书》载,春秋秦医和视晋侯之疾曰:“是谓近女室,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公曰:“女不可近乎?”对曰:“节之。”《元气论》曰:“嗜欲之性固无穷也。以有极之性命,逐无涯之嗜欲,亦自毙之甚矣。”《素问》曰:“因而强力,肾气乃伤,高骨乃坏。”《千金药方·房中补益》中则说:“善摄生者,凡觉阳辄盛,必谨而抑之,不可纵心竭意以自贼也。”节制的思想深植于中国人的“养生经”中。苏轼《东坡志林》中写道:“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于已病之后。”

有时,节制的思想还要借圣人之名来加以阐释:“天生人而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竭。”

下引言论可以说是节制思想的极致,这种思想的核心是一切都要“少”,而忌讳“多”:“故善摄生者,常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涪、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者,养性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志昏,多事则形劳,多语则气乏,多笑则脏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理,多恶则憔悴无欢。此十二多不除,则荣卫失度,血气妄行,表生之本也。惟无锅无少者,几于道矣。”

如前所述,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男性应当节制。如果过度,就会伤及“阳”,丧失阴阳平衡。男人要避免多**,因为会失了元阳,而女人的“阴”却没什么问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因此,如果一个男人过度,女人荽因之受责备——是她们诱惑了男人,使他们丧失了节制的定力。在《金瓶梅》中,男主人公对他的几个妾就是抱着一种又爱又怕的态度,好像女性的对男性是一种威胁。

有些国外的研究者这样描述中国人的性观念:中国人总是能够享受性的快乐,而从不会有西方人那样的罪恶感。虽然中国人认为各种体位都是可行的和可以接受的,没有哪一种是不自然的,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男上女下的体位是与宇宙秩序的相似之处,因为男为天,女为地。是允许的,但是口对男性**的活动比起口对女性**的活动得到较低的评价。因为在口对男性**的活动中,男人从中不能补到阴,所以所得评价较低;口对女性**的活动则得到较高的评价,甚至在男性作者所写的性指南中受到赞赏,因为它不仅为女性做好准备,而且能使女性产生出更多的“阴”,使男性从中受到补益。男性与女性肛交是允许的,因为男性从肛交和从交中能够得到同样多的阴。男性不太好,因为会损失阳精,但是女性如果不是受到鼓励,也是被忽略不计的——还是出于同一个逻辑:男性的阳是有限的,女性的阴是无限的。中国人还认为,不论使用哪种体位,男性一定要尽量努力为女性带来快感,他应当在女性未得快感前控制**。中国古书中写道:男性应当完全能控制自己的**。在与女人时,他在十次中应当只有两三次**。

此外,在中国传统的性规范中,同性恋受到容忍。20世纪30年代到过中国的西方观察家得到这样的印象:中国的公众舆论对同性恋现象完全冷淡,根本对它毫不在意,由于它似乎能够愉悦伴侣中占统治地位的一方,只要另一方出于自愿,那这类行为就不会造成任何损害。虽然同性恋性行为得到中国性规范的接纳,但是绝对的同性恋者却要受到谴责,因为他们不能生育子嗣,延续香火。人们唯一看不起和深表怀疑的是那些独身者或自愿放弃的人。

简言之,中国人对性持有相当开放和肯定的态度,虽然自清朝开始(一说是宋朝),公众态度日益将性视为之事,在公众场所从不言性,但是对于深谙此道的人来说,性是一种可以使人身心愉悦、延年益寿的活动。一般来说,按照中国传统的性观念,在性领域中,任何行为都是可接受的,只要不是过度挥霍生命精力。在中国文化中,性既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也不是有罪的事,它是一件有益于健康和人伦因而很自然的事情。

革命与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