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

话说柳老拳师和金华去后,家中由柳大娘刘云玉照料门户,二徒弟杨振刚料理外事;还剩下柳梦蝶这个小姑娘就成天和她的三师兄左含英玩在一起。

柳老拳师在家时,柳梦蝶已经是和左含英常玩在一处的了,但到底还不能太顽皮,玩得不痛快。这回去了管头,她就如脱缰野马,四处乱跑,或到柳树林中掏乌鸦的巢,或在高鸡泊内划艇游戏,柳大娘和杨振刚都有点提心吊胆,可是她却满不放在心上。柳大娘拿江湖上的风浪唬她,她也不害怕,反觉得如果真的碰到江湖好汉,和他合手斗斗,岂不强似在家里和师兄们练习,岂不是更新鲜的玩意?

左含英这孩子已经是十八岁了,日常和师妹耳鬓厮磨,心里总有些奇妙的感觉,不见了师妹时,就忽忽若有所失,直到见了才舒服。可是师妹又那样娇戆,完全像不懂事的小孩子,她可毫无顾忌地和左含英玩,左含英自从有了“心事”,态度倒似反没以前自然了。常常柳梦蝶和他“闲磕牙”(谈天),他却突然间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直到柳梦蝶轻轻打他,叫道:“你,你……你这个人怎的这样傻里傻气?”他才如梦初醒地傻笑着。

这天柳梦蝶和左含英又驾一叶扁舟,撑到高鸡泊游玩,小舟分菖蒲、拂芦苇,哪消片刻,已游到水泊中央,只见水泊内的几个小岛,隐隐出没于烟水苍茫之中,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渔歌,大约是出泊捕鱼的少女,在那里互相应和。歌声起处,惊起几只沙鸥,上下翻飞,追逐帆影。柳梦蝶一篙轻点,也唱起不知名的渔歌来。左含英凝视着无光帆影,若有所思,待柳梦蝶歌声一歇,忽然问道:“师妹,师妹,这里多美,你愿意和我永远这样玩耍吗?”柳梦蝶回头卟哧一笑:“永远这样玩耍?你常常说我小孩子,你瞧,你不比我更‘小孩子’。等一会肚子饿了,怕你还不赶快要回去食饭?怎能永远这样玩耍?”哎,师妹还是不懂,可弄得左含英没法儿。

柳梦蝶一面笑,一面摇桨,小舟迅疾,霎时游出几十丈水面。忽地前面听得人声喧哗,有一只小舟如箭冲来。定睛一看,原来前面本有几只渔舟,在撤网捕鱼,却被那只小舟冲入当中,浪花四溅,就是有入了网的鱼,也早已逃去。只气得那几只渔舟的渔人都齐声怒骂:“妈的!哪里来的浑小子,这样地乱闯?”柳梦蝶和左含英也不禁站了起来,心想:“什么人如此霸道?”柳梦蝶怒道:“师哥,我们可得管教他们一下,不能任由他们在高鸡泊内横冲直闯,欺负渔民。师哥,你上前去和他们斗斗,我在旁边用金钱镖助你的阵。啊!来了!来了!不要怕呀!迎上前去吧。”这小妮子虽然欢喜生事,到了临阵,她可记得父亲不许女孩子随便出手的嘱咐了,她不是怕,她这是第一次和外人交锋,觉得和男子汉斗,不好意思,她宁愿在旁边显显她的钱镖玩艺。

说时迟,那时快,未待左含英发话,(其实是这孩子还未想好该如何发话,才显得更够“江湖气派”。)那只小舟,已如流星攀月般擦船身而过,激起浪花很高,溅了左含英和柳梦蝶一身,柳梦蝶勃然大怒,猛出手一抛挠勾就把那只小舟搭住,那只小舟船身一停,左含英也已经掉转了船首,和来船对个正着。

来船有四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般头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船尾把舵,另外两个躲在舟中,面容看得不大清楚,这两个人好悠闲地在船里闲躺,就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船头那汉子喝道:“你们这两个小孩子想找死?要玩回去跟师娘玩去,别在这里丢你大人的丑?”左含英这时也想好话了,回骂过去道:“你们这些不讲理的东西,小爷就要管教管教你们,趁早你们给我滚出高鸡泊,不然小爷的拳头可认不得你!”

“好吧,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这位少爷的拳头!”那汉子并没有给吓退,他可一纵身过来了。登时左含英那只小船给他踏得摇摇晃晃的,柳梦蝶忙在浪花飞溅中,双脚一分,稳定了这只小船,她用的是“金莲踏桩”的家数,和“力堕千斤”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她父亲怕女孩子气力不够,特地从小就训练她的,这一手今天可用上了。

那汉子一纵过来,可就更不打话,像饿虎扑食,来势非常急骤,双手就像抓小鸡似的要把左含英抓住,抛进江心去。他可根本没把这孩子看在眼内。哪料这可上了左含英的当了,左含英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名武家之后,自小锻炼,又从柳剑吟学了六七年,哪里是普通孩子可比。倘使这汉子不轻敌,倒还可以斗一些时候,这一轻敌,可就给左含英觑个正着,身子一摆,突然一伏身子,欺身直进,用“雀地龙”招数,一托这汉子的右胁,“顺手牵羊”,倏地一带,这汉子来势太速,小舟可又没多大的地方,要变招要闪避都来不及,竞给左含英一带之力,平地一个倒栽葱“扑通”地被扔下水中去了。左含英一出手就得胜,不禁喜洋洋地笑骂道:“你要瞧小爷的,这可不给你瞧了!”哪知话犹未停,船身又晃了两晃,那船舱里一个汉子,又扑了上来!

