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
见信好。
这个月中就要开始期中考试了,我现在每天都在图书馆看书,今年我选修的课程是微观经济学、西方近代史和机械传动学ⅲ级,学下来感觉都不算难,希望能跟上学期一样全‘a’通过考试。伊利州的春天就要开始了,树木已经开始发芽,每天早晨校园里面都会起雾,红松鼠也会跑到校园里来。
下周我可能会抽一点时间跟植物社一起去原始森林里采集一些叶芽制作标本。
别的就没什么了,你叮嘱的实习我会申请的,争取这个暑假在纽约或者华盛顿实习。
对了,今天的早饭是煎双蛋和黄油面包,中饭是土豆沙拉和培根汉堡,晚饭是胡萝卜猪肘配鲜虾浓汤。
你要记得喝牛奶,提醒佟姨一定要中火加热,五分钟。
爱你的儿子
楚子航
时间是深夜11点,写完这封信之后楚子航转回头去检查。
他每天睡前写一封邮件给妈妈,尽管妈妈并非每天检查邮件。但当妈妈偶尔打开邮箱,就会看见一封封邮件按日期排列得整整齐齐,甚至连儿子每天吃了什么都知道,便觉得楚子航在美国大学里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日子。
于是妈妈就省掉了忧虑,扭头又跟那帮闺密一起疯玩。
起初妈妈对于楚子航就读卡塞尔学院是不太满意的,她心里觉得按照楚子航角成绩,怎么也得去个耶鲁哈佛这一类的名校,网上怎么搜也搜不到这个卡塞尔学院的排名,可能是美国某州的野鸡大学。妈巾妈也经常浏览卡塞尔学院的网站,评价说那个什么古德里安教授看起来简直老年痴呆。
楚子航就尽力在邮件中描述卡塞尔学院的学术氛围:昂热校长是一位注重仪表的老绅士,毕业于剑桥,以育人为己任;副校长则是一位先锋教育家,热爱研究美国西部开拓的历史,经常穿得像个牛仔;古德里安教授痴迷文献学,举止有些怪异但可爱;至于他的导师施耐德虽然外貌有些吓人,但内心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因为救助学生而烧伤了面部,只能终日带者半边口罩……经过这样长年累月的美化,卡塞尔学院终于在楚子航妈妈的心里树立了贵族学府的印象。
轰然巨震几乎震碎了窗玻璃,英灵殿前的井中喷出10米高的血焰,把整座校园照成血红色。3号宿舍的外墙自上而下裂开了一道口子,宿舍里墙灰簌籁落下。楚子航淡然地把落在笔记本上的墙灰吹去。
井下是装备部的地下实验室,大约又发生了事故,也许是精炼硫磺爆炸,也许是汞蒸汽管爆裂……救火车拉着警笛,狂飙到燃烧的井口甩尾停下,龙精虎猛的壮汉们熟练地架起水龙对井口喷射。
卡塞尔学院校工部到场救援。他们神色轻松,一边作业一边谈笑。在山顶校园里这类事件三天两头发生,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硫黄火焰!”救火的负责人唿喊,“大家带上防毒面具!”
