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

柳剑吟想了多时,又和众人商议一会,结果决定先去山西,先见老伴。这并非柳剑吟不念爱女,但柳梦蝶既已走失,要亲去寻找,也不迟在这几天,不如与娄无畏分头办事,自己先到山西安顿家室,由娄无畏先去寻访柳梦蝶踪迹。

当下柳剑吟慨然对独孤一行道:“老兄,不是俺不想尽力,无奈遭逢惨变,见朱红灯的事,只得稍缓些时。但不论是否能找着蝶儿,俺一定会践前言,为反清复明,尽一臂之力。耿耿此心,可矢天日。”

说罢,柳剑吟再对娄无畏道:“徒弟,只好劳烦你再走一趟,寻访师弟师妹。至于你师叔遗言,要你继他掌门的事,也只好往后再说了。”

娄无畏本来就并不急于当什么劳什子掌门,他自然连声允诺,满口答应,而且这么多天来,师妹玉雪可爱的倩影,也已深印脑海。他十年亡命,流浪天涯,一种寂寞与孤独的情绪,时时会在舍生入死、血雨腥风之后,隐隐泛起;有一个天真烂漫,像自己妹妹一样的柳梦蝶,在身边笑语盈盈,就好像平习添了许多温暖。这一种复杂的感情,连娄无畏有时想起,也不禁茫然。不过,无论如何,他是愿意为师妹赴汤蹈火而不辞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说柳剑吟等人各各分道扬镳,且先表柳梦蝶当日的遭遇。

当日敌人来势凶悍,一下子就把他们截开,弄得不能相顾。柳梦蝶虽是初涉江湖,但有夜战柳庄的经验,倒比以前沉稳得多,她展开本门剑法,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使得个风雨不透,敌人倒一时奈何她不得。

来围攻柳梦蝶的一共有十来个人,其中有两人是胡一鄂的弟子,本领竟自不弱。至于其他的人,虽也通晓武艺,对付常人绰绰有余,但比起柳梦蝶,却还相差颇远。也正因此,柳梦蝶左遮右挡,居然还招架得住。

但敌人到底人多,而胡一鄂的两个弟子,一个使连环锁子枪,枪尖是一柄单钩,用法除了原有的钩、拉、锁、带以外,并搀有六合枪中的点、扎、挑、刺等花枪用法,也是一种江湖上厉害的外门兵刃;另一个使的是斫山刀,刀重力雄,删、斫、劈、剁,斫到紧处,飕飕的一片刀风,柳梦蝶倒还真不敢拿兵器和他硬碰。

战到分际,柳梦蝶玉目偷窥,只见大师兄娄无畏被一个使判官笔的老者缠住,兀自脱不了身,三师哥左含英又竟已和敌人打得翻翻滚滚,渐移渐远。她不禁心中焦躁,待要硬闯。其时正巧那使斫山刀的,正用“泰山压顶”之式,连肩带背地斫下来。柳梦蝶咬紧银牙,突使险招,急斜身半转以分敌势,仗着身法轻灵,乘敌人兵刃走空,倏地一剑便斜削敌人手腕。

柳梦蝶这招急如星火,敌人“哎呀”一声,急急向后直纵开去。柳梦蝶趁此时机,也跟踪直扑出去,“蜻蜒三掠水”,三伏三起,已跃过使大斫刀的前头,脱了重围。

但敌人还是不肯放过,急急赶来。柳梦蝶剑交左手,右手在怀中一探,捻了几枚钱镖,猛地一拧身,用“刘海洒金钱”之式,直朝一众凶徒洒去,只听得唉唷连声,敌人竟似倒了几个。柳梦蝶心方暗喜,不料敌人也已出手,纷纷打出暗器!

柳梦蝶阅历尚浅,记得打人,记不得护身,她的暗器与敌人的暗器,竟是同时打出。她一心不能两用,待暗器嘶风,已到身际,才左窜右闪,仗着身法轻灵,虽躲过许多弹弓驽箭,但左胸还是中了一枚燕尾镖,没入左乳侧边,约有二寸。

柳梦蝶身临险境,生死浑忘,她咬紧牙根,猛地撮着镖尾一拔,燕尾镖应手而出,伤处血珠沮沮流出。柳梦蝶全身一阵痉挛,倒并不觉怎样痛楚。(在战斗中受伤,当时是不会觉得怎么疼痛的,因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战斗上的原故。)

柳梦蝶拔出暗器,不理受伤,发狂一样地往前疾跑,一众凶徒也急急衔尾而追,那使锁子枪的一面追,一面招呼他的同伙道:“这雏儿跑不了!别再伤她,咱们要将她活捉!”他竟然是动了色心。

就这样柳梦蝶一直被逼入林中,看看就被追上,还幸她每到紧急关头,就发钱镖拒敌,虽然她己神智微昏,暗器失了准头,但敌人到底不无顾忌,被她阻了一阵。

可是柳梦蝶的钱镖,到了后来,竟自发完了,而敌人也已渐渐迫近!这时柳梦蝶已跑至两座小山夹着的山谷边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柳梦蝶略一凝思,竟纵身一跃,落下黑黝黝的深谷。跃是跃下去了,可是脚方沾地,已是腿部一阵酸软,栽倒地上。

柳梦蝶暗叫一声不好,待挣扎起来时,背后凶徒嘿、嘿笑声,已起自耳际。柳梦蝶拼着最后一口气,“鲤鱼打挺”,翻出丈许,一挺身时,背后那使锁子枪的敌人,又已到了身后。

柳梦蝶急怒攻心,不顾生死,竟蓦地“翻身献剑”,疾如飘风似的,青钢剑一贴锁子枪,“乌龙入洞”,嗖地直撩进去。敌人还真料不到,她在重伤之后,剑招还是这样迅疾狠辣!匆忙之间,急“拗步转身”,待避过此招,但柳梦蝶哪容他躲避,青钢剑已似是长蛇吐信,直扎进来。凶徒的连环锁子枪是长兵器,撤回不及,无从招架,竟被柳梦蝶的剑,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凶徒这时突遭重创,也已急得昏迷,他再不顾得要活擒“小娃儿”了。柳梦蝶翻身进剑时,本已直扑进他的杯中,他一急,左拳猛发,“黑虎掏心”,竟用足了十成力,拳发去,正击中柳梦蝶的胸脯,柳梦蝶苦战多时,如何受得了,登时一口鲜血喷出,昏在地上!