这个汉子可没有以前那个家伙莽撞,跳上了左含英的船头,先凝神注目,盯了左含英一眼道:“小朋友,有你两手!是跟你师娘学的?(“跟师娘学”这句话含有轻视侮辱的成份。)俺倒要见识见识。”边说边将双臂一摆开了一个门户。左含英不识这个架式,但他方才一出手三招两式就曾击倒了一个大汉,也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一个“进步七星掌”就向那人打去。怎料这个敌人可并不比先前那个汉子那样稀松(“水皮”之意),待左含英右掌打到,才沉掌横截左含英的双肘,左含英急将“七星掌”式化为“手挥琵琶”,挡了敌人的横劲,两人就在这小小的船面动起手来,霎时间就拆了七八招,那人武功纯熟,左含英到底是初出茅庐,看来已有点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落败!

正在左含英看看已有点招架不住之际,柳梦蝶已等得心痒难熬,跃跃欲试,一看师兄要糟,马上就把早在右手扣好的三个钱镖打出,一取咽喉,两枚分打两手,这三枚钱镖一发,倒很出敌人意外,他料不到这个小姑娘也会这种上乘的暗器功夫,竟能一手三镖,分路打到!忙使一个“回风摆柳”之势,向右侧让过,但左手已中了一枚钱镖,登时酸麻起来,身法步法不觉大乱,竟给左含英乘机直进,一个蹬脚,把他踢下江心去了!

“妈的,斗不过人,放暗器!不害躁么?你有暗器,老子也有,你接着吧!”那在敌舟船尾把舵的青年沉不住气了,边骂边打铁莲子来,几点寒星,便朝左含英面门飞到,左含英刚斗过强敌,身形未定,如何能够逃避?心里暗道:“这回休矣!”正在危险万分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空中几声铮铮作响,一片繁音过处,铁莲全部给打下水中。原来是柳梦蝶用“刘海撒金钱”的手法,一个金钱一个铁莲子,互相对撞,满空暗器,都掉进江心,激起了点点水花!

这回坐在敌舟舱中的那个汉子,可再不摆出悠闲的样子了,他一个箭步窜出船头,高叫:“住手!住手!对付两个小孩子,也用得着放暗器?”那个在船尾的青年应声住手,柳梦蝶也不再放金钱镖,定睛看时只见是一个五旬左右、长着五梁长须的老汉,顾盼自如,相貌很是威武,料必就是敌舟的魁首了。

那老汉持持长须,笑着对左含英他们说:“孩子们,真不错,有点玩艺儿!但要凭这样玩艺,就想在江湖上伸手管事,那可还没有这样容易,你们两个都上来吧,小姑娘你的金钱镖也尽管打来吧,我决不叫我们的人放半颗暗器!”

左含英可也真有他的,敌人这样说,他可不能叫师妹再放钱镖了。他日常从师父师兄他们的谈论中也略知江湖规矩,江湖上讲究的是一打一,若然两个并上,可就给别人较量下去了。他明知不敌,可也得露露“英雄气概”。忙喝道:“师妹,你退后,待掩领教领教这位老英雄。”柳梦蝶鼓起小嘴儿,咕咕嘀嘀道:“他们还不是一个打败了又来一个,谁高兴叫他吃暗器,他们可先不讲规矩,还怪我。”但她到底是退后了。

于是那老者纵声哈哈大笑:“好孩子,有你的,放心吧,决不坏你吃饭的家伙。”

那老汉在纵声大笑中,飞鸟般扑将过来,左含英年轻气盛,那里看得惯这狂傲的样子。他猛记起金华在柳林中和那自称王再越过手时的招术,他也记起师父的谈论,当敌人纵在空中,身形下沉,双脚尚未落地之际,是最危险的时候,趁此进招,敌人便很难躲避。于是他便也依样画葫芦,待那老汉身形未落之际,便猛地扑过来,“进步七星”,右掌横斫他尚未沾板面的双足,哪料这个老汉似乎比和金华对敌的那个王再越更厉害,他也不用俯冲,也不用“撑椽手”来破招,身形向后略斜,凭空把右足一挑,穿过左含英的双掌,直向左含英的面门踢去。

左含英忙闪身,急躲避,但刚避过正面,那老汉右足已经沾地,一换脚,左足又如电光石火地疾发出来,几个“鸳鸯环腿”硬生生地把左含英逼到船边,立足不定,掉下波心去了!

柳梦蝶急发钱镖,援师兄,拒强敌,只见那老汉身形疾如飘风,一阵乱转,柳梦蝶的几枚钱镖都打进水中,那老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哎!没打着!”

笑声未绝,早见一艘扁舟飞也似的朝这边飞奔而来,船首上立着一名年约三十左右的汉子,豹子头,虬须子,扎撒着双臂,瞪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全神贯注着这边的打斗,小舟来势迅疾,把这边的人都怔着了。纵声大笑的老汉也不由得不止了笑声,静静的打量来者!

这伙在高鸡泊内故意挑衅寻事的人,他们是冲着柳老拳师这一家来的,他们可早摸清了柳家的底,柳家的门人弟子中可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但要说他是一名泛舟游湖的游客吧,装束神情又都不像,而且普通的游客也没有谁敢来多管闲事。就在大家沉吟等待之际,左含英已经从水里爬上船尾,坐在柳梦蝶的一边,湿淋淋的直喘气。至于对方被左含英打落的两个汉子,也早已爬上了己舟,同样的也在湿淋淋的直喘气!

斜刺里横杀出来的小船,已经是越摇越近了。那老者便猛的嗔目一喝:“谁?作什么来的?”这一声大喝,不啻是舌绽春雷,音响直顺着湖面,向四外荡将开去,柳梦蝶和左含英都觉得两耳嗡嗡作响!

