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凌空裂帛

铁胳膊刘一虎这一双匕首,挟着两股冷风,一上一下,直向着老七后背上猛扎了下去,看起来实在是险到极点。

但容得这一双匕首,几乎已挨在了老七背上的刹那之间,却猛听那外貌毫不惊人的老七,口中一声叱道:“只怕还差了一点!”

足下向前一踢,使了一招“犀牛望月”,身子一俯,不知他身子怎么那么一扭,刘一虎那一双匕首,便一左一右擦着他的衣边扎了个空。

旋又听他一声狂笑道:“小子,这是你找死!”

身子侧着向后一转,左手以劈挂掌中的“单掌伏虎”式向外一封,反向着刘一虎脸上猛劈了过来。

刘一虎双匕没有扎上,内心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胆力已失其四五。

这时眼见老七掌式来到,他口中“嘿”了一声,硬生生地把递出的双匕收了回来,身子向左面一滚,总算侥幸的让他逃开了。

可是,他足步还没有站稳,老七已又发出了一声狂笑道:“江里面水凉快,下去洗个澡吧!”

刘一虎方自心惊,猛见眼前黑影子一闪,一股疾风扫身而来,急促之间,他似看到一支长杆挑来,当下拔身就起。

但却仍是慢了一些,只见那条长杆一个转式,己变成由下而上之式。

只听得“叭”一声,这一杆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刘一虎下半身上,并且闻老七一声叱道:“去吧!”

长杆再复一扫,铁胳膊刘一虎足足飞出了两丈以外,“扑通”声中,水花四溅,顿时就没入水中去了。

这种情形,大船上诸人看在眼中,俱都大吃了一惊,鬼脸常通怒叱了声:“好小辈!”

他口中叱着,正要纵身过去,却为一人抓住了腕子,他回身一看,见是海鹰冯大海,后者发出了一声冷笑,道:“师兄不必过去,该诱他们过来才是!”

常通咬牙切齿道:“他们未免欺人太甚了!”

冯大海这时挺身上前,朗声道:“那边船上二位朋友请了,有什么过节,请来大船上一叙如何?兄弟敬备水酒接待,绝不怠慢!”

他说完之后,大船第二次又抛下了巨锚,定住了船身,浪花激溅中,前行的小船照样也下了锚,停止了行进。

小船上那位五旬左右的老书生,这时才放下了手中的书,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

他略微把过长的衣袖挽了挽,面额上带着一种极为轻卑的冷笑,缓缓转过身子,向着那划船的老七道:“这可好,人家叫阵了。俗语道得好,奴才闯祸问主人,看来我不过去一趟是不行的了。”

老七龇牙笑道:“老爷子,用不着你,我过去一趟就得了,对付这一群龟蛋,我老七还行!”

老书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是初生犊儿不怕虎,要只是这几块料,我老人家也不用站起来了!”

说着他抬头向着大船上众人微微一笑,双手抱了抱拳,道:“既然如此,老夫打扰了!”

话落,根本就没有见他怎么作势,可是他那修长的身子,已如同是狂风里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到了大船之上。

嗖嗖江风,把这老书生身上一袭雪白的绸衣吹得飘起来,他那苍白的面颊,沉郁的一双眸子,显示出他内心深深蕴藏着某种仇恨,这种仇,是由于心和心在作对,绝非轻而易举所能化解开的。

船上诸人见了,无不暗暗心凛,尤其是海鹰冯大海及鬼脸常通这两个人,更不禁面上变色,他们知道,这老文士方才上船那种身法,乃是失传武林数十年的一种轻功绝技,名唤“一飞羽”,乃是一种极难练成的功夫,据二人所知,当今天下,尚无一人在轻身功夫上达到此一境界。

鬼脸常通后退了一步,抽了一口冷气,抱了抱拳道:“尚未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如何称呼?”

文士微微一笑,双颊上那两道深刻的皱纹,陷得更深了。

他向船头上每个人脸上掠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不必多问,可请金婆婆出来!”常通方自一怔,这位文士,已迈开了方步,向大船舱内行入。

海鹰冯大海生恐他直入舱内,因为四箱东西,全都在内,倘有闪失,可不得了。

因此,他忙横身过去,冷冷一笑道:“尊驾不示姓名,可否将来意赐知,否则恕愚兄弟不便招待!”

老文士偏头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凭你也配!”

说到此,一双苍白的眉毛,微微皱了皱,道:“金婆婆她还不出来?”

冯大海冷冷的道,“婆婆此刻身子不适,只怕不便见你,足下有什么话,只管交待我兄弟就是!”

文士闻言呵呵笑了两声,那双锐利的目光,在冯大海及常通二人身上转了转,又点了点头,道:“真对不起,我竟然忘了,你们二位也是领系金巾,在长青岛上也算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好!”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一笑又道:“我就先会一会你们二位,想那金婆婆总是要出来的!”

接着,由鼻中一哼道:“你二人哪一个先来?”

海鹰冯大海虽是内心有些惊惧,但是对方在人前,如此轻视自己二人,早已有点受不了,此刻见对方居然指名叫阵,便再也不能含糊。

当下他冷冷一笑道:“既如此,我冯大海先请教了!”

话声一落,身子一个疾翻,又蓦地向下一个猛塌,双掌同时向外推出,以“连环双掌”,直向对方胸腹上击去。

一般说起来,这冯大海一身武功也确实不错了,可是此刻所对敌之人,实在是武功太高了,高得简直不是他所能望其项背。

只听“砰”的一声,冯大海双掌实实地打在了这老文士身上,这文士整个身子就像不倒翁似的摇晃了起来,可是他却如同无事人一样地笑着。

遂见他大袖轻轻一拂,叱了声:“去!”

海鹰冯大海一声惨叫,竟吃他这么轻轻地一扫,直飞了出去,砰一声,撞在了船板上,顿时昏死了过去。

在他那脸上,也就是方才为那文士袖风所拂的地方,竟自涌出了大股的浓血,整个地变成了一张血脸,令人不忍直视。

老文士这一手功夫,把船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

他们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想他袖上的风力已如此厉害,如果真为他袖子打上,或是指掌所中,那还了得!

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文士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冷一笑道:“哪一位还有雅兴,不才却不便久候呢!”