那使锁子枪的,这时已神智恢复,冷笑一声,将枪掷在地上,撕破自己的衣裳,裹扎伤口,一面举手招呼后面的同伙:“呆望什么,还不快上去将这雏儿擒走,给她料理一下伤口吧!俺还真舍不得废了她呢。”

幽谷无人,凶徒磔笑,看看柳梦蝶就要遭毒手。正在此时,忽地异声入耳,有一种奇怪的清脆的声音随风飘来!众凶徒相顾惊诧之间,忽地有一个苍劲的老年妇人之声,就在身前发出:“什么人敢欺负小姑娘,还不快给我停手!”

那使锁子枪的猛吃一惊,霍地横身,向旁一跃,就势在地上抄起了连锁子枪,借着透下深谷的日落余辉,定睛一望,只见前面站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手里捻着一枝拂尘,正巅巍巍地,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那老尼姑虽是作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但使锁子枪的那家伙,随胡一鄂闯过这么多年,也算得有点江湖阅历了。他想这老尼能突然而来,几乎给她到了跟前,自己方才发现,若非轻功造诣,到了炉火纯青之境,怎能这样?因此他反暂敛凶芒,放软语调说道,“师太,这个是持刀伤人的江湖女匪,你看俺的左臂就给她扎了一剑!俺们是奉官命来捉拿她的,师太,你出家人别管闲事!”

哪知老尼姑并不因此放松半步,她的话锋更凌厉起来:“胡说!哪有这样娃儿般的女匪?你说你受伤,她受伤比你更重,你们把她击晕之后,还来动手,这分明是非奸即盗!”

说着,说着,那老尼姑已是巅巍巍地走到了跟前,凶徒口中含糊地分辩,暗中却下毒手,左手捻了三枝燕尾镖,右手握紧锁子枪,猛地一抖,锁子枪便似长蛇入洞的直吐过去;而燕尾镖也已分三路打到,距离既近,老尼姑手中又无兵器,凶徒心想,纵然你是绝顶功夫,也难逃脱!

哪知事与愿违,凶徒非但没能得手,反吃了大亏!别看那老尼姑,那巅巍巍的样子,动起手来,可真疾如飘风,她身形略闪,燕尾镖已全部打空。而就在这一闪之时,她的铁拂尘也早已搭上凶徒的锁子枪,只那么略略一带,那枝锁子枪已脱手而飞,不知给她抛落何处!而那使锁子枪的凶徒,也给她的拂尘,轻轻拂了一下,登时全身酸软,仆在地上,不能动弹。

窜下深谷的凶徒,一共有五个人,都是功夫比较好的。当老尼姑与使锁子枪的家伙动手时,其余四人也已疾驰而上,但老尼姑手法,疾如闪电,只举手之间,就把使锁子枪的打倒,其余四人还未来得及赶上,老尼姑又已冷笑一声,左手一抬,幽谷中又发出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声音!那老尼姑喝道:“叫你们尝尝牟尼珠镖的滋味。”

声到镖到、这珠镖其实只是黄豆大小的念珠,在苍霭沉山,夜幕将降之际,老尼姑一手四珠镖,竟每枚镖都打中了一个凶徒的软麻穴!

老尼姑举手投足之间,将一众凶徒完全制眼。她嘿然笑道:“鼠辈不知道我的来历,难道连牟尼珠镖也没听说过?听了牟尼珠镖的传声,居然还敢动手?不给你们吃点苦头也不能够了!不过,我佛慈悲,贫尼不愿也不屑伤害你们性命,你们去吧!”说罢到每人跟前,轻轻举脚一蹬,众人立觉酸麻消失,站得起来了,老尼姑一面给他们点活穴道,一面又笑道:“性命是给你们留下来了,但却也不能让你们再有武功去为非作歹,我给你们点活穴道,顺便也给你们留点内伤,我需要告诉你们,以后再也不能练武,或者做过劳的工作了,安安分分地好好做人,内伤不会发作;一练武或过分用力,三天之内,准保你们呕血而亡!那时你们须怪贫尼不得!好了!你们去吧。”

众凶徒一齐骇然,服服帖帖,低首俯耳地从谷底寻路而出。那使锁子枪的跟随胡一鄂日子较久,江湖阅历较深。他一听到老尼姑说出牟尼珠镖的话,猛地省起十余年前,本门一位师伯曾对他说过,少年时曾听江湖同道说及,有一个不知来历的老尼姑,好像是从塞外来的,很少在中原露面,但一露面准保有强梁吃亏。据说从未有人见她用过兵器,动手只凭一技拂尘,几枚念珠,念珠专打人身穴道,而且发时镖未到,声先到,好像故意叫你提防似的,可是从没人提防得了。还有一样,她的牟尼珠镖也不是动手便发的,在她要发珠镖之前必定先来“珠镖传声”,先虚掷一粒直上遥空,再跟着发一粒和前一粒相碰,珠镖中空,迎风有声,两粒相碰,其声更厉。若在场的人,听了“珠镖传声”,即行停手,她定会从轻发落,若还恃强不服,准会大吃苦头。还有她的铁拂尘也煞奇怪,软软的好像一丛马尾的拂尘,却能抵敌刀剑,而且她的拂尘,也不知出于何家何派,没人知她的路数。她的铁拂尘可作五行剑,可作藤蛇鞭,更奇怪的是她还独创了“拂穴”之法。

什么叫做“拂穴”?原来武林之中,关于点穴的本领,从来只分两派,一派是用兵刃来“打穴”,用的多是点穴撅、判官笔、铁烟杆之类的兵器来打穴道;一派是“点穴”,在交手时,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骈指扣戟,去点敌人的穴道的。例如云中奇、胡一鄂都是“打穴”的能手,而柳剑吟、独孤一行、娄无畏等则精擅“点穴”功夫。但那位不知来历的尼姑,既不是用兵刃去打穴,也不是用手指去点穴,而是用“拂尘”去“拂穴”,她只要用拂尘轻轻一扫,同样的也能封闭敌人的穴道。据传有一次她独战三十个为非作恶的剧盗,一枝铁拂尘在刀剑丛中飞舞,结果一大堆刀剑全给她夺出了手,而且每人都给她“拂”了穴道。

只是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近几十年来无人再见她的踪迹。而且几十年前有人见她时,已是年纪老迈,大家都以为她早已死了,不料她今晚竟会在此地出现。使锁子枪的凶徒,一想起正是此人,真是吓得失掉魂魄,回去后和众凶徒果然改邪归正,那是后话。

再说老尼姑发放了众凶徒之后,再伏下身来,将柳梦蝶一看,只见她星眸已闭,气息如丝,伤口血珠汩汩流出……老尼姑急抚她的酥胸;见柳梦蝶心脏尚兀自跳动不休,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尼姑急给柳梦蝶止伤敷药,可是柳梦蝶失血过多,又受敌人猛的当胸一拳,神经受了极大震荡,虽然老尼姑给她止了血,还是不能醒来,看情形,纵有良药,也要昏迷几日了。