但那小船上的汉子,可毫不惊恐,仍扎着双臂,神色自如,冷冷地对老者他们发话道:“什么事情在这湖泊之上交锋,俺老远地就看见了。哎,呵!你原来已经一把须子,怎的还和小孩子们过不去?是他们冲撞了你老哥?俺不妨给你们和解和解。和小孩子动手,不怕江湖上笑话么?”这汉子神光内蕴,虽然只是三十左右年纪,但看他在船头上一立,脚步不七不八,摆出的好像是太极门户,但又不很像。外行人看不出来,唯有那老者心中暗瘩惊异。心想:“这汉子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他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华内露,足够十年的功力,这可是哪个名家的门下,调教出如此人物,如此造诣!”柳梦蝶心中也暗暗惊异,看这汉子,似乎是什么时候依稀见过的,可怎样也记不起来。

不说那老者和柳梦蝶心中都在暗暗惊异,且表那湖面上闯来的不速之客,见那老者兀自凝目注视着自己,不发一语,便又冷然一笑道:“好朋友,怎的就是这个熊样?(熊样是调侃之语)说实在的!你们到底停不停手,你们是不是安心要欺负这两个孩子。”

那老者突地面色一沉,碟然笑道:“听你老哥的话,你老哥是想伸手管这档事了。可是我可得告诉你老哥,我们自有我们的事情,你老哥局外人,可不敢屈辱你老哥沾这趟浑水。依我说,你老哥趁早掉回船首去吧,咱们日后还是个好朋友。江湖之上,没见过你老哥这么好管闲事的!没的你捉不成狐狸反惹一身骚气!”

那豹子头虬须子的汉子勃然作色:“天下人管天下事,俺只知道抱不平,不准以强敌弱,以众凌寡,以老欺幼!欺负孩子的事俺看来很觉不平,一定要伸手管管了,朋友,你想怎的?”

老者一听这话锋可直的逼来,不“接”下来可是不行。遂鸽目怒喝道:“还瞧不出你老哥有这大本领,竟要管天下之事,那么听凭你老哥怎样来管,俺一千兄弟们——准听你的吩咐!”

话声一停,蓦地就凌空飞起两条身影,原来是那老者在柳梦蝶舟中纵起,要跃上那汉子的小船;那汉子也不约而同地纵起,要跃上柳梦蝶的小船,这两人可在空中碰个正着!

砰砰两声,只听得柳梦蝶舟中一声巨响,船板早裂了一块,那老者庞大的身躯凭空给人冲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豹子头汉子可已跟踪直下;那老者也好生了得,情知小舟窄狭,躲避不了,竟趁一翻一滚之势,手肘微撑船面,倒跃起两丈多高,轻飘飘地落在自己的船篷之上!

豹子头汉子追逼得紧,也紧跟着老者身后,两个魁梧大汉,就在船篷之上又各自摆好了门户,那船篷只是竹叶芦苇编成的,落下这两名大汉,竟纹丝不动,就好像只是飞上了两只蜻蜒!

两人在船篷上摆好了门户,绕着般篷追逐了两匝,猛地便交起手来,那老者使的是北派劈挂掌法,发招迅疾,掌风凌厉。豹子头汉子使的掌法可忒奇怪,有太极掌法,又有关外鹰爪独门的“三十六手擒拿法”,又有由万胜门“五虎断门刀”变来的“五虎夺魄掌”法,变化多端,又都是那么纯熟,绝不像是偷招的所可使出。每一种掌法非有十年八年功力都发不出,在太极掌与擒拿手中又夹杂着点穴手法,真不知他才三十左右,怎样能学得到这几派名家本领,两人拆了三五十招,饶是那老者招数纯熟,久经大敌,也只有招架的份儿。

那老者由攻转守,抱定主意要紧密的封闭门户,好待外援。但劈挂掌原是进攻的手法,如今被迫要守护门户,如何封闭得了,只见那汉子猛地欺身直进,身子突地下煞,左手掌里卷内劲,横拨敌人右掌,同时右腿前扬,右掌贴着右腿吐出,接着一沉腕击这老者的小腹,这是武林中罕见的掌四式招数,老者如何躲避得了?只见那老者右掌下落,想横截来势,同时吞胸吸腹,待避过这凶猛之势时,豹子头的左掌又已旋风似的猛敲击老者的面门。那老者急用双臂迎面一卷,双掌变成勾手,要掳那汉子左腕,不料那汉子左腕往下一堕,右掌又向面颊捣出,形如“点子锤”,那老者躲避不及,扑的一声,颊下被击个正着,豹子头汉子顺势往前一送,那老者便恰如断线风第,直飘下江心去了。

扑通一声,浪花四溅。猛地只见柳梦蝶和左含英的小舟颠了几颠,船头突地离了水面几尺高,船尾几侵入水中,那来势使得柳梦蝶和左含英都有点把持不住,原来那老者虽被打进水中,仗着武功水性却都纯熟,立心要弄翻敌人的小舟,出个鸟气!

