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结束,接下来是大宴群臣,然后各种例行封赏。
卫渊秋狩排名第一,照例赏了些金银,然后晋王又赐了把宝剑。这剑不过是极品法器,但说道倒是不少,比如见此剑如见晋王,可先斩后奏,可斩百官,等等。当然,卫渊要是真信了,那就是卫渊的问题。
魏王虽然也全军覆没,但好歹开启了一个宝库,恰好也拿到了一点国运,这让他气色都红润了不少。毕竟三位王子中,就只有他得了一点国运,虽然不多,却很能拿来说事。
秋狩其余排名是云襄节度使吕文柏第二,五王子魏王第三。
秋狩结束,卫渊也算面过了圣。此时他离政事堂还有好一段距离,真正的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参与,连与闻机密的资格都没有。因此晋王大宴群臣之后,卫渊就准备收拾收拾启程返回界域了。
现在他身上挂着如同蛛网一样的国运,只觉全身都不自在,急需回界域让青冥好好冲刷冲刷。
就在此时,司礼总管刘全功到了驿馆,对卫渊道:“元妃召见!”
卫渊即刻按照晋礼沐浴更衣,速度把自己收拾整齐,随着刘全功进宫。二人上了专门的马车,相对而坐。
这是卫渊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当今阉党首领,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刘全功面容细腻白净,颇有些斯文,长眉细目,有慈祥和善之意,除此之外完全就是普通人。
如果不了解西晋史,只是当面,怎么都不会想到三十年前两桩牵连过万人的大案子都是出自他手。
进宫途中,卫渊正大光明的塞过去一盒仙银,问:“召我入宫,遣一内官即可,何必劳刘公公大驾?”
刘全功袍袖一指,仙银就不见了,全然不带一丝烟火气,然后微笑道:“卫节度使现在身份不同,身系国家安危,咱家跑一趟腿也是应该的。这几日王城不太安宁,有不少宵小之辈伺机而动,所以这段路上咱家得亲自守着,才能放心。”
卫渊试探道:“什么样的宵小如此猖狂,敢在王城闹事?”
“无外乎那几路反贼。”
哪几路反贼?刘全功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此刻北辽大军压境,西晋国内反而安定下来,卫渊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成规模的反贼。
马车即稳且快,很快就到了宫城。进入宫门,刘全功就下了马车,自行离去,然后马车继续载着卫渊去春华殿。这位大总管还真是只护送驿馆到宫城这一段路。
马车在内外王宫的大门处停下,早有侍女等候在门口,引着卫渊进了后宫,一路穿廊过桥,来到了春华殿。
春华殿以琉璃作砖,下方隐隐可见火光流转,砖面微热,在这寒意浓重的深秋时节走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
卫渊一路低头,不敢随意四下观望,被引领着入殿,然后单膝跪地,道:“臣卫渊,参见元妃娘娘。” wωω◆TTkan◆Сo
“抬起头来。”
上方传来的是熟悉的音色,但此刻清冷高远,如立在雪山之上,听在耳中又有一番不同风味。
卫渊抬头,看到了端然坐在宝座上的元妃。
她穿着一件绣有凤舞九天、云霞仙山作底的衣裙,上面缀满了各色宝石珠玉,每一粒珠玉都恰到好处的成为整幅图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尽管光彩流离,却丝毫不显浮夸。
也可能是因为它穿在元妃身上的缘故。
宝座也是同样华丽,恨不得把每块露出来的地方都嵌上珠玉。元妃穿着这样的衣裙,坐在这样的宝座上,就象坐在一座珠玉宝石堆成的小山上。
这本该是俗不可耐的一幅场景,但有了她,就显得本应如此。也只有这如山的珠宝,才能衬得起她的容貌。
不过以卫渊所学的汤礼来看,这殿中处处都是逾制。
卫渊还不及细看,忽然感觉有含而不发的凌厉气机,竟是出自侍女身上。元妃宝座左右各立着一个侍女,乍一看就是个普通人,但卫渊却隐隐感觉到莫名的压力,她们居然都是法相修士。
卫渊刚抬头,元妃还没有说话,就听侧方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娘亲!我刚写了一幅字,您看看写得好不好!”