老尼姑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微笑起来,喃喃自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几十年来我总想寻一个传人,但寻来访去,都找不到一个当眼的女娃,这小姑娘武功已有根基,又是出自内家正宗,一看便知是良材美质。这样的人不收归门下,更自哪里去找。”老尼姑竟一低头,就把柳梦蝶背走了。

柳梦蝶在老尼姑背上伏着,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多天,只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在云里雾里行走一样。这也是老尼姑的绝顶轻功,给柳梦蝶在昏迷状态中留下的妄觉。

到柳梦蝶神智微清,睁开眼睛时,已是昏迷后的第六天了,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华严木枷佛像列前,烛影摇红,香烟闪闪,自己竟置身佛堂内了,再一望,身边还有个和蔼慈祥的老尼姑,在照拂着自己。柳梦蝶用力思索,好不容易才想起前事,好像记得自己曾被敌人一拳击中,不知怎的,竟会来到此地。

“莫非是梦?”柳梦蝶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唷”的一声喊了出来,竟然很是疼痛,分明不是梦了!这时老尼姑已缓缓地说道:“小姑娘,你还未痊愈,不要动身,不要说话,好好再躺几天,我再和你说话。”

过了几天,柳梦蝶已能起床,缓缓试步,老尼将她扶着,走出寺门,这时时节已是初夏,塞外积雪融化,草原风来,拂面不寒,风中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柳梦蝶迎风瞩日,不觉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爽。

柳梦蝶放眼一看,只见塞外风光,远殊关内,更奇怪的是草原白皑皑的,那些草竟都是白色的,只有在寺门不远之处,有荒冢一堆,却是青草离离,十分可爱,宛如白茫茫的大海中浮现一片绿洲。柳梦蝶不禁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尼姑微微一笑道:“这里已经是离开武邑三千里外的绥远境了,这个地方是塞外有名的大黑河河畔,那边的荒冢就是绝代美人王昭君的墓。大黑河畔,地多白草,只此家独青,所以又名青冢。你没有读过杜甫的诗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所指的就是这一荒冢了。大概是昭君墓周围一带,地质不同,水草特别丰饶的缘故吧。”

柳梦蝶一来从未出过家门,二来平日专门习武,读书不多。现在到了塞外,眼界开阔;听了老尼姑的话,更是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一种青年人的求知欲,本能地油然而生,她看着老尼姑慈祥的颜容,不觉生出了一种敬爱。

那老尼姑见柳梦蝶看着周围景物,好像处处觉得新鲜似的,因而又微微笑道:“这里的景色还不算奇异呢!我的师祖在蒙藏共建了三个佛寺,一在外蒙的伊索昭盟;一在藏边的扎什伦,还有一个就是此寺。在伊索昭盟,春天的足音,要在五月下旬才听得到,在江南,那已经是荷盖嫁嫁,榴花照眼的时候了吧?”

“在外蒙,五月下旬,野草才开始滋长,到八月,又已是秋意沁人,霜雪初降了。在外蒙,春秋两季都只一个月的样子,夏季也只有两个月,其余八九个月都是冬令,而且时有狂风,风力极猛,飞沙扑面。狂风起处,常卷成土阜,平地移动。行旅客商,一碰见狂风起,黄沙扬,就要迅速躲入蒙古包中,否则就有被狂风卷起,甚至有被活埋的危险。

“更奇妙的景致是:在外蒙因为空气干燥,水分稀薄,天空经常是一碧无云,非常明朗;夜间星光,特别辉煌灿烂;白天看远方的物体也如在目前,所以有‘望山跑死马’的俗语。意思是说,你分明看见有一座山已经是在迎面‘不远’之地,可是你策马驰驱,马跑死了都未必到呢!又在七月酷暑,沙漠的天空,常有海市蜃楼出现,历历楼台,苍茫人物,空际飘浮,也是一大奇观呢!”

老尼姑见柳梦蝶听得入神,又往下说道:“我再给你说西藏的景色。贫尼师祖所建的第二个寺,就是在藏边扎什伦的。西藏高原有两座大山横亘其间,一个叫做冈底斯山,还有一个就是出名的喜马拉雅山。在喜马拉雅山中,有许多远古遗留下来、已熄灭的火山口,遗迹化为湖沼,化为温泉,那些温泉,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沸沸腾腾,也极为美观壮丽。”

“在西藏高原,气候比外蒙尤其寒冷,山峰亘方积雪,固不须说。就是平原,全年夜间,也都是滴水成冰的。还有一个奇景是,遍地都是盐湖,皑皑白色,刺人眼帘,在阳光下更幻成异彩浮空,令人神摇目夺!”

老尼姑说完蒙藏景色,轻轻地抚着柳梦蝶道:“小姑娘,你愿随我去见识见识么?”

柳梦蝶例开小嘴笑道:“去!怎么不去?我不怕冷的,在高鸡泊,冬天里我还和师兄拨开浮冰去划船呢!”

说到高鸡泊,说到“师兄”(左含英),柳梦蝶面色倏地转为阴沉,她想起在武邑被强徒截击,和自己本来是想随大师兄北上寻父的事了,她声调转为低哑:“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去看,我要去热河找父亲,我还要去寻我的两位师兄。”

老尼姑听了,又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道:“小姑娘,告诉我,谁是你的爸爸,谁是你的师兄呢?你现在还不能行动,更别说再千里迢迢,赶去热河了。”说着,老尼姑就告诉她,当日是怎样救她出来的。老尼姑说:“小姑娘,你失血过多,受伤又重,最少还要静养一个月,才能完全复原呢,你告诉我碰到的是什么一回事,我再替你想法吧。”

于是柳梦蝶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老尼姑听了,沉吟半晌,对柳梦蝶说:“你的父亲,我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已三四十年不到关内,对关内情形,很为隔膜。既然是你的父亲和你的师兄都有危难,待我替你走一趟去打听吧。你留在这里静养好了,我叫慧修照顾你。慧修是一个蒙族的妇女,我收留她在寺中做些日常杂务,也跟我学了几手粗浅功夫,有什么事,她还料理得了。”

第二天老尼姑就动身到热河去了。那慧修是一个枯瘦老媪,看来比老尼姑还老,可是据她说,老尼姑最少要比她大三十年呢!