正在柳梦蝶和左含英的小船,将翻颠覆之际,那豹子头汉子猛地一跃而下,一手抓住一人,向前一送,便把柳梦蝶和左含英都掷人自己的舟中,一面嚷道:“你们快,快回去。”说完自己也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只见浪花滚滚,刹那间,已经在老者的身边露出了身子,那老者“哧”的一下,就是几条水线向豹子头汉子兜头兜面射来,那汉子急一侧首就游出两三丈水路,只听在浪花飞溅中,又是一声巨响,那老者的小舟竟给豹子头汉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扳翻过来,舟中的少年和两个中年汉子,都跌下了水中。

五条汉子,十双臂膀,直把江面翻得水花滚滚,那汉子水中的功夫也并不在陆地的功夫之下,直把那四人逼得不敢近身。正在其时,先前在泊中下网埔鱼,被老者们横空冲散的那几只渔舟,又已渐渐地围来,这伙渔民先前慑于那几个恶汉的汹汹来势,不敢上前,现在见恶汉们的小船也已给人弄翻,心中自然大为痛快,正是“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时?”他们拿着渔叉,便围上来了,有几个年青力壮的渔民还是在几丈外就将渔叉掷来,虽都掷不中这班恶汉,可也弄得他们左躲右闪。

那长须老汉见风色不对,他们四人,只应付豹子头汉子也恐怕应付不了,何况还有一个会打金钱镖的柳梦蝶,外加上这一班乱掷渔叉的渔民,他急急地叫一声:“风紧,扯呼!”在浪花滚滚中,他们四人急急地游开去了。

豹子头汉子,微露肩,轻踏水,用双脚蹬水之法,直追出去,边追边回首对柳梦蝶和左含英道:“回去!你们还不快回去。”

柳梦蝶和左含英立在船板之上,凝神一看,不半刻,那几个人连豹子头汉子在内,都游出半里之外,刚才那浪花滚滚的水面,又已归于平静。碧水沧波,渔舟三五,水中云孰正自悠悠,哪里像片刻之前,便发生过龙争虎斗?

左含英凝了凝神,如做了一场恶梦,他的衣裳还滴着水珠,身体还滴着冷汗,一手摇桨,一手挥了一下,向柳梦蝶道:“咱们是要赶快回去了!”是的,天色渐晚,柳大娘他们怕不等得心焦?何况就是要追上去帮忙那个汉子,也追不及,他们是只好回了。

小舟轻摇,还未泊岸,便听得有人高叫道:“梦蝶!梦蝶!含英!含英!”声音仓促,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急事。这是他们二师兄杨振刚的声音。

他们急忙答应,凝神一看,只见二师兄仓皇四顾,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儿!

“哎!含英,你怎么弄成这个样了,这么大孩子还这样胡闹?穿着一身衣服就跳下水去玩。”

左含英一面走,一面喘气,断断续续地将湖面交锋之事告诉二师兄。师兄听了,面色阴沉,说“是这样,且回去告家母,再作道理。”他的颜容就好像暴风雨之前的天空,静默中显得可怖!

“梦蝶!梦蝶!左英含!英!”这回是柳大娘的声了,梦蝶一听急忙飞跑过去,一把揽着母亲:“妈!我们给人欺负了!”

柳大娘先不问梦蝶,只张目仔细打量左含英:“呵!你们在湖上与人交手了,可是?瞧!你一定是给人在船上打落水的,裤管已经撕破了一大块,是给桨桩勾破的?可伤了皮肉?”

左含英正待告诉详情,柳大娘却摇手叫他先别说,“孩子,你先去换过衣服,看看如果伤了皮肉,就擦一点药酒。振刚,你给我去招呼招呼他!”柳大娘也像柳老拳师一样,怪疼左含英这个孩子。

暮霭含山,炊烟四起。柳大娘家里也已点起了油灯,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可是柳大娘家里却还未做饭,他们要先听听左含英和人交手的经过。

左含英和柳梦蝶又把今天在湖了自上与那伙人交手的详情细述出来,叙述中特别提到敌舟的那老汉和后来给他们解围的那个豹子头虬须的中年汉子。柳梦蝶还带着兴奋特别夸赞那个汉子,说她从未见过武功这样好的,她只顾说得高兴,好像忘记她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名家了。她还说:“妈,你看这可怪不怪?这汉子使的招数,我虽然有好些未见过。可是他夹杂有许多太极派和万胜门的手法,可就跟爸爸和妈妈平时教给我们的一模一样。”

当时只听得柳大娘耸然动容:“哦!豹子头,虬须子,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喃喃自语,好像记忆起一个什么远别多年的人似的。

“他说的可是什么口音?是河北话?山东话?”柳大娘紧盯着问。

“妈,这个人你可认识?他说的既不是山东话,也不是何北话。我也听不出是哪里口音,倒很象往年从关外来向爸爸兜买人参的那些人参贩子的口音。”

“哦,我心里是猜疑有一个人,但照说嘛,他的武功还不会到达这样地步,而且口音也不对,不过这个人我姑且不猜了,和你们打斗的那班人,我可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

柳梦蝶急忙问那班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只听二师兄杨振刚插嘴道:“师娘,他们可是那个自称形意门的王再越和罗家兄弟的那伙?”

柳大娘点点头道:“不是他们这伙还有谁?”于是柳大娘对柳梦蝶和左含英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原来就在左含英和柳梦蝶在湖泊之上与人交锋之际,柳大娘象中也有不速之客来到,可是这个“不速之客”,却不是什么武林中人,他只是一个小孩子,是柳大娘村今日王大妈的么儿王小三。这孩子在金鸡镇上一间小酒店里当小厮,每半个月左右便回来看他的母亲一次,顺便捎带点“南货”食物给母亲,他倒是挺孝道,他也认识柳大娘,可是平常无事,他从镇上回来,也很少到柳家坐。这回却不知怎的来了。

柳大娘人很厚道,见王小三来到,也喜喜欢欢地拉他问长问短,可是王小三心不在焉,答她的问话后,便对柳大娘说:“大娘,有一个客人叫我顺便捎一封信给你。”柳大娘看了这封信,面色可有点变了。

柳大娘盘问是什么客人托他捎信来,王小三说昨天有一伙客人在他那间小酒店喝酒,有几个老者,也有几个青年,他们一面喝酒,一面撩王小三谈话,他们知道王小三是金鸡村的人,便问他认不认得柳老拳师,王小三说认得,其中一个老者便即刻在掌柜处借了纸笔写了这封信,托王小三捎来,他还对王小三说:“如果见不到柳老拳师,交给柳大娘也是一样。”