于是壮汉们戴上防毒面具,继续淡定,继续救火,虽然水龙的数量还在增加,但火逐步向着三号宿舍区这边蔓延过来了。
学生们显然情绪稳定,甚至没有几个人开窗看热闹,这基于如下几个原因:今天是学生会的舞会,恺撒麾下的蕾丝白裙少女应该正在安珀馆倾情热舞;执行部的实习生有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攻克五角大楼防火墙,或者破解某颗卫星的加密系统;至于其它人,他们应该正在集体上线,在学院网论坛议论火情,聊天打屁,就火什么时候会被扑灭开赌。
楚子航隐身登入“守夜人讨论区”。
“您的好友@剑桥折刀上线了。”
“您的好友@守夜人上线了。”
“您的好友@格陵兰阴影上线了。”
显然校方的大人物们也被火情惊动,“”剑桥折刀“是校长昂热的id,”格陵兰阴影“是执行部负责人施耐德的id,至于”守夜人“,毫无疑问是整个讨论区的管理员——副校长大人。
“深更半夜的装备部搞什么幺蛾子?我这只潜水的也被炸出来了!”守夜人开的主帖。
“混帐你是副校长!你难道没想过打个电话给校工部盯一下救火的事么?你的工作只是喝酒和在这里刷讨论么?”剑桥折刀回复。
“一瓶半白兰地之后你以为我还能指挥救火么?发帖声援战斗在救火第一线的校工同志们!”守夜人回复剑桥折刀。
“装备部那帮混帐!有时候我真想把一颗钻地炸弹扔进他们的地下实验室里!”剑桥折刀。
“支持校长的这项决议,请把这项工作交给执行部来做。”格陵兰阴影回复。
“施耐德你有空在这里刷讨论区不能去火场看一眼么?作为执行部负责人要有代理校长执行公务的觉悟,校长现在在巴黎参加酒会,放眼无数衣着暴露比他小一百岁的女人不泡,上网关注火情,你却在这里大谈炸掉装备部的问题?我看你跟装备部那帮暴徒的本质是一样的!”守夜人开始政治思想教育。
“执行部是个准军事机构,这火要是龙类放的执行部全权负责,可这火是装备部放的,我不负责给装备部擦屁股。”格陵兰阴影回复。
“校务还是得交给稍微靠得住的人,我已经电话给曼施坦因教授让他去救场了。我得下线了,一会儿新季时装发布会就要开始了,代我问候校工部的同事们。”剑桥折刀。
“顺道帮我带一些香槟区的起泡酒。”守夜人。
“收到。”剑桥折刀下线了。
又一轮地动山摇的爆炸,第二道血焰冲出黝黑的井口,好像地底有一只喷火龙在咆哮。
“预料中的爆炸,请诸位老师同学不必惊慌。实验还在继续,未来一个小时里可能还有两三次爆炸,强度可能会更大一些,请大家做好准备。”装备部发帖。
这是装备部的公用id,看来讨论区里的热度引起了地下实验室里那些疯子的关注,或者是疯子们根本就是一边在做实验一边在刷讨论区。瞬间无数西红柿的图标出现在跟帖中。
“精炼硫黄的燃烧会散发出对人体有害的烟雾,胡萝卜可以帮助中和毒素,建议同学们夜宵吃胡萝卜。”片刻之后,装备部再次发帖。
“坏消息,请老师同学们帮忙抓蛇。刚才的爆炸令地下二层的蛇类饲养池开裂了,大约有200条各种蛇类正从不同通道中逃逸,包括眼睛王蛇12条、亚马孙巨森蚺2条和原矛头蝮20条,详细列表10分钟后以群发邮件告知。”生物馆发帖。
楚子航在二年修了“爬行动物学”这门课,听说过这几和蛇,普通人被它们咬一口最好立刻有上帝祷告,因为你的生命只剩下祷告的时间了。亚马孙巨森蚺除外,它无毒,但成年蛇有16米长,可以绞死水牛。
“见鬼!我看见一条森蚺沿着钟楼爬了上来!救命!救命!”守夜人。
楚子航摇了摇头,不想再看再下去了,返回邮箱页面点了一下“发送”键。
邮件进入了发件箱,几秒钟后他就会出现在楚子航妈妈的邮箱里。
真实的校园生活总跟家长的理解有点出入,楚子航赴美留学前,继父送他《胡适留学日记》鼓励他好好学习,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片段:
“四月九日:至沈君处打牌,十二时始归。
四月廿九日:天时骤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读书,与沈、陈诸君打纸牌,又与刘、侯诸君打中国牌。
五月六日:打牌。夜赴中国学生会。
五月十二日:打牌。“
想来胡适先生当年写给家人的信中也只淡在美利坚努力向学的种种事迹,所以楚子航觉得自己对卡塞尔学院生活的描述倒也不算说谎,只是做了文学化的修饰。
如果跟妈妈说实话,说这是一个变态遍地走的校园,疯子们每天搞爆炸实验。自校长以下教授们要么有点脱线要么就是极端的暴力分子,他不仅不是一个乖乖的好学生,还是某个暴力社团的领袖,经常跟另一暴力社团领袖聚集械斗,而此时时刻剧毒蛇和森林巨蟒可能己近潜入了这栋宿舍楼……不过可能也没事,以母亲大人那大条的神经,一定会觉得儿子是在讲笑话逗你自己开心,会乐得满地打滚。
楚子航进入了关机程序,准备睡了。关机需要十几秒钟,在这段时间里他仍可见守夜人讨论区里的帖子滚动刷新。
一个红得醒目的帖子忽然蹦了出来,瞬间升到了列表的最顶端。红色的帖子意味着这是一个悬赏帖。
“谁能跟日本皇室搭上关系?我想包下东京的明治神宫,只需一夜,婚礼用途。”
发帖者“狄克推多”,那是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的id。
楚子航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触电般一弹。
“这是暗示求婚么?撒花!”
