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可是门有着大学问的勾当,这可跟上奏章完全不同——奏章可以在家中慢慢地思考着写,感觉不佳还可以撕毁了重来,就算写好了之后,一旦听得风声不对,还能不上本,进退间选择的余地大得很,可朝堂奏对就没那么轻松了,出口便是铁案,改不得口,一旦有误,那乐子可就大了去了,纵使面对着的是号称“以人为镜”的一代圣主李世民,众人也不敢在没摸清楚圣意之前轻易表态,尤其是自年初魏征死后,李世民渐渐已听不得不同意见了,因言而获罪的人虽尚不多,可毕竟比起前些年来,这言论的宽松程度已是骤然紧缩,诸大臣不肯在此等大事上轻易表态也就是自然的事了。
“陛下,老臣以为此番安西大捷乃奇功也,当得大赏三军,以励前方将士之心,西域能安,我大唐无边患矣,老臣不敢不为之贺。”别人都不吭气,中书令萧瑀却是满不在乎地第一个站了出来,高声表态道。
“嗯,萧爱卿此言甚得朕心,前方能胜,皆将士用命之故,朕自不会冷了诸军之心,传朕旨意,着吏部、兵部对有功之官兵议功行赏,议定之后速报与朕知。”萧瑀的话音刚落,李世民立刻出言拍了板,吏部尚书苏定方,兵部尚书李绩二人忙各自站了出来领命不迭。
李世民这么一表态不打紧,满大典的文武百官可就闻出味儿来了——大胜乃是将士用命之功,那指挥官李贞的功劳在哪?大赏三军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可李贞保上来的保荐名单呢?浑然没见李世民置上一词,这里头没有蹊跷才是怪事了,只不过听出不对是一码事,要不要站出来当那个出头鸟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准能符合圣意,倒不如先听听旁人如何说的,再做定夺也不迟,于是乎,待得苏、李两位尚书应了诺,这大殿里竟然又冷了下来,气氛诡异得很。
“陛下,微臣有本章要奏。”就在这么一片寂静之中,有着“张大口”之称的监察御史张琪率先冒了出来,一头跪倒在殿前,高声奏道:“陛下,安西大捷乃我朝之大胜也,臣不敢不贺,然则臣有一疑虑不得不奏:按我大唐体制,亲王可领都督之衔而不可理其事,而今安西已有六州三十县,百余万人口,若循旧例,当分而治之,方为国泰民安之要务,此臣之愚见也,恳请陛下明察。”
监察御史张琪一向就是吴王一系在京的喉舌与打手,他这么一率先出头,自是明确地表露出吴王一系人马的意思,那就是要将安西分而化之,使其不能成为一个整体。
“张御史所言甚是,望陛下明鉴。”
“臣同意张御史所言,而今安西已稍定,是该行政务之道也。”
“陛下,礼法不可轻毁,体制不可轻改,望陛下三思。”
……
张琪这么一开声,吴王一系的人马立时全都站了出来,纷纷出言附和,一时间大殿里倒是热闹了起来,只不过作为吴王一系核心人物的叶凌却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皱着眉头站在队列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叶凌看来,李世民未必就能容忍李贞的势力这么无休止地扩张下去,这从先前派程葛、萧大龙到安西任职就能看出些端倪来,是故,对于己方提出要肢解安西的建议,叶凌心中还是有一定的把握能投李世民的所好的,然则,他却不敢肯定此建议一定能得以通过,其关键除了李世民之心意不好揣度之外,还得看群臣们的态度,尤其是太子、魏王这两路人马是如何想的,现如今己方的底牌已现,可不单李贞一边的人马没有动静,便是连太子、魏王那头也全都沉默着,这令叶凌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的预感——吴、魏两方是时常联手,然则却不是一路人,叶凌实不敢保证魏王那头会完全按照己方的步调来走,再联想到李千赫与苏勖之间的奇怪会晤,更是令其心烦意乱,是故,尽管己方人马尽出,他也不敢轻动,只能等,等着各方的底牌现出来之后,再做出反应。
吴王一系的人马在朝中并不算太多,拢共也就三十余号人马,呼啦啦地站出来扯了一通之后,也就没了后续,而满殿的大臣们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并没有站出来响应,这热闹自然也就持续不了多久,很快便没了声响。
端坐在龙椅上的李世民始终不曾表态,面色平静如水,直到吴王一系人马都扯完了之后,这才虚抬了下手,示意一起子大臣们退下,扫了眼排在最前列的诸位众臣们,这才缓缓地开口道:“诸位爱卿,张御史之提议如何?乔松(房玄龄的字),尔先说说罢。”
房玄龄见李世民第一个便点到了自己的名字,忙站了出来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张御史之言乃合体制之道,只是塞外风云变幻,终归与关内不同,是否该因地制宜,臣心中并无把握,望圣上明断。”房玄龄不愧是群臣之首,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貌似言之有物,实则到了末了,还是将皮球又一脚踢回到了李世民的脚下,这番能耐可不是一般臣子能办得到的。
“嗯。”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房玄龄的话作出丝毫的反应,而是将脸转向了长孙无忌,语气平缓地问道:“辅机,尔如何看此事?”