柳梦蝶向慧修打听老尼姑的来历。慧修笑道:“小姑娘,这是你的造化了,看来她很有意思收你做徒弟呢。像我跟随了她将近四十年,她总是嫌我资质和根基不够,许多超妙的武功,无法练习,到现在还只是一个记名弟子。我也自知不能继承她的衣钵,能跟她老人家学几手粗浅武功,也很心满意足了。”

“小姑娘,你道她是谁?她就是名闻塞外的心如神尼,是晦明神僧第三代的唯一女弟子。塞外牧民称他们为‘神僧’‘神尼’,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神迹’显示,而是因他们武功超卓,又精于医术,人们都很信仰,所以就把他们称为神僧神尼了。这也是我们蒙藏人对他们的尊敬,就好像对喇嘛神僧一样。”

慧修又将心如的武功约略对柳梦蝶说了一些,说这个老尼已将近百岁,还是健步如飞;说她的“牟尼珠镖”和铁拂尘的神奇招数,直听得柳梦蝶神动心摇,觉得老尼姑的本领,似乎比她的父母还要厉害,她太想跟老尼姑学技了,只是心中还念着父亲,好生委决不下。

柳梦蝶见慧修说得高兴,病后无聊,动了小孩子心性,就对慧修说:“你跟随心如神尼这么多年,武功也一定不弱,能‘漏’(表演之意)两手给我看吗。”

慧修伸伸舌头:“我怎么成,差得远呢!”柳梦蝶见她不答应,就鼓起小嘴儿,好像生气的样子:“哎,这一点也不答应,你还说疼我呢。”慧修也是在荒山里几十年,寂寞久了,所以一见老尼姑带个小姑娘回来,就怪高兴的,她一见面是曾说过怪疼她的。

当下慧修“扭”不过柳梦蝶,她自己也是在高兴上头,就带柳梦蝶到佛殿外的一个小小庭院之中。小庭院里有一棵约可合抱的大树,那是西北高原的桦树,坚实如铁,能耐雪霜,慧修指着那棵桦树道:“小姑娘,别的能耐我没有,只有几斤笨气力,我就拿这树试试给你看吧。”

说罢,她走至树下端相了一会,突然张开两手,将树合抱,只见她微一摇憾,枝叶就纷纷折坠,她急张开手微笑道:“好了,留一点纪念便罢,若真损坏了这棵树,神尼回来,我须受责怪呢!”

柳梦蝶凝眸一看,只见那棵大树上有一道好像被铁箍箍过的痕迹,凹下去直有两三寸深,在那道痕迹的合拢处,有两只手掌的掌印,同样也隐入两三寸深!

柳梦蝶大骇!这分明是“金钢手”“铁纱掌”的功夫!慧修有这样的功夫,还说只是从老尼姑处学得几手粗浅手脚,则老尼的本领简直是令人莫测高深了。

慧修又说起,她为什么知道心如神尼想收柳梦蝶做徒弟,她说有一天,她问起老尼姑有多少年纪,为什么好像总不觉得老似的,难道真有长生不死之术么?

心如笑道:“天下哪有长生不死的,贫尼也不过因为有些武功,身体常常锻炼,所以比较能耐老一点吧了。就是平常农村妇女,有百岁开外的也不是奇事,何况我还未满百岁。只是近几年也觉得大不如前了。人总是要死的,任何佛法也救不了。”

慧修说到这里,又道:“她老人家还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呢,而且那故事是我们蒙藏人都熟悉的。她说蒙古当日的英主忽必烈征服吐蕃,尊大喇嘛八思巴为‘帝师国师’,号称‘大宝法王西方佛子’,专管佛教。后来蒙古的继任皇帝铁木耳的太子德寿死了,铁木耳的妻子不鲁罕皇后,爱子情深,就遣使去问‘帝师国师’道:‘我夫妇虔诚拜佛,只有一子,为什么不能保护?’‘帝顺国师’道:‘佛法好像灯笼,能抵御风雨,却不能救灯烛烧尽,德寿太子寿命已了,佛法哪能强救?’八思巴一说,铁木耳夫妇都认为有道理,从此喇嘛教就更盛了。八思已是佛教‘密宗’的大宗师,他却是这样说的。我怎么能幻想借‘神佛’之力,可以长生不死?”

慧修又说:“我还清楚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她那时语调凄怆,微叹一口气道:‘我也快像将烧尽的灯烛了,只是祖师传下的佛典和技业,还未觅得传人,我修持未够,还是耿耿于心,执着此念,不能解脱呢!”

慧修说:“你看她这样急于找传人,还肯放过你这样的好弟子?所以我说:小姑娘你的造化到了。”

柳梦蝶听了又喜又惊,喜的是如果真被神尼心如收为弟子,学到她这样的功夫,那该多好,惊的是如果老父的消息知道了,她是一定要去找父亲的,如果强被老尼姑留在此地,岂不是急煞人。

但老尼姑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她带给柳梦蝶的却是一个惊人消息,她说她在承德探到,柳剑吟和辽东的一个什么老前辈,大闹索家,杀了许多皇宫卫士,令清廷大为震怒,已下严令搜捕,现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还劝柳梦蝶也要暂避风头,因为柳梦蝶是柳剑吟的唯一掌珠,这番一战柳家,二战武邑,江湖上也是沸沸扬扬,给传开了名呢!

就这样,柳梦蝶做了心如神尼的女弟子。在休养一月,复原之后,就开始跟心如学技。心如是“禅宗”的嫡传。禅宗是南北朝时代的梁武帝时,达摩禅师自印来华所创立的。据传当日达摩禅师一苇渡江,自海路到中国,与粱武帝论道不合,乃转至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创“不立文字禅”,被称为中国禅宗第一祖,达摩禅师不止精于佛法,而且精于武功。据传著有《易筋》《洗髓》二经,都是教人怎样练气练力的。

心如神尼就将达摩禅师遗传下来的武功,悉心传授给柳梦蝶。她又因柳梦蝶的金钱镖很有根底,所以学“牟尼珠缥”特别容易,因此柳梦蝶虽不算是佛门弟子,她也传给了她一串牟尼珠。

除牟尼珠外,心如又以铁拂尘当作五行剑用,授给她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心如的达摩剑法,刚柔相济,有许多原与太极剑互通,所以柳梦蝶学来,进境颇速。另外柳梦蝶以打金钱镖手法,改学“牟尼珠镖”;柳梦蝶的金钱镖,本就打得不坏,这也是她的父亲当年怕她女孩儿气力不够,特别训练她用这种小巧的暗器,以便出奇制胜的;现在经心如神尼再细心指点,改打比金钱镖还要小巧的牟尼珠镖,不消多时,便几乎学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柳梦蝶在心如门下,一晃三年,这三年来她白天习武,晚上读书,还跟随心如跑过蒙古的草原,看过西藏的盐湖,眼界心胸都开阔了不少。只是每到更深人静,父母的影子,左含英的影子,娄无畏的影子,时时会泛上心头,……