“恺撒你可是娶一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在北京的太庙包场?”
一瞬之间,蜂拥的回帖把这个悬赏帖推到了列表的顶端。相比起来外面的熊熊烈火和校园里奔窜的蛇群都不算新闻了,今夜的新闻必将是:“倒计时!学生会主席计划迎娶红发巫女”!
楚子航还想多看一眼,屏幕已经黑了下去。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灯光,窗前的风铃叮叮作响,那个青铜风铃的铃舌是一枚钥匙。
那柄钥匙能打开北京某个老旧小区的某一扇门,或者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无论是那扇门的后面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地方,都空荡荡的,遍布灰尘
他从椅背上抓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出门。
餐厅里静悄悄的。
这座巴洛克装饰风格的大厅足以容纳1000人同时就餐,但此刻只有唯一的食客。某人趴在长条餐桌的末端大啃大嚼,对待食物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无情,餐盘里是一只整鸡、一块熏猪腿肉、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还有大份土豆泥……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好胃口。
路明非总是这样好胃口。
在他吃到全然忘我天人合一之际,一个人挨着他坐下,放下了自己的餐盘。路明非吐出一根吮得干干净净的鸡骨,扭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楚子航。
楚子航的夜宵很简单,双煎蛋和牛奶泡麦片,一柳橙汁。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校工部在十点前后灭火成功,之后的两个小时餐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喝着啤酒庆祝。其实也说不上庆祝,找个理由痛饮啤酒而已,装备部每次闹出大事件,大家都有了庆祝的理由。装备部那帮疯子有时候也从地下实验室里出来加入,大家载歌载舞。
现在庆祝活动结束,留下满桌的餐盘和啤酒杯没收拾,餐厅里就他们两个人,窗外布谷鸡发出求偶的咕咕声。
有种“形影相吊”的感觉。
这种时候在餐厅里是很难见到楚子航的。倒不是楚子航不吃夜宵是,而是他会在晚餐时从餐厅带走一个鸡蛋火腿三文话,在宿舍里当作夜宵吃了。楚子航的生活如一块精密的腕表,时间规划得井井有条,他计算过,往返一次餐厅吃夜宵得在路上花费18分钟,他宁可把这18分钟用在图书馆里。
楚子航点点头,算是跟路明非打招唿,然后把麦片泡进牛奶里,搅拌。
从北京回来之后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间并没有变热络,楚子航跟任何人都不热络,即便是苏茜。这种人永远是面瘫状态,他把命交给你,却不会浪费多余的一分钟对你笑笑,或者陪你闲聊。有时候路明非回想有夏弥在的那些日子里楚子航甚至会跟他探讨人生,不禁感慨恋爱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啊。
可现在夏弥已经死了。
或者说其实夏弥这个人从未真正存在过。
“我听说你来吃夜宵了,还以为你跟芬格尔一起。”
“他实习去了,他不是快要毕业了么?”
“你是为了怀念他所以一个人吃两个人的分量么?”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笑话,不楚子航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好笑,更像是一个需要严肃回答的问题。
“不是,就是忽然很饿。”路明非只好回答。
“你的夜宵油脂含量太高。”
“我是食肉动物。”
“少吃油有利健康。”
“师兄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老大和师姐要结婚了?”路明非搅拌牛奶麦片的勺子停下了。
“是,但没想到怎么开始这个话题。”沉默了几秒种,楚子航承认了。
其实楚子航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虽然他“面瘫”,你很难从他的表情揣测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神经回路如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完全不带拐弯的。掩饰伪装不是楚子航的长项,就像挥刀的弧线一样,越快的刀,弧线越直。
难为他还想找个委婉的方式开题,但被路明非一眼看透。
“我看到老大发的悬赏了。”路明非说,“然后我押了100美无,赌今晚十点前火灭不了。听说什么场失意,什么场得意,可还是输掉了。”
“放弃了?”