鬼脸常通一咬牙,挺身而出道:“朋友,你欺人太甚了!”

口中说着,右手腰间一探,已把一支“万字夺”撤在了手中,三角形的刃头,在灯光之下爆出了一点银星,随着他身子一扑之势,这支“万字夺”,直向对方老文士咽喉上点去。

文士双目霍地大睁道:“你是找死!”

叱声中,右手袖子一翻,常通已知不妙,忙向后抽夺兵刃,可是对方袖上就像带有极大的一股吸力,不容他抽招换式,手中奇形兵刃万字夺,已被对方卷在了袖中。

就见那文士一声轻笑道:“撒手!”

袖子不过那么微微一抖,那支万字夺已由常通掌内飞了出来,空中带出了一道银虹,“笃”的一声,钉在了桅杆之上,入木半尺,整个的船身,都为之摇动了起来。

鬼脸常通由于用力过大,右手虎口震裂,鲜血如豆子似的一滴滴地淌在了地上。

他面色一变,返身就跑,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想跑么?不行!”

右手骈二指,凌空一点。

这种“凌空点穴”的指力,在他施展起来是那么的如意,指力一出,鬼脸常通不过才跨出了一步,顿时就保持着原来的式子不动了。

船上几个汉子,见状吓得哗然大乱了起来。

那文士一声冷笑道:“不要怕,你们去把金婆婆唤出来,我见见她也就走了!”

几个汉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人大声呼道:“好了,婆婆来了!”

舱帘开处,一个四十许的妇人,推着一个金制轮椅走出来,椅上坐的正是那个皤皤白发的金婆婆。

这婆子此刻脸色看起来,白中带青,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竟然微微地有些战抖。

一出得舱门,她便发出了一声哑笑,道:“铁先生,我婆子推算着该是你来了!”

文士闻言面色微变,他冷冷一笑,向着金婆婆抱了一下拳,道:“婆婆请了!”

金婆婆回身向身后那个妇人道:“你退下去,我自己来!”

说着她双手交替着推动二轮,座下轮椅,一直行到了文士身前才停住,她面上勉强带出一个微笑道:“尊驾行踪,这多年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是这身打扮,我婆子焉能不识?

先生是贵客,请入舱内一谈如何?我婆子忝为主人,一杯水酒总是要敬的!”

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面上突然绽开了两道冷酷的笑容,接道:“按说长青岛主段老头不在船上,我不便打扰,可是婆婆既与他是夫妻关系,也等于是半个主人,不才与段岛主昔年那一段过节,也许你并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接道:“我这人最是分得清楚,金婆婆,你看这件事应该如何解决?”

金婆婆微微一笑,道:“铁先生,你昔年与外子结仇情形,老身一概不知,不过我是久仰铁先生你这个人的,外子曾经嘱咐过我,务必请先生到长青岛一聚,我想……”

说着咳了一声,笑道:“铁先生如不嫌弃,可否随船同往长青岛,与外子一晤如何?”

老文士冷冷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刻下没有功夫!”

金婆婆略作沉吟,苦笑道:“那么铁先生你打算如何呢?”

老文士仰天怪笑了一声,道:“很简单,请婆婆你带着船上兄弟下船,这条大船及船上的东西,都给我留下来!”

说到此,脸一沉,冷冰冰的道:“婆婆你不要误会,金银财宝我分文不取,不过是交由金陵、苏州二府会同处理罢了!”

顿了顿,冷冷一笑道:“至于这条船,我自会另行处理,婆婆你意如何?”

金婆婆哈哈一笑,道:“条件太苛,恕老身不能接受!”

她说着双手向后一推轮椅,身子离椅站起,冷笑道:“铁先生,莫非你就以为我婆子如此容易打发的么?”

铁先生沉声道:“婆婆不必自取其辱!”

金婆婆哑声一笑,前行了几步,道:“我婆子既敢代外子出面江湖,又岂是怕事之人!

铁先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婆子如是接不下来,丢人现眼也自己受了!”

铁先生哂然冷笑道:“在下看来,婆婆不试也罢,在下如无必胜之心,焉会只身犯险?

算了吧!”

金婆婆狞笑了一声,道:“我老婆子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铁先生要留船留货当然行,却要拿出些玩艺儿给我婆子看看!”

文士点头一笑,道:“好!”

他那冷峻的面上,突然现出了一片怒容,只见他前行了几步,探出了一只右手,道:

“婆婆赏眼!”

话声中,右手微微举起,五指合并着,向当空一划,随即后退了一步,含笑道:“现丑了!”

金婆婆不由皱了皱眉,不知对方是玩的什么把戏,哼道:“尊驾这是……”

才说到此,忽听有人大叫声道:“咦!这些帆怎么了?怪事!”

金婆婆抬头一看,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第一根桅杆上的三面大帆,已如同刀切似的被划开了三道大口子。

这三道长口子,把三面大帆,平均的分成了六面,有如六面旗子似的在空中飘拂着。

金婆婆看在眼内,连连倒抽冷气,面色如土。

她虽是一身武功了得,可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铁先生这一手功夫,金婆婆她自知以自己这身功夫,要想去和对方对敌,未免太不知趣了。

当时她低头沉吟,良久才点了点头,苦笑道:“尊驾这一手‘凌空裂帛’,令人敬服,我婆子是望尘莫及,正如你所说,我也不必现这个眼了!”

说着,低叹了一声,接道:“我们这就走!只是日后我们必定还有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只怕不是尊驾三言两语所能打发得了!”

她说到这里,狞笑了一声,对身边诸人道:“还不退下小船,莫非还嫌丢人不够么?”

四个黑衣汉子,都已吓傻了。

这时闻言,立即一起动手,把冯大海及常通双双抬下一艘拖附的小船,金婆婆望着老文士冷冷笑道:“尊驾如无其它吩咐,我们就再见了,这条船,以及船上东西,都交给你了!”

铁先生微微一笑道:“八月十五夜子时,老夫在九华山顶敬候贤夫妇驾临,过时不候,婆婆你带人走吧!”

金婆婆一口牙咬得咔咔直响,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对方功夫太高了。

当时她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道:“好!”

这时墨蝴蝶唐霜青也自舱内行出,她本奉命看守着四口箱子,是以外面虽乱成一片,她却不便现身,此刻因外面似已平静,才走出来看看,见状之下,呆了一呆道:“婆婆,我们怎么了?”