柳大娘说到这里,便把信拿出来念给柳梦蝶和左含英他们听,这封信可写得很粗豪,当然更不会讲究什么字眼。

“剑吟拳师贤梁孟英鉴:

今师弟丁剑鸣年来背叛江湖义气,为官府张目,不把俺们当一家子,江湖兄弟,欲得而甘心久矣,故特在热河,略施薄警,尚有严惩,请拭目以待也。

近闻贤梁孟欲伸手管这档子事,江湖侠义,不能不理,己委托余等前来问难,闲话少撮,只凭各人技业,一决雌雄可也。

兹传合帖,请于明日晚亥时在尊府前面柳林中,俺们全体兄弟候教,请忽扯上三门(官府差人)人马干预,否则后祸更烈。谅贤粱孟在江湖久著令声,不至不懂这门规矩。

又:罗家四虎,二十余年前曾领教益,对贤梁孟‘恩德’,没齿不忘,这档粱子,一并请予明晚结算。

罗大虎王再越率众上”

柳大娘把信念完后,“呸”的一声说道:

“这群不知死活的强徒,竟然找到老娘头上来了,俺可要叫他们瞧瞧,剑吟不在这里,俺同样也可接下来,不会叫他们失望。

“呸!罗家四虎也配称江湖侠义?不叫人笑歪了牙齿!”

柳大娘于是又把和罗家四虎结仇的事说出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正因为和罗家四虎结仇,她才和柳剑吟认识的。

二十多年的,柳大娘刘云玉才是二十一二岁的少女,她是万胜门名家刘展鹏拳师的独一掌珠,武功技业,得自家传,常随老父闯荡江湖,是名闻江湖的万胜门中一个女杰。

一天她与父亲因事到山西孝义县去访友,路经榆次,在山道上看见一伙强人抢劫行旅客商,他们父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知这伙强人十分厉害,尤其为首五个,更其了得,凭他们父女二人也奈何不得,何况还有其他喽罗,斗了半天,竟给他们包在重围,脱不了身。但他们父女的武功技业,都是一时之选,两父女就背靠背用兵刃近拒敌人,远挡暗器,那伙强人可也暂时奈何他们不得,这样斗了半天,他们父女到底敌不过人多,额上渐渐沁出汗珠,看看支持不了。

就在此时,猛地一骑马飞驰而来,马背上有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背负小包袱,腰悬青钢剑,在马背上张目一看便知道了这是什么事情。他一见强人竟在白日青天,如此明目张胆,如何不怒?又见刘云玉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竟能使出上乘的万胜门刀法,更暗暗称奇。他与万胜门在河北保定的掌门人管羽祯又是至交,一为路见不平,二为江湖义气,嗖的一声,他人一下马,剑已出鞘,挺着青钢剑,就加入了战团。

这一来如虎添翼,他从外攻入,刘展鹏父女从内攻出,那伙强人,除了为首五人,其余喽罗遇到的,就似滚汤泼鼠,急急奔逃。这为首五个只抵挡父女二人,已感吃力,如何禁得住又添入了这么厉害的一个生力军?那消片刻就落在下风,一声口哨,他们可要逃了。

刘云玉从十六岁起就随父亲闯荡江湖,几年来从未吃过亏,失过手。这回被强人围攻了多时,早是非常愤恨,一见敌人要逃,她如何肯放过,竟一摆兵刃,就追上前去,强人中有一个落在后面的,竟给她一连几刀,斫得手忙脚乱,蓦地一条左臂,就在刘云玉泼风也似的刀影中,给卸了下来!

刘云玉追上时,刘展鹏老拳师也急急跟上,可是他却似乎并不打算动手了,他非但不动手,而且急喝刘云玉往手。但却迟了,那落后的强人给卸了左臂,在摇摇欲倒时,还给刘云玉当胸加了一脚,刘云玉穿的,可是鞋尖镶着精钢的铁掌鞋!

刘展鹏急得飞跃上前,一把就将刘云玉拖下,那伙强人也回过头来,将受伤的背起,一边跑,一面狠狠地盯了刘云玉他们几眼:“姑娘,你好辣手!咱们罗家五虎,有生之日,都会记着你们的恩典!”

刘展鹏老拳师顿脚叹气,责备刘云玉,“你这小妮子,怎的如此没来由去穷追他们,还急三刀卸了别人的一条臂膊。咳!你可不知道江湖上的险恶,仇家是胡乱结得的么?”刘展鹏老拳师虽然一生在江湖上仗义游侠,可是他却从来不肯重伤别人,料不到他的孩子,刚刚出道,就和强人结下了这道梁子。

可是事已做了,责备也没用,刘老拳师只得暂时撇开,先回过头来谢谢那位汉子的帮忙,两下一询,原来这汉子,就是得太极真传的大弟子柳剑吟,怪不得使得这么好的太极剑法。柳剑吟也询问刘老拳师的身份门派,知道刘老拳师序起辈份来,可还是万胜门河北掌门弟子管羽祯远支师叔,和太极丁生前也曾相识,是自己的前辈。

其时柳剑吟正是离开师弟,满怀凄沧,在江湖游荡的时候,他的心情正自没有寄托;而刘展鹏带女儿涉足江湖,又正是想给她找一个女婿。两下一凑合,于是不久就成了亲……。

柳剑吟和刘云玉结婚后,再仔细打听,原来罗家五虎本是川西一带横行的巨盗,后来不知怎的立不住足,逃到了北方来。他们这一伙并不反抗官兵,只是抢劫行坊灵客商,渔肉百姓。后来听说受了“招安”,却又不知怎的那天却出现在榆次的山头上,吃了柳剑吟他们的大亏。