一个小小身影不顾内官侍女阻拦,冲入了春华殿,正是小福王。他手拿着幅墨迹未干的字,兴冲冲的说:“这是我修炼咱们家的《镇世心经》有感而发写的,您看看我的体悟怎么样?”
元妃端坐未动,道:“还行,给你卫叔叔看看。”
小福王向卫渊瞥了一眼,说:“他一个蛮子,懂什么书法?”
刷的一下,小福王把纸收了,向卫渊狠狠瞪了一眼,飞奔而去。
这一眼的神情,卫渊看得分明,痛恨、怨毒、委屈和屈辱,一样不少。很难想像一个小孩子会有如此清晰强烈的仇恨。
不过出身王室,母亲又是赵国王族,身兼吕李两大门阀,小福王功法洗炼都是不缺,早慧是应有之义。当年统考时的宝芸李治都会合纵连横、运筹帷幄了。
卫渊忽然有所明悟,小福王这一眼还包含了警告。
只是警告自己做什么?西晋宫室之禁不严,元妃就时常在春华殿召见众臣,此外王后、其它贵妃等也多有类似之举。
不过自元妃和王后水火不容之后,就没人进宫见王后了,否则容易被元妃惦记。
既然进宫觐见不是问题,那小福王为何还要警告自己?卫渊心念如电,迅速思索,难道是因为在秋狩里压了他一头?但这事说起来主要还是要怪小福王自己选的人太废物。
除此之外,卫渊和小福王见都没见过,实在想不出他因何讨厌自己。难道和自己一样,就是单纯的看对方不顺眼?
胡思乱想之际,卫渊就听元妃问:“卫大人觉得我这孩子怎么样?”
“聪明伶俐,有惊世大才!”卫渊张口就来。
元妃掩口轻笑,道:“既然卫大人这么喜欢他,那就叫他拜你为义父,以后时时刻刻聆听你的教诲如何?”
卫渊大惊,日日夜夜陪熊孩子,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噩梦?
“臣才疏学浅!不,是不学无术!一身蛮子习气,实在不敢误人子弟!还请元妃另请高明!”卫渊说得又急又快,简直有些口不择言。
元妃笑出了声,道:“以后记得好好说话,别不过脑子,睁着眼睛瞎说。”
卫渊额头见汗,连忙称是。他别的不怕,元妃这一招却着实捏住了他的死穴。
“其实这次召你进宫,主要是我好奇,想看看能一飞冲天的卫三枪卫大人究竟是什么样。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同寻常。”
卫三枪?
卫渊有些迷糊,这名号应该说的是自己,可是怎么侍女们笑得如此古怪?不过三枪这名号有些不准,自己杀敌只需一枪。梅开二度是一枪,一树梨花压海棠也是一枪。
“办正事之前,先得处理些手尾。”元妃微微转头,问:“福王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带他的是谁?”
侍女道:“回娘娘话,是王公公,前天刚换的。”
“带他过来。”
片刻后,一名老内官进了春华殿,进门就跪在地上。他看上去有五十来岁,鬓发半白,道基修为。看服色的话,品秩倒是不低。
元妃端起手边的汤碗,轻轻啜了一口,说:“福王擅闯春华殿,是你教唆的?”
老内官大惊:“老奴哪敢?!以往福王不是随时可以进春华殿吗?老奴只是……”
他话未说完,一位侍女直接用法力封了他的嘴,喝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在娘娘面前卖弄机灵,活得不耐烦了?”
元妃轻轻将碗盖合拢,发出丁的一声清鸣,道:“福王还小,以前大王宠溺得过了头,难免有些骄纵。你们这些跟在他左右的人,也都由着他的性子,是想将来在他身边做个宠臣呢,还是有意引导,想让他肆意而为,犯下大错,早早出局呢?”
老内官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要辩解,可是嘴被封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连连磕头。
元妃将汤碗放下,淡道:“沉塘。”
侍女闪现到老内官身后,将他如小鸡般拎起,然后问:“沉哪里的塘?”