金婆婆发出了一阵哑笑道:“孩子,婆婆栽了。不要多问,我们到小船上去吧!”

唐霜青不由又呆了一呆,一双明眸向着那位铁先生望去,后者打量了唐霜青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老眼不花,姑娘必是这月余来闹得金陵苏州天翻地覆的那位女义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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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可惜!”

说着摇头叹息了一声,唐霜青听对方竟称自己为“女义士”,分明语带讥讽,不由又羞又怒,正要出言反击,金婆婆已催促她道:“不必多言,我们走吧!”

唐霜青答应了一声,当时同着金婆婆双双飘下船旁小船之上,随即解绳而去。

文士模样的铁先生,此刻面上带出了一片冷笑,突然回过头来高声道:“老七,你上来!”

小花船上的老七,闻言一声响喏,腾身而上。

铁先生鼻中哼道:“舱内有四口黑色木箱,你搬到我们小船上去,快!”

老七应了一声是,立刻转入舱内,不一会已把四口箱子移上了小船,他笑道:“老爷子,你也下来吧!”

铁先生冷笑了一声道:“你把小船划到前面去,我料理了这大东西就来。”

老七答应了一声,方自把船撑出数丈外,就见大船上铁先生双足一顿,整个大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大震,一时桅倒帆飞,江浪自四面八方反卷过来。

顷刻间,这艘虎头金座的大帆船,已成碎碎片片,带着残破的躯壳沉入江底去了。

就在船沉的一刹那,这位风尘中的异人铁先生,陡发一声长啸,拔身而起,有如是一头巨鹰似的,翩然地落身在自己那艘花篷小舟之上。

老七一笑道:“老爷子你真行!”

他说罢正要把船划走,却见铁先生向江面上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竟忘了他了!”

说着手向远处,也就是大船沉没处指了一下道:“快救他上来!”

老七顺其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人在水中逆流游行着,不由吃了一惊,忙自把小船撑过去。

月光之下,他看出水里是一个少年人,在浪花中划游,身手颇是矫健。

当下他就伸出了长篙,笑道:“上来吧小伙子,别游了,小心大鱼把你给吃了!”

那少年人一伸手抓住了篙头,身子在水内一翻,哗啦一声,已跃上了船头,他身上带起来的水,把船头都打湿了。

老七见他如此利落,禁不住叫了声:“好家伙!”

上船的少年,正是藏匿在大船上的郭飞鸿,刚才大船上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亲眼看见了,由于震惊于那铁先生的惊人身手,一时竟忘了自己。

想不到这位怪老,最后竟又来了那么一手,顿足沉舟,他也因而就落到水里去了。

这时他为老七救上了小船,脸色甚窘地道:“多谢老兄相救!”

老七嘿嘿一笑道:“你也别谢我,是那位老爷子叫我救你的,你还是谢他去吧!”

郭飞鸿转头望去,就见那位风尘异侠,此刻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正自躺在睡椅之上闭目养神。

郭飞鸿深深打了一躬道:“多谢老前辈相救之恩!”

铁先生只微微点了点头,却是连眼也不睁。

郭飞鸿颇觉无味,就走到一边席地坐下。老七望着铁老道:“老爷子,船回头么?”

铁老颔首一笑道:“自然是回去了,那四箱东西,我们交给苏州府衙,就没咱们的事了,要不然人家还当咱们爷们是黑吃黑呢!”

说着目光向坐在船头的郭飞鸿看了一眼,郭飞鸿心中一动,正要发话,却见这位怪老已又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郭飞鸿一颗心倒是宽慰了不少,无论如何,总算解除了苏州府那两名捕快的困难了。

只是这位怪老爷子这几句话,似乎是针对自己怀疑而发的,看来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也很明了,真正是怪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忽然想到,这位老爷子,日前自己曾在秦淮河上遇见过,回想那天的情形,他止不住又向这位老文士模样的异人望去。

在两盏明灯之下,他越看这位老爷子,越觉他一身瘦骨,满脸无神,如此的一个老人,竟然是一个身怀奇技的风尘侠隐,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江风飕飕,周身水湿的郭飞鸿不由得一连打了两个冷颤,就见那位铁老爷子,突然睁开眸子,向老七道:“老七,送这位相公上岸!”

老七答应了一声,笑向郭飞鸿道:“兄弟,你上哪儿去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郭飞鸿坐在船上也甚不自在,他虽想接近这位毕生仅见的异人,只是对方那种冷漠的样子,却大有“拒人千里”的味道。

这时闻言,分明此老已是在下逐客令了,自己脸皮再厚,不走也是不行了,当下只得随便指了一下道:“就烦老兄靠岸,我自己会走!”

老七答应了一声,却见那铁老冷冷笑了一声,目视江心道:“少年人应该定下心来,好好作点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来路不正的人,最好少交为妙,否则一旦陷身进去,可就比跌落江心还要危险了!”

郭飞鸿情知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当下尴尬的苦笑道:“是!是!”

铁老微微一笑,又对老七道:“老七,你看他冷成那个样子,取我一件衣服,给他换换吧!”

郭飞鸿一听,心想:“这可好,我成了要饭的了!”

这时老七已把挂在柱上的一件白绸长衫取了下来,抛给他道:“拿去穿上,别冻坏了!”

郭飞鸿接在手中,只得谢道,“多谢老前辈!”

适时船已拢岸,老七笑道:“兄弟下去吧!不送了!”

郭飞鸿恭恭敬敬地向着铁老行了一礼,这位老爷子这回倒弯腰回了一礼,道:“你去吧,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些。”

说着向四个箱子指了一下,笑道:“这件事,我为你办了!”

郭飞鸿不由忙谢道:“谢老前辈!”

他正想探问一下对方住处,小船却已扬波而去,转瞬之间,走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归于安静之后,郭飞鸿叹息了一声,在岸边隐僻处,换上了铁老所赠的那件衣服。

想不到对方身材,倒与自己完全一样,穿好衣服,他抬头看一下天,天将破晓,东方透现出一片鱼肚白色!