刘展鹏就是因此叫柳剑吟夫妇搬到高鸡泊的,在刘老拳师的意思,高鸡泊有水泊屏障,又有自己和门人弟子在旁,罗家五虎就是来寻仇,也没这么容易。到高鸡泊后,刘老拳师还不放心,仍请江湖朋友查访“五虎”的行踪,查探结果,始知“五虎”已变成了“四虎”,那罗三虎就是被刘云玉卸了一条左臂,外加一只窝心脚的人。他虽被兄弟救去,但受了重伤,不久就死去了。而罗家四虎到了热河,也就没了踪迹(他们不知道这罗家四虎,已入了承德离宫,做了皇室的卫士)。

岁月如流,柳剑吟夫妇在高鸡泊的金鸡村内,一住就住了二十年,在这期间,刘展鹏拳师已经老死,他的唯一儿子,刘云玉的弟弟刘云英在成人后,又被推为山西万胜门的掌门人(刘老拳师生前在山西一带“闯万”,很有声望,但他闲云野鹤,不愿做掌门人物,因此他死后,万胜门的同门就拥他的儿子做山西的掌门人)。刘云英到了山西,连刘老拳师的两个徒弟也叫了去,只剩下一个堂侄和寡嫂在老家住,此外就是他的姐姐刘云玉和姐夫柳剑吟还留在金鸡村。这二十一年中,虽也间或有江湖人物慕名来访柳剑吟,可是罗家四虎却从未来过。

事情本已淡忘!却不料就在柳剑吟为师弟之事,匆匆北上,千里作调人之后,罗家四虎却突然和日前自称形意门下,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王再越结在一起,而且居然传下了这个要求结算“血债”的江湖生死令帖,还派人在水泊内欺侮柳家的孩子们。那和左含英动手的敌舟老者,就是“五虎”中排行“第四”的罗四虎。

柳大娘把二十余年前的旧事,对左含英、柳梦蝶他们说了之后,长叹一声:“想不到我年轻时候,逞一时之气,却给你们惹了大麻烦!”但这位当年万胜门的女杰,威风尚在,豪气仍存,她圆睁凤目,她说柳剑吟不在,她也要“接”下来!她不怕什么罗家四虎。

杨振刚比较谨慎,他提醒师母,如果只是罗家四虎来到,那没有什么难斗。可是这个“令帖”却扯上什么“江湖侠义”,扯上什么因师叔丁剑鸣的事,而要来对付师父柳剑吟。这事情可有些离奇,有些复杂,可不单单只是罗家四虎寻仇这样简单。何况在和左含英动手的那伙人中,除了出现一个罗四虎外,其他三个,又分明是其他江湖人物。这就是说除了罗家四虎和王再越外,他们还不知带了多少人来!这可不能不提防,不能不谨慎。

刘云玉虽然是万胜门中女杰,江湖风浪,早已惯经,但她现在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做了母亲,心里就自然一切为了儿女,她自己不怕。她可怕强人得逞,害了自己心疼的女儿。因此她的豪气一过,她又顾虑到女儿了。于是她便和杨振刚仔细商议,结果是她决定到了明晚,自己单独在柳林中和敌人会面,另外她再去请她的侄儿刘希宏来,和杨振刚等四人,在家内把守,以防敌人暗算。

就在春天一个星月微明的晚上,午夜时分,正是春寒料岖,夜凉如水。高鸡泊的晚风,掠过水面,掠过芦苇,掠过柳家前面的柳林,林中不时有一两只夜游鸟迎晚风飞起,柳枝飘拂中,筛下了如钩的月影,夜深人静,柳林中却有一个女人在独自徘徊。此景此情,也许你会想起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然而错了,这里没有半点柔情蜜意,却是等待血雨腥风!那个独自在柳林中徘徊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窈窕淑女”,而是一个老婆子,当年名闻江湖的万胜门女杰柳大娘刘云玉,她是“有约”,约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强徒——罗家四虎这一批人。

柳大娘在柳林中等待了好一会,还是静俏悄的不见人来,她心疼爱女,又优虑仇人,正在伯仲之际,蓦地一声胡哨,柳林中扑进了几条黑黝黝的影子。

柳大娘忙凝神,急准备,她的目力很强,借着星月的微光,早瞧见了这三人中,有两个就是罗大虎和罗五虎,另外一个就正是日前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自称形意派门下的王再越。她把刀一抡,抡起了一片寒光,冷然微笑道:“好朋友们,这时才来?柳剑吟虽不在这儿,我也准能叫好朋友们不失望。”

“臭婆娘,死到临头,还敢发恶。咱们二十年的血仇,今天可得向你讨个了结!”罗大虎横刀发话,把手一招,罗五虎和王再越就双双上前动手,他们可不顾什么江湖规矩,立心要群殴取胜,致柳大娘于死地。而且在罗五虎和王再越一齐挺兵刃直上时,林外又闯进了两三条人影,这时罗大虎横刀监视,另外三人则分三面闪开,防范柳大娘冲出来逃走。

这位当年名震江湖的女杰,勃然大怒:“老娘和你们拼了!”霍霍刀光,一团寒影,如疾风迅雨的直向罗五虎和王再越扫去!霎时间,就把宁静的杉林,变成了杀气冲天的场所。

柳大娘这二十多年来,可并没有扔下功夫,她独家的“五虎断门刀”,使得更为熟练了。这还不算,还加上从柳剑吟处学来的“太极剑”,化在刀法上,在万胜门刀法中夹杂着太极剑法。真是招数神奇,变化莫测。罗五虎和王再越虽然也非弱者,虽然以二打一,可也只能勉强敌住,兀自欺不进身来。