长孙无忌别的本事或许不见得高到哪去,可装傻的本事却绝对是一流,此番来前他便早已有了相关之安排,此时倒也不急着去打击李贞,只是憨憨地笑了一下道:“陛下圣明,一切听凭圣裁,老臣并无异议。”
听着一正一副两位宰相都是这么个说法,李世民的脸色虽正常,可眉头却不为人察地皱了一下,并没有再继续往下点人头,而是挥了下手道:“塞外乃我大唐之边关重地,须轻忽不得,朕不得不慎之,诸位爱卿畅所欲言好了,朕听着便是。”
两位宰相都含糊其辞,剩下的大臣们自是不敢妄言,待得李世民说完了话,场面又一次诡异地处于冷场状态。
就在这么一片死寂中,一名大臣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口中高声道:“陛下,微臣有本上奏。”众人见有人当了出头鸟,各自心情一松,再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户部侍郎苏勖,立时乱哄哄地议了起来,那嗡嗡的声响大作之下,使得苏勖不得不停下了上奏的言语。
“爱卿有话尽管说罢。”李世民见诸臣私下里瞎议论,脸顿时沉了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压住了群臣的私语,这才看向苏勖,语气和缓地说了一句。
自昨日李千赫提出那等诱惑力极强的交换条件之后,苏勖便已思索了许久,也曾派出了“响铃”的人手去摸底,但却始终未曾探查出李千赫此举的真实用心所在,故此,在上早朝之前,他已暗示己方人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然则,到了此时,他已断明了形势,那就是李世民是决心要对安西做出一些调整了,所差的只是调整的幅度大小罢了。在苏勖看来,李世民心目中多半是认定安西那地儿没有李贞这么个强人镇着,一准要出大乱子,然则若是任由李贞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对朝廷来说,也绝对不是啥好事情,这便是李世民要做出调整的根由所在,再联想到李千赫提出的那个建议,心中已然有了定数,此时听得李世民发问,苏勖不慌不忙地磕了个头道:“陛下,微臣以为塞外之地乃边关重镇也,非常人不可镇之,今幸有越王殿下英明神武,方能屡破强敌,拓地数千里,然则,战与治并非一体,殿下虽文武双全,然年岁尚轻,政务一道琐碎繁杂,恐有碍难之处,是故,老臣建议加派人手以为越王殿下分忧可也,微臣以为驸马都尉、太仆少卿柴令武老成持重,深愠政务,若以之为越王殿下之辅,当可安边塞矣。”
苏勖这个魏王一系的大脑人物既然表了态,那其余魏王一系的重臣自是不会落后,于是乎,太常卿韦挺、金紫光禄大夫张亮、芩文本等衮衮诸公纷纷出列表示支持此议,因着魏王一系人多势众,这一附和起来,自是热闹非凡,而堂下诸臣瞧不清形势之余,不由地再次私底下议了起来,满大殿顿时又跟菜市场没啥两样了。
一听苏勖将柴令武抬了出来,叶凌可就有些子发急了,虽说掩饰得好,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然则,其内心里却有如惊涛骇浪般地翻滚开了——没错,吴、魏两方是时常联手压制太子一方的同时,也没少合着伙给越王那一头下点眼药、找个茬子啥的,可双方却并不是一条线上的,只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就这一点而言,魏王那一头又何尝不能与越王一系同流合污一把?当然了,叶凌身为智者,自是有着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如今诸王中势力最大的其实不是坐东宫里那位狗屁不通的太子,而是远在塞外的越王李贞,吴、魏双方若是不联手加以压制的话,到了末了,一准是被李贞后来居上的结果,这一条固然是毋庸置疑的,可问题是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魏王那头有自己的想法也属正常之事,倘若真让魏王那一头从安西分走了一块蛋糕,那原本就势力最弱的吴王一方势必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迟早将被彻底地边缘化,而这正是叶凌所不能容忍的,只不过眼下形势微妙,再考虑到李千赫始终不曾表态的表现,叶凌实无法断明若是自己上前去要分一杯羹的话,会不会被魏、越双王的人马夹击一把,眼瞅着魏王一系的干将们叫得欢快,叶凌心中的焦急自是可想而知了的,正所谓急中生智,这人一急,有些想法就这么神秘地冒将出来了。
“陛下,微臣以为苏侍郎所言乃谋国之道也,而今西域初平,是该有老成持重者主持政务,方可确保无虞,然则臣以为柴少卿虽是才高,却无行武之经验,就职塞外这等四战之地,恐非佳选,依臣之见,谯国公柴哲威文武双全,又通政务,可当其任也,此臣之愚见耳,望圣上明断。”就在魏王一系人物纷纷表态之际,叶凌从后头走了出来,高声奏道。