忽然,他觉得这袭长衫口袋内,有点鼓鼓的,其中似乎装着一样东西似的,心中动了一下,忙探手一摸,不禁“啊”了一声。

原来手触处,似摸着一个软软的锦袋。

当时他忍不住掏出一看,果然是一个红绸金边,上面镶满了珍珠的锦袋,只看外表,已是价值不凡。

郭飞鸿打开了珠囊,见内中放着一只碧绿色的翠环子,样式甚是特别,扁扁的,宽宽的,显然是女人戴在腕上的饰物。

他翻转看了看,更意外的发现到,这只手环之上,还刻有小字。

郭飞鸿心中怦然跳了一下,他内心虽然在制止着自己:“也许这是人家的隐秘,我不便私看。”可是他的眼睛,已情不自禁的望了上去,只见上面刻着的几行小字是:

“给一一一

爱女,小娥

母赠一一”

郭飞鸿剑眉微微皱了一下,刚把它放回珠囊之内,却又另外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封信。

郭飞鸿又止不住把这封信拿了出来,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

“交长沙白云梯东柿口小竹塘十号

铁娥亲展”

下款只有“内详”二字,不见具名,郭飞鸿看罢心中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因为“铁娥”

这个人,他是久仰了,久闻此女,小小年纪,便身怀一身奇技,在江湖上,已是作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忖道:“难道这个铁娥,就是传说中那个成名的女侠客,人称‘冷剑’铁娥的那个姑娘不成?”

想到此,他忍不住打开了这封信,里面是一张索色的宣纸,其上写着血字,竟是一封血书。

郭飞鸿情不自禁的战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眼前是在作着一件有违良心的事。

可是,他怎么也压不住内心的好奇,当下他匆匆地看完了这封信,信上是这么写的:

“小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娘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若非是你爹爹在我身边,我们母女只怕连这一点心声,也难以传递了。

“小娥!我可怜的女儿,你知道,当你离开我的第二个月,娘就病了,一病不起而至于今。你爹在次年回转,他服侍了我整整两年。可是你知道,娘的身体太弱了,这一场病下来,当然是更不行了,所以我及时写这封信给你,我已嘱咐你爹,在我死后,把我埋在后面的梅花岭下。小娥,你不是最喜欢到那个地方去玩么?那么你常来坟上看看娘吧!

“我写这封信给你的主要目的,是要你能原谅你爹,虽然他早年确实太狠心,让我母女吃了许多苦,让我们饱尝人世间的辛醉冷漠,可是孩子,原谅他吧,这也不是他的错,只怪娘的命不好,现在他回来了,娘也就很安慰了,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你爹爹已经知错,你就不必再恨他了,再说如非是他。你也不会有这一身杰出的武功。孩子,你能听娘最后这几句话么?

“这只镯子是你最喜欢的,在娘手上戴了一辈子,现在移交给你,你好好珍视它。傻孩子,现在你还那么不通人情,见了男人就恨么?这都是娘自小灌输给你的思想,如今你大了,也该改一改了,要不然谁还敢要你呢!你也不小了,不是么?

“永诀了,娘要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娘多疼你,多舍不得离开你啊……

母绝笔”

看完了这封信,郭飞鸿又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匆匆收起了这封有血有泪的血书,喃喃自语:“天,这是……”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位“铁先生”,正是冷剑铁娥的父亲。

看起来,似乎是铁娥之母已死,她临死前写下这封信,交给铁老,连同这只镯子,一并托转交给爱女小娥。

照信上所说的一切看来,铁娥似乎对她这位父亲心存芥蒂,她母亲是那么婉转地在开导她,真是一字一泪,铁石心肠也动了。

郭飞鸿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声,自责道:“我真该死,这封信,我怎能偷看呢!”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已大明,水面上散浮一层蒙蒙雾色,寒气袭人肌肤。

他皱了一下眉,自问:“我该怎么办呢?”

试想那铁先生发现遗失了这珠囊之后,不知将会如何的焦急,这一刹那,真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他定下心来,想道:“我不如在此候他转回便了。”

想着,就在原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那花篷小船回来。

就这样,由晨而昏,一直等到了晚上,却并未见那小船回来。

现在,他不由有些失望了,他想立刻赶回苏州找寻,可是转念一想,这铁先生既非定居苏州,以他个性,必是萍踪无定,又怎还会留在苏州。

这么一想,他可又凉了。

一日鹄候,水米不沾,郭飞鸿真有些吃不消了,他只得叹息了一声,信步离开了江边。

这是隶属“高邮”县境的一个小镇市,名叫“梅村”,因为镇人多喜梅花,遍地栽种,故而得名。

郭飞鸿来到镇上,已是华灯初上,他就在一家名叫“红梅村”的客栈内住了下来。

饭后,在灯下,他反复的想着这件事情,忍不住又掏出了那封信,放在灯下,失神的痴望着。

信封上一行字:“交长沙白云梯东柿子口小竹塘十号。”

这行字在他眼前不住跳动着,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

“对了,我真是糊涂极了!”

他自己对自己道:“这信封上既有地点,我何不亲自送去,交与这位铁娥姑娘,岂不是好?”

可是他又不禁有些顾虑地忖道:“只是,那铁姑娘既不认识我,她会怎么想呢?”

接着,他又点了点头,自语道:“我不妨直言直说,谅必那姑娘是不会怪我多事的!”

想到这里,他就定下了心来,收起了珠囊,倒到床上,暂时把这件事抛开,但却情不自禁的想到了昨夜的一切,又想到了金婆婆,唐霜青……

那化名芷姐儿的唐姑娘,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她那弯弯的一双柳眉,那小小的一张嘴,那乌黑如云的一头秀发,那……

郭飞鸿翻了个身子,叹了一声,咬牙道:“忘了她吧!她不过是个贼!”

就在此时,那怪老人铁先生在船上“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又在他耳响起:“年轻人应该定下心来,好好作点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来路不正的女人……”

一想到这番话,他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使他顿时息下了那颗火热的心,脸上热热的直发红。

他暗奇道:“这铁先生看来真是无所不知,他怎么连我心里的事情也会知道了呢?可见得一个人的行为,正如同树的影子,是弯曲不得的,否则明眼人一望就知,我还是放下心,好好作人吧!”

那么,第一件事,该是到长沙去送这封信!