“师兄你别逗了,我还真去打爆人家婚车的车轴啊?”路明非笑。
“如果你决定去,我可以当你的共犯,算我还你的人情。”楚子航说。
“谢啦,师兄你说这说话我很感动,真的。”路明非挠挠头,“谢谢。”
“还是打算放弃?”楚子航盯看路明非的眼睛,“恺撒第一次递交结婚申请时,我记得你很难过,失魂落魄。当时你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什么野兽,随时会扑出来。”
“所以师兄你担心我的状态?来看看我怎么样?”楚子航点点头:“但我现在从你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下到,也许我不需要过来看一眼。”
“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路明非沉默了许久:“师兄你说,师姐是跟我一起会开心呢,还是跟老大在一起开心?”
楚子航难得地犹豫了:“你想让一个人开心,总有办法能做到。”
这个问题他答得很艰难,因为直接回答的话答案只能是恺撒。恺撒是诺诺的正牌男友,对她很好,可以为她花钱,也可以为她玩命。在诺诺面前,这位加图索的少爷忠诚得像只猎犬,诺诺叫他咬谁他咬谁。诺诺说自己从幼儿园就有男朋友了,前男友可以组成两支足球队对战,恺撒则还是初恋,但他毫不在乎,他觉得命中注定的他一出场,诺诺的前男友们都是炮灰。他对炮灰们很宽容大度,因为没有炮灰就不足以显示他的完美。
如今他要在明治神宫举办日本皇族风格的世纪婚礼,娶他当年一眼看上的女人,放在任何言情剧中这都是天作之合,出来捣乱的只能是反派人物,按照戏剧逻辑来说最后一定被主角打趴。
路明非没想任何理由跑去婚礼上捣乱,他只是暗恋或者凯觎人家的女朋友。
暗恋某人的爱情没有立锥之地。
“师兄,我有没有绐你说过一本叫《上海堡垒》的书?”
“说过,我买了一本在飞机上看完了。”
“你记得情节么?一个二货喜欢一个超棒的女孩,但是超棒的姑娘就要结婚了。”路明非轻声说,“二货跟女孩眉目传情,就是没胆子跟人表白,他觉得女孩的未婚夫是臭屌丝。他老是给女孩发短信,女孩也会回他的短信,他把女孩回他的短信都留着,以为这是人家喜欢他的证据。”
楚子航默默地听着路明非重述这个他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窗外的布谷鸟咕咕地叫。世界上有些故事你看过就不想再看一遍,因为没有解。有些故事仿佛注定,不是因为偶然也不是因为错过,而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如果它恰好是场悲剧,那么它的悲伤在故事开始时已经注定。
他是因为路明非的推荐去看《上海堡垒》的,在美联航从北京飞往芝加哥的头等舱里,读完那个故事后他把书塞进座椅侧面的杂志袋里,他不准备带走,而是想留给下一个乘客,让他偶然地读到这个故事。然后他要了一杯冰水,默默地看着窗外流逝的开层,想了三个小时,没有为主人公找到解。
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解。
路明非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有一天夜里他给女孩发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短信,告诉她一个很大的秘密,女孩却没有回。这个二货心想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个时候她应该没有睡觉啊,应该会回我的短信的啊,为什么她不回呢?有什么事情耽误她回我的短信呢?”
“二货忽然想,原来这么好的晚上,人家要陪男朋友的啊。”路明非轻声说,“人家要陪男朋友花前月下的啊,卿卿我我什么的……这方面师兄我知道你也不太懂……人家要结婚了诶,可以kiss可以咬耳朵还能一起滚床单诶。而二货呢,他在发短信。其实那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跟女孩之间的来往就只是短信,而女孩和她的未婚夫呢?他们逛街、看电影、吃饭……还亲嘴嘞。”
“他只是觉得自己在女孩的生活里很重要,其实他才是臭屌丝。”路明非轻声说,“有爱了不起啊?有爱你最大啊?”