三年的时间,说来不算很长,但外面已是物换星移,又是一番世界,中国的历史也到了波漾起伏大动荡的时期。这个时期,正是“义和团暴动”“八国联军入北京”的前夕。

原来在朱红灯创立了义和团以后,声势越来越大,以至山东巡抚毓贤不得不承认它为“民间团体”。但当时外国的传教士,却认定拳民的活动是一种“叛逆”,由美国公使康哲出头,压迫清政府撤换毓贤;而清廷本来就是因为害怕民众的声势浩大,被迫承认义和团,并且想利用义和团的,它一在外国的压力下,自然是无所爱于义和团,于是清廷奉命唯谨地撤换了毓贤,而代以大屠户袁世凯。袁世凯是绝对媚外的“洋务派”,又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就展开了血腥的屠杀,使义扣团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凯也因为屠杀中国民众“有功”,以至后来被列强捧为清廷的“继承人”,这是后话。

袁世凯的血腥屠杀,激起了义和团普遍的反抗,义和团的始创者朱红灯,竟然在山东战死,但义和团并没有被压下去,相反的,因朱红灯的战死,义和团以及山东民众更加愤怒,当时就有“杀了袁世凯龟蛋,我们好吃饭”的民谣,于是一部分义和团继续在山东战斗,入河北(当时称直隶)境向天津方面发展。

当时直隶的总督裕禄,初时态度也很强硬,派兵和拳民开战,但却敌不过义和团的群众,涿州曾被拳民攻占,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被一并烧掉。于是裕禄也像毓贤一样,被迫承认义和团为“合法团体”。

朱红灯死后,他的手下李来中继承了他的地位。李来中本来是清廷将官董福祥的部下,后来加入义和团的,在朱红灯时就已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于平等地位去“扶”的;而“保清”却是自居于清廷“臣民”地位去“保”它的。)朱红灯是主张“扶清灭洋”的,到李来中,竟然继承了他的路线,却看不到新的形势,于是浩大的义和团运动,结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义和团的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错综复杂的形势,许多江湖志士,会党领袖,在这激流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义和团提出的口号是“扶清灭洋”,其他虽然还有“反清灭洋”派和“保清灭洋”派,但在义和团中都不占重要地位。义和团的第二代总头目李来中,他便是主张“扶清灭洋”的,但他的见识与魄力,又远比不上朱红灯。朱红灯的“扶清”,是主张站在与清廷相等的地位,“联合”清廷,先把列强的在华势力“灭”掉再说;而李来中,本身便是出自清廷军队之中,他的“扶清”,虽然也是说要站在相等的地位去“扶”,但却是比较听命于清廷,甚至被西太后这一派统治人物,利用来作政争的工具——来反对光绪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绪的外国人。

像这样的一个义和团运动,难怪使许多英雄豪杰感到迷惘了,你说它不值得参加吗?却又不尽然,它到底代表了老百姓当时的意愿,要反对那些压在自己头上的“洋人”的;你说值得参加吗?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的,而“反清”却一直是自明末遗留下来,那些秘密会社的共同目的。

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三年前投奔了朱红灯,愿意扶助义和团的。可是其后,两人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被清廷搜捕的人物,他们当日投奔朱红灯,一来是想借义和团之力来恢复故国衣冠,为汉族扬眉吐气;二来也是因投奔到朱红灯那里,清廷纵然知道,也不能轻易到义和团里去要人,这比随独孤一行去辽东还来得安全。

可是到朱红灯死后,义和团虽然经过和清廷激烈的战斗,到底还是给西太后那帮人所利用了,而且又是盲目的排外,不能够明确该怎么“排”,和应“排”的是些什么人。例如当时一些主张取法西方的维新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而也一概在被“排”之列,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义和团,在那个时候,实在还很难产生出一个足以领导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稳把舵的人物。

柳剑吟是主张继续留在义和团中,和“反清灭洋派”合作,希望能够影响李来中他们的;而娄无畏却因早年参加过匕首会,又醒悟了匕首会之不足成大事的。他既不同意义和团“扶清”的主张,又觉得在若干方面,义和团和匕首会,也是同样的“盲目”。因此他对义和团的态度便反不及柳老拳师的热心。

娄无畏是在遍寻柳梦蝶不见之后,才投奔朱红灯的;柳剑吟则是到山西见了老妻之后,投奔朱红灯的。娄无畏到了不久,朱红灯战死,再过了半年,他便以寻访柳梦蝶为名,再离开义和团了。其实他也是真的想寻访柳梦蝶,就是柳剑吟也何尝不想念爱女,但他因大事待办,为公忘私,不能说离开便离开,因此他倒也赞成娄无畏替他去寻找,不过在临行前,他再三叮嘱娄无畏,不论寻得着寻不着,都要再回来。

就这样,娄无畏再仗剑入江湖,幸好当时清廷目光,已全放在义和团引起的激流上,对娄无畏的搜捕,倒不及以前那样的注意了。

就这样,当义和团在中原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塞外荒原,却有一人一骑,铁蹄奔腾,迎风踏月,这人便是柳梦蝶的大师兄娄无畏,他为了找寻他的师妹,离开了“沸腾的海洋”般的生活——群众的激流,浪荡江湖,最后又来到了这荒凉的大黑河畔。

这三年来,他也经过了多姿多彩的生活,复杂变幻的人生。他参加过义和团,这且不说;他还在再度仗剑入江湖,寻找柳梦蝶的同时,顺便到过保定,要负起师叔临终的付托,接掌丁派太极门,这也是师父柳剑吟、形意派掌门钟海平、和独孤老前辈所怂恿的。但独孤一行和柳剑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钟海平这老头子,自告奋勇,出头帮他料理,却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纠纷!

丁剑鸣的门人,龙蛇混杂,能拿一点主意的,只有金华、雷宏二人,而金华又生性懦弱,不能领袖同门;雷宏则脾气急躁,也不足以服众。娄无畏这一突如其来,传遗命,领衣钵,竟惹起丁门弟子,窃窃私语,终而哗然不满!一则他们与娄无畏素未谋面,怎肯突然便接受娄无畏做掌门?二则师命无凭。人言难信,何况丁门弟子,又素知师父与钟海平不合,怎肯听钟海平“一面之词”;三来他们知道娄无畏在独孤一行门下习技,抱着门户之见,认为太极门人改学别派,便没有资格再来掌管门户。金华、雷宏虽然私自不敢反对娄无畏,但在同门鼓噪之下,也不敢接受师父遗命。这一来弄得娄无畏很是尴尬,钟海平很是愤怒!

但这种事情,不是凭本领所能解决的,何况娄无畏本就无心,只因迫于师叔的遗命难违,才肯毅然负责;而钟海平身为形意派掌门,于理于情,又不能强自干预别人“家事”,也只能作个证人,证明丁剑鸣确有遗命而已。丁门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冲天,毫无办法!