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附近的花树,都被涤洗得绿油油的,光亮亮的,愈发显得娇美可爱。

在一条泥泞小道上,郭飞鸿冒着细雨,踽踽行进着,他不时地驻足向四外扫视,面上浮现出一种欣慰的希望。

显然他的苦心并没有白费,眼前这个地方,正是“白云梯东柿口”,那么只要找到了十号,就可以见着那位他久存敬仰的女侠客——“冷剑”铁娥了。

他脑子里编织见面之后的说词,突然禁不住有些情怯,因为对方到底是个姑娘家,她要是疑心自己有什么别的企图,那可真有点……

想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停住了脚,由不住微微发起呆来。

这地方真美,一边是青青的山脉,另一边却是蜿蜒的一弯流水,在淡淡烟雨的青山道上,可以看见白石砌成的石阶,羊肠似的一路延伸上去,远看就像是一条怪蛇弯曲着向上爬行,直入青冥。

他点了点头,“白云梯”之一名,必是由此而来,在青山道下,有用篱笆围着的果园子,正有几个头戴竹笠的庄家汉子,在清理着果树的叶子,晨鸡在竹篱上鼓着翅膀,细雨打湿了它们美丽的羽毛。

郭飞鸿忽然发觉,自己来得太早了,这么早,可能那个姑娘还没有起床呢!

在风尘仆仆千里之后,想不到竟突然又犹豫起来了,他来回地走了几步,自己对自己说:“去吧,怕什么!把东西交给她之后,回头一走就是了。”

这么一想,他也就拿定了主意,继续前行。在一棵结满了柿子的大树下,正有一个孩子用竹杆在拨打着。

郭飞鸿走过去,那孩子忙放下竹杆,望着他直发怔,郭飞鸿含笑道:“小兄弟,东柿子口在哪里?你知道么?”

那孩子也有十一二的年岁了,闻言点了点头,用道地的湖南官话道:“这里就是东柿口,你找谁?”

郭飞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谢谢你,你知道十号在哪里吗?”

小孩怔了一下,道:“我家是二十二号,十号要往下走!”

突然发现郭飞鸿背上有柄剑,立时面现惊喜的叫道:“你是不是保镖的?这是宝剑,能不能杀人?”

郭飞鸿摸了摸他的头,一笑道:“怎么不能杀人?专杀坏人,不杀好人!”

说着见这孩子一张脸全被柿霜给抹白了,口袋里还装满了柿子,不由哈哈一笑,道:

“少吃几个,会吃坏肚子的啊!”

这时,扑过来一条黄狗,向着郭飞鸿吠吠直叫,小孩就跑过去赶狗,一面回头道:“你快走吧,它是我们家养的,你可别用宝剑伤它!”

郭飞鸿笑着连声道:“好!好!”

一面已顺着那小孩所示方向,一路走下去,果然前行不远,看到在一处开满了山茶花和夹竹桃的小木门前,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十号方寓”四字。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怔道:“怪呀,怎么是姓方呢?”

旋即他就点点头,也许那冷剑铁娥是寄居在友人家也未可知,肖下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略为整理了一下,上前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

甚久,就见这扇小木门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美秀书生,一身素衣,腰系红带。

他望着郭飞鸿有几分奇怪的道:“你找谁?”

郭飞鸿见对方举止很像是一个读书的士子,不由心存几分敬意地欠身道:“请问有一位铁娥姑娘,可是住在这里?”

书生闻言略怔,低声道:“你找她干什么?”

郭飞鸿尬尴地笑了笑道:“仁兄是否可让我入内后细谈,这件事……”

才说到此,那清秀的书生便摇了摇头,温和的道:“不行,你先要说明了来意,我才能让你进来!”

他说这几句话时,脸色微红,像一个女孩子似的。郭飞鸿怔了一下,遂即点头道:“好吧!”

微顿,叹了一声接道:“她母亲有件东西,托我交给她,其实也不是托我,而是……”

这件事实在是难说清楚,他一时真不知怎么说才好,那书生闻言,面色微变道:

“啊!”

同时,他那双澄波似的眸子,在郭飞鸿面上直直地逼视着,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道:

“好,你进来吧!”

郭飞鸿道了声:“打扰!”就举步进入院内。

小院中,布置得是那么清雅,不大的园子,都让花树给占满了,在进门处的一座瓜架子下,挂着十来条红瓜。

书生打开了屋门,道:“请进!”

郭飞鸿就进到了堂屋,见屋内很小,可还是那句话,很雅致。

落座之后,书生就问:“方才你说带有东西来,不知可在身边?”

郭飞鸿点了点头,正要取出,忽然觉出不妥,就微笑道:“小弟要见到那位铁姑娘,才好拿出来!”

书生不由微微一怔,粉面红了一下道:“铁姑娘如今不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把东西交给我也是一样!”

郭飞鸿不禁有些失望,他呆了一下,才讷讷道:“还未请教仁兄贵姓,大名是……”

书生秀眉扬了扬,道:“我姓方,小名和玉,铁姑娘是我的表妹。”

郭飞鸿欠身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方和玉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客气,仁兄你贵姓大名?这件事……”

说着,他那双明亮的瞳子,又在郭飞鸿身上骨碌碌地转了几转,面上现出一点迷惘。

郭飞鸿近看这位方和玉,只见他肤如凝脂,十指尖尖,在挽着士子发髻的黑发下,露出雪白的颈项,如不是他这一身装束,郭飞鸿真会把他当成是个女人,就是女人也很少有这么娇美的。

当下,他望着他,一时为之呆住了。

方和玉见他只管用眸子望自己,不由正襟危坐,冷冷道:“仁兄还未回答小弟所问呢!”

郭飞鸿忙欠身道:“是!小弟郭飞鸿,是由苏州来的。”

方和玉绷着脸道:“郭兄,我是说,你可以把铁姑娘的东西交给我,由我转交给她!”

郭飞鸿剑眉微轩道:“这个……”随又摇了摇头,道:“这东西,只能交与铁姑娘本人,恕小弟不便从命!”

方和玉秀眉一挑,却叹息了一声,道:“郭兄未免太固执了,只是铁姑娘她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此番云游,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郭兄莫非能在此等她一辈子不成?”

郭飞鸿叹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在城里候她几天,如果不回,也只得暂时作罢!”

方和玉呆了一呆,站起来走了几步,回身道:“你说的东西是她母亲亲手交与你的么?”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她父亲铁先生,铁老前辈转托的!”