酣斗多时,人影已渐移入柳林深处,柳大娘越斗越勇。罗大虎他们正待加入战团时,猛听得一声厉叫,罗五虎的肩头又吃扫了一刀,慌忙后退时,柳大娘已撇过王再越,跟踪直上,她也气红了眼睛,刀光如练,竟直向罗大虎背心刺来。

当的一声音响,这是铁器的冲击声。罗大虎挺着小花枪,堪堪刺到。罗大虎的小花枪,轻便易携,不比大刀沉重,只宜于马上交锋。他的小花枪可步马两用,可作棍,他可用大枪枪法,还可在交锋中当点穴撅用。罗大虎是罗家五虎中,最厉害的一个,他一上来;合王再越二人,缠斗柳大娘,这才刚刚打个平手。

一个花枪迅疾,一个刀法神奇,这一对打,直令旁观者目眩心惊,矫舌不下。柳大娘原不大看起得罗家五虎,可是她没想到她的功夫没有扔,别人的功夫也没有扔,而且是以一敌二,又是在车轮战消耗战之下,她要胜招,可也很难。

柳大娘挥舞“断门刀”独战罗大虎和王再越二人,斗了半个时辰,兀自讨不了便宜。她一无久战之意,二念家人,三来还要提防其余横刀监视的强徒偷袭,四来对手又非易与,尽管她的刀法神奇,也不能不打了个折扣。

酣战多时,战到分际,猛听得柳林外哨声四起,人声脚步声似正朝着她家的方向,柳大娘一听,不禁勃然大怒,心知必定是强人大举来骚扰她的家了。她料的不错,今晚来的强人,正是一面在柳林跟她缠斗,一面就去毁她的家。

柳大娘这一气非同小可,手中刀一起,“夜战八方”,寒光闪闪,把敌人逼得退后两步,柳大娘横刀怒喝:“你们这伙不要脸的家伙,给江湖同道丢脸的下三流,梁子是老娘跟你们结的,你们要群殴围斗,俺可也绝不含糊。你们怎么要到俺家去欺负俺的门人后辈?”

罗大虎哈哈大笑:“你猜对了,正是这样!正是要欺负你们的门人后辈,并且还要欺负你的宝贝女儿,你敢怎样?你能怎样?二十余年的血债,可得加上利息!”

柳大娘一声凄厉的长笑,她把心横了。要保护女儿,这是母亲的天性。母鸡在保护小鸡时,还敢和兀鹰拼斗,何况于她!在凄厉的笑声中,她怒喝道:“好,俺和你们拼了!”她刀法一变,从“五虎断门刀”法,一变而为揉合了太极剑法后,她独创的八八六十四手回环刀法,在寒光挥霍之中,尽是冒险进招,完全进攻的刀法。

罗大虎也哈哈一笑,小花枪就似惊龙怒蟒,猛向柳大娘刺来,加上王再越的双剑寻暇抵隙,也猛烈地从旁袭击,可是柳大娘不怕,她立心拼斗,在一圈刀影中,仍然是欺身直进,她可要硬拼了!

罗大虎花枪一摆,使出绝招,他把枪尾一颤,立刻就抖起了一圈枪花,这是花枪招数之中,夹着虎尾棍法,以“圈、点、抽、撤”的招数,要夺柳大娘的刀,要点柳大娘的穴。

当下,只见柳大娘凤目圆睁,大喝一声”来得好”,竟然在斗大的枪花中欺身进去,刀锋竟贴着枪身,“白蛇出洞”,身随刀进,猛如石火电光,径削罗大虎握枪的手指。罗大虎哪里见过这样厉害的招数,“呵呀”一声,逼得撤枪急退,但右手无名指,已给锋利的刀口割了半截。柳大娘扑的就鹞子翻身,突地从王再越的头上跃过,她要赶回家去,她要援救她的女儿,援救她的门徒。

罗大虎顾不得指血泻滓滴下,一面抄起小花枪,一面大喝道:“截住她!截柱她!”

王再越一不留神,竟被柳大娘从头顶上直飞过去,他也不禁大怒,被妇人从头顶纵过,这在当时的江湖迷信看来,是一个大忌。他身形微起,也如怪鸟一样飞扑过来。他的武功技业比罗大虎差,可是他的轻功可比罗大虎高明得多,当日他到柳家,连躲柳梦蝶和金华的三镖一掌,就凭的是他那上乘的轻功。

柳大娘要闯回家去,可也真难。她跃过王再越的头顶,脚未沾地,便有两名强人横刀截击,方交手两三招,王再越的双剑又挟着寒风从背后袭来,她急横刀向四围一扫,逼起了一圈银光,挡住了几般兵器。可是,她又给敌人缠斗着了。

横刀拦截柳大娘的那两个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两个人也正是在湖泊上和左含英交过手的人。他们的武功技业在江湖道上,虽也还算过得去,但如何能挡得住柳大娘?给柳大娘泼风几刀,就逼得连连后退,柳大娘这时只是想闯回家去,也顾不得伤害他们。但这两个家伙容易打发,王再越可还有点“硬份”,他虽然也不是柳大娘对手,但到底能抵挡一时,能缠斗着她。

其时,罗大虎、罗五虎都已裹好伤口,罗大虎伤轻一些,他竟枪交左手,直以左手梅花枪法再来拼斗柳大娘。

柳大娘连伤“二虎”,正杀得起劲,她独斗四人,竟然应付自如。(这也因为罗大虎的左手枪,到底比右手枪差一点。而横刀拦截的两人,对着柳大娘,又根本不敢杀入核心。只是东一刀,西一刀的乱劈助阵)。可是柳大娘也无心恋战了,她左一窜,右一窜,在柳林中引得敌人跟她东奔西跑,看看她可快要跑出林外了。

罗大虎、王再越等紧随不舍,另外两个则落在后面,那个少年不敢上前,就拼命地打铁莲子,但他铁莲子的功夫还及不上柳梦蝶的金钱镖,如何打得中柳大娘。

看看柳大娘已跃出林外,罗大虎也落后了,只有王再越直跟在身后,眼看剑尖就要直指柳大娘的背后。

柳大娘突然风车也似的一转,竟直冲王再越打来。她要先毁了王再越再回家,刀烂银花,“贯日射石”,直射向王再越的咽喉,王再越急横剑挡过,可是柳大娘像疯了的母虎,一口刀直使得泼风也似,王再越双剑挡单刀,可挡不来了。

正在王再越危急之时,罗大虎连连嗫口作出怪声,一面高叫:“并肩子,上呵,上呵!”