这其间,最难为情的就是娄无畏——他总不能在师叔同门一齐反对之下,强自要做掌门!结果反是他劝住了钟海平,向丁剑鸣门人交代了几句,就拂然而去!他这一去,丁派太极门弄得群龙无首,又闹了许多事情,直到后来丁剑鸣的儿子丁晓重返家门,才重整丁派,把太极门发扬光大,丁晓也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胜过乃父多多,他来接掌,众人自无话说。不过这其间也经过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因为不属本书范围,只好按下不表。

娄无畏迭遭变故,心境苍凉,自是不消说得。因此更是百念皆灰,一心就只放在找寻柳梦蝶的事情上。他曾到过承德,到过武邑,四处踩查,后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访探到了当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镖所打伤的凶徒,被他持利剑、套口供,终于探出了柳梦蝶是被这样的一个老尼姑所救去的(那个凶徒,余惊犹在,始终还不敢说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娄无畏再寻江湖前辈访查,知道有这么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现,至于她的住址则没人得知,只知大约是住在塞外的高原。

于是娄无畏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又飘然来到塞外。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时,已是天阴欲暮,野风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无涯,在野风中起伏摇兜,就宛如卷了千层波浪。

娄无畏穿着茂草,向前疾行,前面的小山冈上,隐隐现现地浮着几点星火。娄无畏正往前走时,突觉一股子劲风袭来,猛地左肩头好像被人轻轻一按,娄无畏蓦地回头,仿佛间似见有一条黑影一晃。就隐入了丛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时,只听得那蓬蓬乱草中,刷刷的一阵响,也不知是风声还是人息?

娄无畏不由得骇然,这身法好快!他一伏腰,箭一般地朝响处直窜,同时钱镖疾发,但却落处无声,娄无畏拨草追踪,哪里有人的影子?

究竟是不是人?娄无畏也怀疑起来了。自己七岁练武,已有廿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经过两个名师陶冶,还学了云中奇的“辨声听器”之术,如果是人,怎的来到身后,他还不知道?莫不是刚才所见黑影,原是自己跟花?

娄无畏正在思疑,唰的右肩后又被人轻轻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轻轻问道:“才来?”

娄无畏惯经大敌,他本能地忙往右一跃,一翻身便待拔剑,哪知道这一“拔剑”,更令娄无畏心惊,自己所佩的烂银长剑,哪里还有踪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剑鞘!

正在此时,娄无畏面前已出现了一个黑衣老尼,手上捧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颠巍巍地走来,那老尼一面走,一面还微笑道:“小伙子,在这里不能随便拔剑,这里是佛门善地,听不得兵戈杀伐之声!”娄无畏定睛看时,老尼姑手上的长剑,不是自己的烂银剑还是什么?

娄无畏始而惊疑,继而恍悟,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当今江湖之上,还有谁有这妙手空空的神技?

娄无畏急俯腰行礼,连称“冒犯”,(其实“冒犯”的,倒应是那位老尼姑!)更一揖到地,口中说道:“老前辈,弟子娄无畏谒见!敢问柳梦蝶姑娘在不在这儿?”

老尼姑止着脚步,望了娄无畏一眼,又笑问道:“柳梦蝶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娄无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梦蝶是弟子的师妹,承蒙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来,一为道谢,二为求见。”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恒心毅力,竟然知道是贫尼带她来到此地。我也听柳梦蝶说过,他有你这么一个大师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我刚才一见你,就疑心是她的师兄,一试之下,果然不错,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师真传。”说完,老尼姑将剑交还娄无畏,叫她“好生保管”,还将袍袖一抖,抖出了几枚钱镖,也一并递过!

娄无畏又惶恐,又惭愧,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确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还了镖、剑之后,就带着娄无畏从河滨的草原走上怪石峋磷的山岗,前面隐隐浮规的几点星火已越来越显,娄无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处,正是一间寺院,那几点星火,就是庙门前挂着的灯笼。

娄无畏问道:“这是大师的宝刹?”心如道:“正是,是贫尼驻脚之地。”她顿了顿,突然回顾娄无畏道:“你的马呢?”原来她见着娄无畏穿的还是马靴。

娄无畏苦笑道:“前几天在沙漠迷途,碰着狂风扬沙,两天找不着点水,人耐得住,马却死了。”心如笑道:“这里的沙漠,还不骇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着狂风卷人,飞沙扑面,瞬息之间,可以卷成土阜,那声势才是骇人呢!你的马大约是关内的马匹,不惯行走沙漠,也不能耐渴,所以两天没有食水,就倒毙了。等你去时,我给你找两骑塞外的健骡吧。”娄无畏听她说的是,‘两骑”,心中暗喜:“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来意,她是准备放柳梦蝶随自己走了。”

谈笑之间,已到寺院门前。老尼姑轻拍寺门,撮声叫道:“蝶儿,稀客到了,你还不快来迎接!”

话声方停,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脆般银铃般的声音已自内传出:“师父,谁呀?有什么稀客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别哄我!”这声音娄无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觉得有点“陌生”;这正是他师妹柳梦蝶的声音,只是圆熟得多了,“甜”得多了!“这几年来,她不知变得怎样了?不知可还记得这个师兄?”娄无畏这时思潮乱涌,心情的变化,似乎觉得师妹也有点“陌生”了。

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的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烛光闪映之下,娄无畏只觉得她容光逼人,霎时间竟忘了给她问好。

柳梦蝶是长大了,但她娇戆的神情,还似当年,她一见娄无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哦,是你!是大师兄!这几年来,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没有来?”

心如神尼见柳梦蝶一串问话,不禁笑道:“你师兄刚来呢,你不先请他进去歇歇,就一阵冲锋似的问这问那。”

娄无畏也不禁笑道:“师妹,你好,师父在河北,没事情!你甭担忧!”

说着,说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给他备茶水素餐,并叫慧修连夜给他们去找两匹骡子。

娄无畏把三年间事,约略说给柳梦蝶听,说到他们夜战索家,连伤清廷卫士时,柳梦蝶色舞眉飞;说到丁剑鸣埋骨荒山,临终传命时,柳梦蝶又不禁烯嘘叹息;说到义和团波澜壮阔,大闹中原,许多女子也参加了“红灯照”(义和团的妇女组织)时,柳梦蝶又不觉英姿焕发,朗然笑道:“我们女孩儿家原来也不输给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梦蝶忽地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大师兄,你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提起三师哥,他,他现在怎样了?”