方和玉“哦”了一声,接着又冷笑了一声道:“郭兄可能记错了吧,我常听铁娥说过,她没有这么一个父亲!她早就不认这么个父亲了!”

郭飞鸿心中一动,忖道:“敢情他也知道那件事!”

想着正要把自己所知情形略告,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人家私事,又何必多言。

当下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确是她父亲转托,别的小弟就不太清楚了。”

方和玉这时忽然转愠为喜,微微一笑道:“郭兄远道而来,小弟礼当招待,只顾说话,竟是忘了!”

郭飞鸿站起身道:“不敢当,我想告辞了,过几天再来看看,至时也许铁女侠已经转回也未可知!”

方和玉怔了怔,注目道:“郭兄下榻何处,你不如就在寒舍屈就几天?”

郭飞鸿摇头笑道:“不必,不必,谢谢方兄,告辞了!”

方和玉微显失望道:“也好,郭兄请便吧!”

郭飞鸿道了声打扰,直出大门,方和玉道了声不送,也就关上了门。出门之后,郭飞鸿止不住叹息了一声,想不到自己远道而来,却扑了一个空,只当是铁娥在此,把东西交给她,就可了却自己一件心事,谁又想到她偏会不在,照情形看来,短日之内她也未见得就能转回。

“我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由有点心烦,自忖着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等上几天,万一要是那铁娥果真不回,自己也就说不得,只好走了。

好在他还记得八月十五夜子时,在九华山顶,铁先生与长青岛主有场约会,到时自己赶到那里,把东西交还铁老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内心也就暂时定了下来。

长沙乃是湖南大镇,城内尤其热闹,鲜衣怒马,行人如织,郭飞鸿下榻处是在城北的“老长沙”客栈,是一家很老的字号,生意却很是清淡。

这时细雨仍未停,反似较先前更大了,斜风吹过来,令人有点冷意,有秋天的感觉。

郭飞鸿跨进了客栈大门,一个伙计忙过来用布巾在他身上擦着雨水,道:“相公怎么不打一把伞?看这一身水!”

郭飞鸿心情恶劣,懒得答理,道了一声谢,走回房中,把湿衣脱下,换了身干净衣服,每当他想起那个锦囊,内心便禁不住浮上了一阵伤感。

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出门,除了三餐以外,也都在闷闷地想着心事。

这是一间尚称宽大的客房,南面有排窗户,却有雕着空花的格栏,上方斜角地方,开有一个天窗,光线多半由此而入,只是夜晚嗖嗖的寒风,也正由此吹进来,却令客居的游子,倍感凄凉!

他在床头上点了一盏豆油灯,便于夜间行动,宝剑和那个珠囊,则都压在枕下,就这样,他睡着了。

朦胧中,他张开了眼睛,却发现风把床头的那盏灯吹火了。

当他摸索着要去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床尾处,竟立着一个人。

郭飞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冷叱了声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鼻中微微哼了一声,身形一长,已由天窗直窜了出去,郭飞鸿匆匆探手向枕下一摸,那口剑虽然还在,可是那珠囊已无踪影。

这一惊,直令他魂飞九天,当下怒叱了声:“好贼子!我看你往哪里逃!”

足下一点,已穿窗而出,上了屋顶!

这时雨已停,天边一弯新月,照得瓦面上如同是洒了一层霜也似的白亮。

那个偷去珠囊的人,竟并未逃走,正立在屋角上,一身黑衣,面蒙黑巾,月光之下,只能看见他那一双光亮的眸子。

郭飞鸿踊身向前一扑,双掌同时击出,发出了两股绝大的风力,直向那人前胸击去。

可是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手,身子蓦地向后一倒,双足在檐头上轻轻一点,箭也似的,已飞身到另一边屋顶之上。

郭飞鸿第二次一杀腰,用“浪打金舟”的身法,紧追了过去。

他双足一沾瓦面,正是黑衣人身后,仿佛可见对方是一个身材细长的少年。

急怒之下,郭飞鸿二话不说,身形疾欺,“金鸡抖翎”,右手五指上,发出了极大的劲风,直向对方背肋插去。

黑衣人身子向下一塌,倏地一个滚翻,已把身子转了过来,月光下但见他右手向外一分一荡,以中指指尖,对准郭飞鸿腕脉穴上点来。

郭飞鸿不由大吃了一惊,这人手法奇绝,动作从容,分明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急切之间,他只得撤招后退。

那人一声冷笑,双臂一振,怪鸟似地由郭飞鸿头上掠了过去。

在他腾身的同时,袖管后扬,自袖沿上发出了一股劲气。郭飞鸿被这股劲气袭得后退了一步,“叭”一声,踩啐了一块瓦。

再看那黑衣人,已带着一声轻笑,直如一缕轻烟似地飘出六七丈以外。

他身子翩然落下,正好落在这客栈的院墙之上,那份轻灵,简直令郭飞鸿感到惭愧。

郭飞鸿这时整个心都乱了,这人把珠囊窃去,可说比窃去他的命还要使他着急,试问他将来如何向人家交代?

这时候眼见黑衣人想走,他如何依得?

他咬紧了牙,双腕向下一按,使出全身内力,一式“一鹤冲天”,足足拔起了八丈高下,空中翻身,直向着黑衣人扑去。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似乎也略略吃惊,他没有想到,郭飞鸿这个人,居然有如此功力!

只是很显明的,他不想与郭飞鸿久战。

郭飞鸿身子甫一扑下来,黑衣人却又纵了出去,等到郭飞鸿再次腾身掠出围墙时,淡月之下,那黑衣人已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这种情形令郭飞鸿心中明白,在轻功提纵术上,自己比起这人来,似乎还要差上一筹。

一个人的悲哀,莫过于绝望……

一时间,郭飞鸿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前面那人一路飞纵而去,却不再追赶,因为他知道,追上去也没有用,无论在内功、轻功上,这人都比自己强,而且强出甚多,那么追上去,除了丢脸,还能如何?