柳大娘正心想:“你又弄什么玄虚?索性先废了一两个再说。”她的刀法越来越紧了。王再越已只辨得遮拦,堪堪就要丧命刀锋之下。罗大虎急赶上来,可是王再越已满身冷汗,泄了气,他们两个人已缠不住柳大娘,柳大娘跑出柳林去了。

一出柳林,柳大娘定神一看,可糟,家中已在冒烟!烟还未浓,火还未大,大约是强人刚刚放的火。

柳大娘气得红了眼睛,恨不得三脚两步就跑到家,刀刃强人,出这口鸟气。可是她挺刀要闯时,蓦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喝道:“站着!你还想往哪里走?”同时听得身后罗大虎欢呼之声:“二哥,刺呵!刺这个臭婆娘。”

柳大娘大怒,更不打话,蓦地就横刀扫去,“凤凰展翅”径斩对手的上盘,哪知对手动也不动,待柳大娘刀锋离面门还不到五寸之际,突地一拧身,“翻手撩阴”,一翻剑便由下而上,径截柳大娘的手腕,这一招好不厉害,柳大娘急撤招救护,刀锋猛地从上斩变为下拖,当的一声,格过敌人长剑。变招太速,收势不住,柳大娘脚步竟斜斜地移动了一两步,她急趁势斜跃,倒纵出数丈之外,抱刃当胸,打量来者。

其时罗大虎又已挺花枪来到,高叫道:“二哥怎么还不动手?”柳大娘一看,那被称为二哥的人,却不是罗二虎,而是一个瘦长的老者,挟着一柄长剑,顾盼自如,神色甚为骄傲!刚一接招,便给他逼退两步,柳大娘心知,这回是碰到比罗大虎更厉害的武林好手了。

这老者神色傲然,他见罗大虎等挺花枪来到,反挥手叫他们退下去,细皖作状道:“斗这样一个臭婆娘,还用得了这么多人?退下!退下!”罗大虎听了这话,面色微变,可是他不能发作,不敢发作。一来是强敌当前,二来这瘦长老者正是这次主持夜劫柳家的领袖,而且职位还比他高得多。罗大虎是承德离官的皇室卫士,而这瘦长老者,却是清宫大内的特选卫士。

罗大虎不敢发作,柳大娘刘云玉可发作了,这位当年万胜门的女杰,何曾给人这样奚落过。她一摆“断门刀”又如疯虎一样扑上来。一圈寒光,就罩住了这位老者。可是这老者却沉着得很,一柄长剑,见式破式,见招破招。柳大娘竟奈何他不得。斗了多时,待柳大娘那股劲气暂消之后,他才突地怒吼一声,使出嵩阳派的达摩剑法,变守为攻,竟如疾风骤雨似的,一式随一式滚滚而上,运剑如飞,剑剑向柳大娘要害处刺来。柳大娘到底是斗得累了,本来两人的武功技业原差不多,值柳大眼经过一场恶斗,再和老者对手,硬攻不下,她可有点再而衰三而竭了。那老者先时以夺代攻,原就是“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打法。

打到分际,柳大娘心焦气急,竟在剑光撩绕中想冒险取胜,“断门刀”以“怪鸟翻云”之式,盘旋扫来,对方剑招正使到“老努携琴”之式,本是蓄劲待敌,一见柳大娘的刀没头没脑地扑上,即时一退步,让刀进招,剑刃一贴刀背,“顺水推舟”,竟顺着刀背,指向柳大娘的咽喉。

柳大娘一看要糟,在电光石火,间不容发中,竟以险招救急,突撤手扔刀,沉肩缩掌,人已退后一两步,刀也出手向老者飞来,距离得这样近,柳大娘这一撤手飞刀,敌人如何还敢迎上面去?幸这瘦长老者,也是久经大敌,急向后一跃,斜纵出数丈之外,刀锋贴着肩头,滴溜溜地飞过,他竟没有受伤。

在老者后纵时,柳大娘却向前跃,这样一前一后,就差了六七丈。但那敌人也忒歹毒,他向后一纵,避过刀锋,立刻便发出几枚毒蒺藜来,几路袭到。柳大娘仗着身法轻灵,左躲右闪,也没有被打着。但就在柳大娘左躲右闪时,那罗大虎正站在附近,竟乘虚以左手花枪猛地向柳大娘刺来,他的花枪是夹着“虎尾棍”法的(虎尾棍法为“圈、点、抽、撒”)。将枪尾一抖,便起了斗大枪花,柳大娘稍一疏虞,刚避过他的“圈”。又碰上他的“点”,小花枪变为点穴颧直点柳大娘的“愈气穴”。柳大娘急含胸吸腹,虽未给点中穴,可也在“愈气穴”旁边,给枪尖点了一下,当时觉得有点酸麻了。

罗大虎还待挺枪直上,却蓦地在广场上奔来一条人影,竟在数丈之外,如怪鸟掠空般的一掠而前,让过柳大娘,掌锋便贴枪身直击罗大虎的面门,来人身法奇快,罗大虎竟给他一掌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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