柳梦蝶说的“三师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娄无畏不觉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们当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说了半天都不提到。何况他们又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娄无畏也觉得自己过于疏忽了。

这其实不是娄无畏故意“忘记”提起,这实在连娄无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好像总是用力压制住不让左含英的影子泛上来,所以他很自然地说这说那,却单单忘掉提起左含英了。

当下柳梦蝶一问,使他哑然若失,强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还无暇谈到他。师妹别急,他也是好好的,没有损伤半点毫发!”

于是,他告诉了柳梦蝶,左含英当日脱难的经过。事情很简单,当日一众凶徒围截他们时,本领最高的胡一鄂缠着娄无畏,其他还有三个好手,两个绊着柳梦蝶,只分配了一个去对付左含英。

论左含英的本事,一对一原对付得了。但因为除掉那个好手,还有十个八个小唆罗一同围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风。

左含英虽不能占上风,但逃脱却比较容易。他和一众凶徒,翻翻滚滚地越打越深入丛林,有几个本事差点的,已被抛在后面。左含英神威奋发,泼风一阵地乱斫乱杀,竟给他冲出了童围,落荒而逃。

当时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自然不敢再杀回来探师兄师妹的安危,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为了怕敌人穷追,急急跑出几十里外,找到一处农家投宿。第二天白天再到昨晚打斗之处寻时,自然连柳梦蝶和娄无畏都不见了。于是他只好先回山东老家,跟他父亲左琏仓,自己练习武艺。到后来由他父亲探知柳剑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随着柳剑吟在义和团中。

柳梦蝶听完之后,格格地笑道:“这小子倒好造化,他连伤也没有受伤。若不是心如师父,我还几乎死掉了呢!”她也将当日的危险说给娄无畏听,听得娄无畏直吐舌头,连说:“好险!好险!”

当下柳梦蝶又道:“师兄,我也想随你到义和团去看看,见见爸爸,你带我去好吗?”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带蹙容说道:“不知心如师父许不许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儿,你要找你父亲,我怎能不许你去!”心如神尼正在里面走出,听了柳梦蝶的话,就笑着说,“骡子也给你们准备了呢。不过蝶儿,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庄严,她叫柳梦蝶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柳梦蝶的头说:“咱们师徒总算有缘,三年来你也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你目前的本领,大约还只是学了我四五成的样子,但此去闯荡江湖,大约也不容易给人欺负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骄人,牟尼珠镖,更不能轻发,这是一,你可记得?”

柳梦蝶点了点头,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又往下说道:“蝶儿,我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托给你了,只是不知咱们还能否再见。

柳梦蝶一怔,急急说道:“师父,怎好好的说这样的话?师父还是这样硬朗,咱们怎的就不能再见?”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咱们也先别谈这个,我倒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是我的徒弟,但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样,独处荒山,扈留古刹。但未来难料,你如有一天要再来时,这间寺院与所藏经典,都是你的,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墅的主人。”

“你的师祖是禅宗北派嫡支,你随我几年,大约也略为知道。我且再给你说一说禅宗分南北两支的故事:

“禅宗的五祖弘忍,号称黄梅大师,开山授徒,门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传法时,要众弟子各作偈语。当时首座弟子神秀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弟子都认为是最好的‘悟道’语,但另有一位厨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听了却不以为然,请人代写了四句偈语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因这偈语更为超脱,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但这两首偈语,其实是代表了两派的主张,因此禅宗从此分为南(慧能)北(神秀)两支。南派主‘顿悟’,不须讲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渐悟’,就是说要一点一滴地积累,一天一天地求有进境,才能悟道。”

“后世的人多认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实不尽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为北支比南支更切实际,因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是主张‘时时勤拂试’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说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门弟子,但我却望你能记着神秀祖师的话:‘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尤其当自己有什么迷乱的时候,更要想怎样去拂拭掉心中的尘垢。”

柳梦蝶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觉得道理颇深,但不免觉得奇怪,师父的话,太像“临别赠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当下心如又说道:“你们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会将两口塞外惯行沙漠的健骡交给你们。”

但第二天,他们竟不能和心如话别了,柳梦蝶辞行时,见师父端坐蒲团之上,双目低垂,已告圆寂(死)了。蒲团上还留给柳梦蝶一张“遗训”,上面写着: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了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能断无明,真如可证!”

柳梦蝶也跟心如读过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无明”的意思便是指贪、嗔、痴三种情孽。心如所说的也是禅宗的根本主张,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达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应该斩掉无明。

三年师徒,恩深义重,柳梦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记着了心如的话。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却突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如神尼的圆寂,在娄无畏还不觉得什么。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风尘游戏,享了遐龄,觉得世事无所牵心的时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梦蝶却和他的感觉不同,她倒是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她虽然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对佛门空寂,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到底追随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禅宗的规矩和习惯。禅宗是不说法,不著书,在觅得衣钵传人之时,前宗就圆寂的。昨宵心如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说话,而今就突然圆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钵传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却仅是俗家弟子,并非想传她的佛家衣钵,难道心如的愿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样,遁迹空门?

柳梦蝶以往虽然对心如神尼颇为依恋,但她却是专心向心如习武,而并不是对佛家有什么兴趣;她对蒙古草原,西藏盐湖,虽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凉的草原长住下去,她还没有这份“耐力”。

这奇怪的预感使柳梦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里笑她自己:“傻姑娘,你不出家,谁还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柳梦蝶又神驰于关内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潍的高鸡泊,她想起疼爱自己的亲人,爸爸和妈妈,还有三师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并不是自己的‘亲人’呀!”柳梦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会像自己爸妈的影子一样,一同泛上心头时,她的脸是微微有点羞红了。但想到这些人,到底给她带来一份不小的喜悦!

可是在回向关内的旅途中,又有一种新的不安的情绪,在向她袭击了!她有点苦恼,也有点恐惧。她觉得大师兄变了,和三年前的大师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师兄也曾有一次带自己跋涉长途(还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谈天。爽朗的笑语,每一个日子都很容易地过去,并不感到旅途的遥长。但这一次呢?在大师兄的面上却看不到爽朗的笑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强。

柳梦蝶又看出他对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畅地和自己谈话,好像要经过很艰难的思索,才能组织好他的话语。他在骡背上常常欢喜回顾自己,当自己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纵骡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有何话时,他又嗫嗫嚅嚅,含含糊糊地说是怕自己落后,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样,被凶徒分开截击。

柳梦蝶心里,不由得暗暗奇怪,为什么豪气逼人,英姿飒爽的大师兄,会变得好像扭扭怩怩的女孩子?

大师兄的态度,在她心里结成了一个谜,但这个谜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们走过了绥远首府归绥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巅,是终年积雪,亘古不化的,有一首诗这样描写过它的面貌:

“群山为座地为盘,天外飞来白玉山,久被太阳毫不化,时时当作水晶看!”