他在月下伫立甚久,止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一霎间,他忽然觉出自己的武技太差了,差得等于没有。

在以往,他这一身功夫,曾令他感到骄傲,可是最近这一连串的挫折,使他发觉到,自己这身功夫算不了什么,对付一般江湖人物是有余,可是若遇上了武林中所谓的高手,简直不行。

试想那墨蝴蝶唐霜青,以及今夜所遇的夜行人,再加上那金婆婆以及铁先生这几个人,尤其是铁先生,那一身功夫,可说自己作梦都不会想到,高得那么玄,如非自己亲眼得见,真难以令人相信。

这些人,才是厉害的角色,其中唐霜青虽是较自己略差,但以一个姑娘家,能有如此身手,也算相当地惊人了。

郭飞鸿不由暗自下定了决心,此番事了,自己一定要苦练功夫,如能投在铁先生门下,那是最好不过,只是……

想到铁先生,再想到了眼前的情形,他那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就凉下了半截。

当时他叹息了一声,回到客栈房中。

郭飞鸿回到房中,点亮了那盏油灯,又仔细找了找,那珠囊果然是遗失了。

查看房内各处,郭飞鸿这才发现,就在门上,有人用白色的石笔写着几个字,细认之下,那是:“东西我带走了,不必庸人自扰……”

好像语意还没有完,忽然中途停住的样子。

郭飞鸿细看字体潦草,自己并不熟悉,他想起方才惊醒霎那间,似见那人背向着自己,这时想来,一定是那人正在写字,忽为自己所惊,才中途停笔脱逃而去。

如此看来,这个人是有心而来了。

试看枕下长剑,衣内金银,这人分毫未取,即使是要取自己性命,也是极其简单容易之事,他却偏偏把那小小珠囊偷去,真正令人不解了。

无论如何,今天这个脸是丢定了,郭飞鸿不由又长叹了一声,自语道:“走吧,找到铁先生坦白认错,任他随便责罚我吧!”

可是,眼前,对于冷剑铁娥这方面也不能不有个交待。

在红木院门前伫立甚久,郭飞鸿才略微提起了一些勇气,他不得不在临行之前,向这个叫方和玉的少年交代一下。

记得三天前,他初次来这里的时候,小院中花叶扶疏,可是如今,仅仅不过三天的时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但见院内枝叶满地,瓜架下散落着四五条丝瓜,居然都没有人拾起,主人如非是不在家,就是太过懒散了!

郭飞鸿叹息了一声,在门上叩了两下,放声叫道:“方兄弟,请开门!”

只听得“刷”一声,一道翠绿色的窗帘拉开,有人微弱地应道:“是郭兄么?请稍等一下!”

听声音,这人正是方和玉,郭飞鸿不由微微一惊,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像是身在病中一般。

郭飞鸿心中正自奇怪,面前院门已自打开,立在门内的,正是那个年轻书生方和玉,只是三日不见,看来他已失去了原有的风采。

郭飞鸿乍见之下,更是大吃了一惊!

只见这方和玉双目红肿,就像是两个桃子似的,那双秀眉无力地蹙着,蕴含有无限沉郁。

短短三天的时间,郭飞鸿却发觉他那张白秀的脸颊,显得更苍白了,其上更微微呈现出一片青色,在一块青绸绑扎下,乌发散乱着。

看那情形,真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郭飞鸿惊讶道:“方兄,你这是……”

方和玉默默的望着他,苦笑道:“我想你是该来了,请进来吧!”

说着闪开身子,让郭飞鸿进来,身子一转,几乎就要倒下,郭飞鸿忙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右臂,道:“方兄小心!”

方和玉忽然张大了那一双肿泡泡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遂又叹息了一声道:“谢谢你,实在是……”说着低头战抖了一下,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郭飞鸿不知为什么,自第一面起,就对这位小书生留下好感,他喜欢他那种秀逸的气质,那种读书人独具的气质,这时见他病中情状,更增几分怜惜!

他不禁同情心大起,当下右手轻托方和玉肋下,微叹道:“待我扶你进去,你是不该出来吹风的。”

方和玉闻言又偏头看了他一眼,面上现出一片红晕,推拒道:“不用嘛!”

可是,他似乎实在没有许多的力量,去挣开郭飞鸿那只有力的膀臂,更且,他甚至连走路的力量也没有。

郭飞鸿半扶半提地把他带进堂屋,只见室内门窗紧闭,在一个红土小火炉上,正自熬着一个药罐,空气中散发出很重的药味。

方和玉坐到一张靠背椅上,他那无神的眸子,向郭飞鸿望着,点了点头,道,“谢谢郭兄!”

郭飞鸿剑眉皱道:“方兄,你怎么突然会病重如此?请大夫看过了么?”

方和玉微微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说时,那双瞳子里,突然滚下了两串泪水,珍珠似地洒落于地,显然是言不由衷。他用袖角擦了擦,把头转向了一边。

少停,他重又回过脸来,苦笑道:“郭兄,你来此是找铁娥姑娘的么?她不会回来了,也许她早已死了!”

郭飞鸿不由一惊道:“方兄,你怎么如此说话?”

方和玉扬起了一双秀眉望着他,那娇弱之态,如非是那一身男人装束,郭飞鸿真要疑心他是个女孩子了。

就见他苦笑道:“铁娥是一个苦命的姑娘,郭兄如见着了那位铁老先生,可请他自己保重,今后不必再找她了,她是不会见他的!”

郭飞鸿怔了一下,叹道:“兄弟,你错了,也许你与铁姑娘相处日久,不免受了她的感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如今铁母已……”

说到此,他忽然警觉不对,铁母去世之事自己如何得知?当下忙自打住,顿了顿,才又道:“方兄你既与铁姑娘是表兄妹之亲,还望好好开导她才好!”

方和玉冷冷一笑,面色发青道:“此事不谈也罢,郭兄今日来,莫非就为了谈论此事不成?”

郭飞鸿呆了一呆,长叹了一声,道:“方兄,我……”

方和玉秀眉微颦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郭飞鸿频频苦笑道:“此事尚盼方兄谅解才好,我……我把铁老托交之物丢失了!”

方和玉闻言,竟微微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仁兄千里传书盛情已足感人,铁姑娘如今下落不明,东西丢了也就算了!”

郭飞鸿不由怔了一下,他本以为对方闻言之下,必然大怒无疑,却未想到竟会如此便说算了。

同时,他大为奇怪地道:“方兄知那是书信?”