“黛妃宫里的水清,就沉那吧。”
侍女身影一晃就已消失,几息之后重新出现在元妃身后。若不是卫渊亲眼看到整个过程,实是难以相信呼吸间一个内官就这么没了。
元妃宁定的道:“宫里面其实也是处处刀光剑影。有人看这孩子受宠,这些年太子又有些不得志,屡遭大王斥责,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其实只要知道点内情的人,要下注也应该下到五爷身上才是。你进城就读晋史,显然是个不安分的,这点应该清楚。”
“臣很安分!非常安分!”卫渊急忙辩解,元妃对自己那评价可不能传到外面去。
魏王排行第五,所以元妃口中就是五爷。
可以说进京之前,卫渊还是一身轻松,进可攻退可守,随时可以抽身走人,大不了再和岳晋山的北境铁骑再打一场。可现在多了一身晋国国运,却是实实在在的要与国共克时艰了。
重任在肩,卫渊就收敛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样张扬。
元妃不理会卫渊的自我洗刷,继续道:“其实想想就知道,能下注在福儿身上的都是些什么人。除了我身边这几个游手好闲的,就是些连五爷大门都挤不进去的。呵呵,五爷门槛,可比太子那的低多了。”
卫渊听出了元妃平静声音后的一点辛酸。在自己刚到西域的时候,西晋若要论朋党,那根本都没有外戚这一派系。
还是孙朝恩牵线,卫渊加入,才勉强算是有了派系,这还是全灭岳晋山一万铁骑之后的事。
结果加入之后卫渊才发现,原来外戚当中有份量的就是元妃和自己,至于孙朝恩,人家是清流,前程远大,名声还好,自不可能自甘堕落,来和卫渊为伍。
元妃轻叹,道:“这孩子总觉得我的一切将来自然都是他的,再加上受宠溺过头,越来越难以管教,所以最好的办法……”
卫渊瞬间感到不妙,打定主意决不接话。
“……自然是再生一个。”
卫渊本来松了口气,可是转念一想,却越想越不对。
“好了,该办正事了。”元妃款款起身,来到卫渊面前,忽然裙摆飞扬,飞出浑圆雪白的腿,一脚将卫渊踢翻,然后踩住!
她居然未着鞋袜,被踩住后,卫渊生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好软。
元妃的腿修长浑圆,白得发光,如同暖玉雕成的一样。卫渊顺着腿往上看,忽然发现,若不算这件外裙,那她此时其实是回到了人生之初、呱呱坠地之时。
这一下太过突然,卫渊一时呆住:旁边可还有两个侍女,殿外也有无数宫女内官!
卫渊不得不压低声音,一边挣扎一边惊呼:“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这,这怎么可以……”
此时裙袂舒展,天凤翔空,尾羽翼尖带起点点璀璨,又有重重仙山溢开,化作水色天青,有若这一世的繁华,徐徐下落,盖住了卫渊。
日落西山。
春华殿大门打开,卫渊从殿内走出,下台阶时竟是一步踏空,踉跄着差点摔倒。好在他眼急手快,一把抱住廊柱,才算没有出丑。
殿中响起元妃清冷如冰的声音:“扶卫大人出去。”
夜幕拉开,卫渊回到驿所居处,慢慢坐下。灯就在不远处,他却连手都不想抬。
这时驿馆的官来报,有人求见。卫渊勉强提起一丝道力,伸指一点,点亮屋里的灯。
一位老儒踱进了房间,卫渊一见,顿时就有些心虚,赶紧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的让进屋中。
这位老先生就是当日陪着宁国公主出使的大儒,本想考校卫渊,但最后考校得自身只剩下一条底裤。那时卫渊顶着马匪身份,自然肆无忌惮,现在突然见了苦主,怎么能不心虚?
老先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卫渊,抚须笑道:“大江后浪推前浪。卫大人年少有为,骑术高超,老夫实在佩服。”
卫渊老脸微红,这是讽刺自己冒充马匪了。
好在老先生不为已甚,轻描淡写的嘲讽一句之后,就是容色一正,道:“老夫此来,是受宁国公主所托,邀你过府,秉烛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