柳梦蝶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烦恼,遂飘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积雪皑皑,闪映流辉,正出神,蓦地一条黑影,在眼前一闪。正待喝问,却己听得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轻轻向自己问道:“师妹,还没睡?”

柳梦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师兄娄无畏!她心里轻轻一跳,但随即恢复平时的态度,微笑地问道:“师兄,你也还没睡?”

娄无畏苦笑道:“我睡不着,见师妹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柳梦蝶本来是一个天真爽直的姑娘,这几天给大师兄恍惚迷离的态度,弄得满腹狐疑,心中很是烦闷,她觉得非问个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双眼,直问娄无畏道:“大师兄,这几天来,你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是吗?大师兄,你一向纵横江湖,爽快豪侠,有什么事情会闷在心里说不出来?大师兄,你一向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没有兄弟姐妹,更是一向把你当做长兄看待,你有什么烦恼,难道不能对小妹说么?”

娄无畏一面听着柳梦蝶的说话,一面凝望着大青山积雪的山巅,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听完了柳梦蝶的话后,仍是悠然存思,茫然若梦,良久良久,始突然抬看大青山巅的积雪说道:

“师妹,你看看这大青山颠的积雪!我觉得我就像这大青山一样,大青山的积雪亘古不消,我的心底也好像有一座冰山,一直没有溶化!”

柳梦蝶打了一个寒颤,蹩着双眉,又再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娄无畏在刚才柳梦蝶问他有什么烦恼时,还好像讷讷不能出之口似的,后来话一说开,再经这一问,他突然地像雪山崩泻一样,滔滔的话语,就像奔腾的冰河。

“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你既然这样问我,我只能给你说说我心里的感觉。”

“师妹,你是幸福的,你有爸爸,有妈妈,有许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样,散播着欢乐的气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连爸爸妈妈的颜容,也记不清楚了。虽然师父、师母对我都很好,但我总不能长住在你的家。”

“这还不足以形成我心里的雪山。师妹,你没有经历过我这么长久的亡命生涯,没有尝过流浪的滋味。而我却是历尽沧桑。

“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惯于孤独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在渺无人迹,猿啼虎啸的燕山;在流水呜咽,孤舟难觅的黑水,我曾消磨过多少早上与黄昏?”

“你只知道我曾叱咤江湖,但你却不知道我也很软弱。我惯于孤独,但却害怕孤独。我常常害怕黑夜的到来,宁愿在漫漫长夜里坐待着黎明。我更害怕没有音响与没有色彩的世界,在静寂的深夜,我甚至宁愿听到虎啸猿啼,听到流水呜咽。”

在娄无畏滔滔不绝地说话时,柳梦蝶一直地凝神在听。这时,她突然地插嘴问道:

“大师兄,你相识遍江湖,难道就没有友人?再说,你曾在义和团中,那里不就正似沸腾了的海洋?”

娄无畏苦笑道:“朋友么?自然是有的。我有爱护我的良师,比如你的父亲,关外的老英雄独孤一行;我也有患难中的朋友。比如我曾参加过的匕首会和义和团中的一些人。”

“可是我还是感到空虚和寂寞,我缺乏一种朋友,能分享我的欢乐与忧愁,在并肩战斗之余,也能喁喁细语,获得心灵上的和谐。”

“而且我更多的时候,就并不是和朋友们一起的,在我年轻的日子里,我就常常是一剑去来的了!”

“而我感到最大的苦恼还是:尽管有许多朋友,可是没有人指引找一条可行的道路。师妹,你也许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死的。我恨透了满清和满清的奴才,可是我找来找去,还找不到一种力量,可以摇撼这根深蒂固的皇朝。我听过小蚂蚁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寻一个有力的团体,集合了许许多多人的团体,于是我找到了义和团。”

“但我在义和团中又找到了失望。义和团是要‘扶清’的,而里面也是清浊合流,龙蛇混杂,尽管有人主张参加义和团还是值得,但我却还是没有看清楚其中的道理。”

“师妹,你问我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我不能很明白地说出来,我也没办法说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风之后,独自徘徊,许许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时袭到。我像在期待什么,又像在追求什么,于是一些幻想,就好想朦胧的春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

娄无畏像雪山崩泻一样的倾诉,震憾了柳梦蝶的心灵。她不晓得在这江湖豪侠的心底,会像深海中埋藏着一座大冰山。其实娄无畏的苦闷,正是他情感的无处发泄,加上思想上的没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忧郁的“结”。他的苦闷,也正是那一个时代中,许多人共同的苦闷。柳梦蝶还是思想上没有怎样成熟的少女,她还不能怎样理解这种苦闷。可是娄无畏的话,已经在她澄明如镜的心湖,荡起了涟漪!

她轻轻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低沉的对娄无畏道:

“师兄,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爱我的家庭,我也爱这个世界。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将幸福带给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够帮助你什么?不过,我是诚心愿意做你的妹妹。我的家庭也可以当作你的家庭,当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愿意像对兄长一样款待你!”

“至于义和团,我对它也很陌生,不过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有光和热的,你不知道,当我一听到你谈到它时,我是多么想往‘红灯照’(义和团中的妇女组织)中的那些姐妹们!我想也许你在他们之中,但却也没有分享他们的欢乐与忧愁,所以就感到特别寂寞了吧?”

娄无畏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倦的神情,“哦”了一声道:“师妹,也许你是对的,你充满着青春的气息!而我却有点衰暮了。我谢谢你的关怀,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他在柳梦蝶的谈话中,感到温暖,也感到失望。她只是把自己当做“兄长”而已,他不敢细细咀嚼她的话,于是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走了。

但柳梦蝶那晚却不能好好地安息,她在院子里徘徊,一直到天明,正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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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十一回 贼垒图书 双英入虎穴 擂台争胜 一女震群雄第十一回 贼垒图书 双英入虎穴 擂台争胜 一女震群雄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终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敌辨分明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终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敌辨分明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终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敌辨分明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终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敌辨分明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十一回 贼垒图书 双英入虎穴 擂台争胜 一女震群雄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终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敌辨分明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第十二回 虎斗龙争 气寒西北何人剑 风流云散 声断东南几处萧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第二回 一时扇舟来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剑护师门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五回 钟海平 暗试绝技 柳剑吟 夜斗神鹰第三回 走辽东 学成绝技 擒凶贼 雪了疑冤第九回 灯火阑珊 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 少友情怀总是诗第六回 深夜论英豪 云开月现 筵前腾杀气 石破天惊第十一回 贼垒图书 双英入虎穴 擂台争胜 一女震群雄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惨死 诉心事 儿女多情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八回 大漠穷荒 神尼隐现 晓星残月 女侠迷惘第四回 历历劫灰 抚刀长太息 匆匆来去 引剑上征途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