方和玉轻描淡写地笑笑道:“即是母女传情,自然少不了书信……”

说到此,眨了眨那双瞳子,现出一付戚容,郭飞鸿叹了一声道:“此事虽蒙方兄你原谅,只是我失落了托交之物,总觉得无以向铁姑娘交待,于心不安!”

郭飞鸿说着,右手握拳,左手展掌,拳在掌上重重地击了一下,深深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方和玉见他满脸懊丧,一笑道:“我既说无妨,自是无妨,我保证铁娥她必不会怪你就是!”

郭飞鸿道:“方兄,你这么说,我虽略微放心,不过请你记着,只要我郭飞鸿有三分气在,我誓定要把那偷东西的贼子抓住,追回原物交还铁女侠!”

在他说话之时,那病弱的方和玉却似有些痴痴地望着他,听完后,露出细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郭飞鸿点头道:“自是真的!”

方和玉微微颔首道:“好!有志气!”

郭飞鸿环顾屋内情形,似乎由于这方和玉正值病中,一切疏于收拾,瓶中的菊花,大都凋谢了,不由问道:“方兄,莫非你一人独居在此?”

方和玉点了点头,道:“铁姑娘喜静,一向独居,她离开后,我是来为她看守房子的,所以也是一个人住在此地。”

郭飞鸿诚挚地道:“方兄你如今身染重病,怎能再事操劳,这样吧……”

顿了顿接下去道:“如果方兄你不嫌弃,我可暂时搬来住上几天,等到你病体复原之后,我再离开,如何?”

方和玉似乎颇为动容,却苦笑道:“郭兄盛意可感,只是如此我不敢当,再者我也已习惯寂静,有郭兄同住于此,只怕反而有些不便!”

郭飞鸿慨然地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再说了,你我虽是才第二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是我却很是喜欢你这个朋友,你此刻身在病中,无人照顾如何能行?你就不要客气了!”

方和玉呆了呆,眼圈微红道:“你我初识,我怎敢有屈郭兄你……”

郭飞鸿见他拘谨如此,分明是一个未曾涉世的年轻孩子,不由更加关爱,当时朗朗一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个人总是要交朋友的。如果你喜欢静,我夜晚就在堂屋里睡觉就是了!”

方和玉一双澄波的眸子注视了他片刻,终于微微点道:“郭兄真乃古道热肠,只是……”

说着微微闭目长叹了一声,突然胸前频频起伏不已,郭飞鸿生怕他支持不下去,忙过去扶他道:“方兄,你快进去躺下歇一歇吧!”

方和玉用手推开他的手,脸色微红道:“郭兄不用扶,我……自己会走!”

郭飞鸿以为他生性坚强,不愿事事依赖于人,当下只好退后一步,方和玉单手扶墙,喘息了一刻,慢慢踱入卧室。

郭飞鸿正想跟进去。却见这扇房门竟砰地关上了,他不由内心有点好笑,暗忖自己已够怪性,这位却比自己更矫情,当然,这也是由于年纪太轻,脸皮太嫩之故,比不得自己习武之人,在江湖上多少已历练过一些时候。

这么一想,他非但不以为怪,反觉得这是自然的了!

他本准备立即上路,赶往九华山,以便面谒铁先生,说明一切,可是如此一来,也只有耽误几天了。

他首先把屋内整理了一下。这是一幢仅有三间的小屋子,一间客室,一间卧室,另一间是书房。

当他把院子打扫干净,为花瓶换好了水之后,忽听方和玉室内传出一阵低低的饮泣之声。

郭飞鸿不由呆了呆,心忖道:“莫非这位兄弟,还有什么伤心之事不成?”

于是,他走到方和玉房门前,轻轻推开了门,却见方和玉拥被埋首,正自低声地啜泣着。

郭飞鸿甫一进门,方和玉忽然抬起头来,怒声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郭飞鸿一愣,苦笑道:“兄弟,想开一点,你哪里不舒服?”

方和玉秀眉一扬,又待发作,可是当他那双噙泪的眸子接触到郭飞鸿那张诚挚的俊脸时,却是怎么也发作不起来了。

只见他抽搐了一下道:“郭兄,你不要管我,请出去……吧!”

郭飞鸿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脂粉香味,有如是来到了女子闺房一般,心中忖道,可能这房间过去是那铁娥所居的。

这时但见那方和玉,头上缠着一方黑绸子,把整个头发紧紧扎着,身着白绸长衣,更显出清秀绝伦,他那双无力的手,露在被外,十指尖尖有如春葱。

郭飞鸿看到这里,又禁不住暗思道:“看这位方兄弟分明是个娇生惯养的读书公子,却怎么一人独居于此,虽说他曾谓是代那铁娥看守房子的,总似有些牵强,只是这是人家私事,人家又有些“讳莫如深”,怎好深问!

郭飞鸿见几上置有温壶,就斟了一杯水送过去,方和玉接过喝了一口,抬起眸子凝望着他道:“我的病只怕十天半月尚不能好,如此劳累大哥,我心中实在不安!大哥你还是走吧!”

郭飞鸿听他竟自改口称呼自己“大哥”,可见并非无情,私心甚慰,当即摇头一笑道:

“兄弟,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在你未痊愈之前,愚兄是绝不离你独去!”

方和玉倚身床上,轻轻叹息了一声,忽然有所感触地道:“大哥你……太好了!”

说着微微闭上了眸子,显出了他那漆黑的长长睫毛,如此别致娇弱的小哥儿,郭飞鸿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偏偏他又在病痛之中,怎不令人格外垂怜?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我去熬上一锅稀饭,等一会好了,就为你送来,你少吃一点,再好好睡一觉。”

语毕正要转身出房,却忽然看见床前粉壁上,悬着一口形式颇为古雅的长剑。那是一口黑蛟皮鞘,绿玉把手,墨绿丝穗的长剑,细细的,窄窄的,郭飞鸿是识货之人,一望之下,便知是一口罕世的宝刃。

当下他不由吃了一惊,道:“兄弟,这口剑是你的么?原来兄弟也是剑门中人,真是失敬了!”

方和玉冷冷一笑道:“大哥不必误会,此乃铁姑娘遗忘留下的,与小弟没有什么相干!”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兄弟,你好好休息吧!”说罢大步出室。室内,顿时呈现一片死也似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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