谯国公柴哲威,柴绍之长子,柴令武之兄长,时任羽林军右屯营将军,与其弟柴令武旗帜鲜明地支持魏王李泰不同,柴哲威从不参与党争,与诸皇子皆无往来,而一身所学承袭其父柴绍与其母平阳公主,可谓文武双全之辈,并非柴令武那等半桶水的货色所能比得了的,这一点满朝文武都清楚得很,一听叶凌将柴哲威拖出来与柴令武打擂台,不少大臣立马笑了起来,便是高坐在龙椅上的李世民都忍俊不住地莞尔一笑。
苏勖之所以将柴令武推将出来实是有着其考虑的,当然了,其实也是种无奈——魏王一系人马中重臣不少,可全都是老头子,一个个年高德劭不说,还都位高权重,怎么算也不可能派到西域那么个穷乡僻壤之地去辅佐越王李贞的,至于年轻一辈的虽也有着不少中层官员,然则却没几个像样的人物,也就只有柴令武稍稍拿得出手罢了,不过么,苏勖其实并不在意柴令武能不能真儿个地去安西赴任——在他看来,柴令武能去固然是好事,好歹算是给李贞制造了些麻烦,不能去也无所谓,左右柴令武也不可能是李贞的对手,真要是去了,闹不好就得落个前任伊州刺史王栓的凄惨下场,苏勖此举的用心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引蛇出洞,不单要引叶凌出来,还要引李千赫出马,从而将局面彻底搅乱,看能不能从中渔利一、二,是故,当叶凌提出谯国公柴哲威来打擂台之际,苏勖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默默地立在了一旁,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戏倒是立马开始了,不过上演的却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戏码——就在群臣笑声尚未停息之际,突地一阵呜咽的哭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响,待众人一看,那哭天嚎地的家伙竟然是端坐在前墀下方的当今太子李治,立马全都傻了眼,谁也不晓得这个懦弱的家伙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线,好端端地当众哭个啥子?一时间全都收了声,疑惑地看着恸哭不止的李治,谁也没先开口去劝说一、二。
说女人是水做的,大体上是因女人们总是好哭,这一条好像是普遍真理,不过么,真要是见着了李治的哭法,一准会明白过来——原来男人也能是水做的,这不,瞧李治哭得泪流满面,梨花带雨般地淋漓,鼻头还一抽一抽地,要多投入便有多投入,这才刚开哭呢,李治手中那条不知从那捞出来的白绢子便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了,天晓得他哪来的如此多泪水。
李世民先前听得叶凌将柴哲威推了出来,正自好笑着呢,却冷不防被李治来上了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子不悦,只不过当着众臣的面也不好加以训斥,这便等了一会儿,本以为李治会自个儿说出哭泣的理由,却不曾想李治越哭越是来劲了,顿时一阵心烦,皱了皱眉头道:“雉奴,为何如此儿女作态?”
李治显然就是在等李世民问出这么句话来,这一听李世民开了口,立马站了起来,也不管自个儿脸上泪水兀自流淌个不停,一头便跪倒在地,边哭边道:“父皇,儿臣思及八哥远在塞外征战,这心便疼得厉害,八哥虽是英武过人,可兵危凶险,一旦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儿臣肯请父皇将八哥调回关内,莫叫八哥再受征伐之苦,儿臣求父皇了。”
哗然,一片哗然,满大殿的朝臣们一听李治此言,先是寂静无声,而后便是哗然声大作了起来——若说苏勖所为是要分蛋糕,而叶凌所奏是掺沙子的话,这位爷最狠,竟然打算连锅都端走了,偏生还说得娓娓动听的,一副全然是为了李贞之安危考虑的样子,令群臣们震惊之余,也暗自佩服其手段之高明,毕竟谁都知道如今的安西就是李贞的根基与命根子,一旦将李贞调出安西的话,别的不说,光是李贞先期投入的人力物力就得全部打了水漂,那可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了,再者,眼下李贞手中诸军分散四处,正好处于最虚弱之时,此时调他回京,饶是李贞再勇武,也没个着力之处。
李治有多少料子,满朝文武心中都有数得很,似此等老辣之手段怎么看也不像出自无能的李治之手,哗然之后的满朝文武渐渐地全都静了下来,人人都在推测着李治这么一手背后究竟藏着的是谁,而李世民也皱着眉头没出言表态,大殿里立马就是一派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