“够了。”楚子航低声说。
“我就说最后一句我觉得师姐和老大……”路明非说。
“我说,够了!”楚子航的额角忽然有青筋跳动,难得一见他的愤怒,虽然强力克制着,却仍如狮子怒吼,“如果一件事你相信自己能做到,那你真的做不到!因为我连希望都丢掉了,你又怎么能做到?”
他讨厌路明非话中那种无力感,他已经把“无力感”这三个字从自己的字典里抹掉了。
他无数次地回想那条暴风雨中的高速公路,回想那个男人挥刀扑向“奥丁”的一刻,他自己却开着迈已赫奔逃,怕得快要哭出来。他痛恨那一刻自己懦夫一样的脸,如果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拨出车门另一侧的长刀扑回去,跟那个男人一起,哪怕战死。
男孩有机会跟自己的父亲一起战死,应该是和荣耀。
但没人能改变过去。从那之后楚子航再也不选择逃走,敌人越棘手,他的斗志越强,他时时刻刻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悬崖,没有退路。若不是这样他和恺撒之间也不会闹出那么大的矛盾,恺撒也是一步都不愿退的人,除了在诺诺面前。
路明非傻了,战战兢兢地:“就……就聊聊嘛,别当真,我我……我啰唆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有希望,你什么都做不到。”楚子航死死盯看路明非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路明非沉默了好一会儿:“师兄你看过《圣斗士星矢》没有?”
楚子航一愣:“听说过。”
“我看的时候超感动的,连台词都能背下来。”路明非嘟嘟囔囔,“有一次星矢给人打倒了,爬都爬不动了,就跟雅典娜说,我一点力气都不剩了,我再也前进不了了。雅典娜说可是你还有希望啊。星矢想对啊,我还有希望啊,有希望我最大啊,就又站起来把敌人打倒了。”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时候我心想,说得真好!我也有希望啊,有希望我总会牛逼的。”
“后来看到冥界篇,星矢又给打倒了,这次是给神打倒的,人是打不过神的,这次连希望都没有,”他又说,“星矢又跟雅典娜说,我把一切都用上了女神,我输了,雅典娜又说,可是你还有生命啊,你不是一无所有。星矢心想对啊,我还有生命啊!我燃烧生命我最大啊!于是又站起来把神也打倒了。我又很感动,心里暗暗地发狠,恨不得有件什么事让我也把命赌上去做。”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雅典娜是星矢的老板,还是个无良老板,老板跟苦逼员工说,要怀着美好的希望啊,要拿生命出来作战啊!希望啊生命啊,其实都是借口,哄小屁孩的,让你觉得将来有盼头。”路明非轻声说。
“有些事你发狠你就能牛逼,大部分事你怀着希望赌上命都没用。”
两个人都沉默着,但空气中有股火药般的味道,楚子航的瞳孔中闪动着仿佛实质的怒火。
“我知道师兄你怎么想,我就是很懦弱啊。”路明非低下头去,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楚子航深唿吸,强压下莫名的愤怒,对他而言这种愤怒实在是莫名其妙,按照他的性格不该对别人的事那么在意。
“我小学的时候在班里被人看不起,”他轻声说,“因为那时候我妈妈带着我改嫁了,班里的人都知道我爸爸不是亲爸爸。那时候我上的是一个国际小学,班里同学的家境都很好,好多人的父母跟我继父有来往。他们嘲笑我的一个理由是因为我妈妈长得漂亮,所以我才有机会上那个小学,我其实是个司机的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说,楚子航的爸爸是为了睡他妈妈所以才对他好的!”
路明非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该死,这些私密往事可不是他该知道的。他作为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旗下的小走狗,跟狮心会会长楚子航过从甚密,夜深人静交换心事,这要被狗仔队拍照留念简直是通敌大罪。
“那个带头这么说的家伙是个空手道黑带,中国最年轻的黑带。”楚子航说,“我的血统没有觉醒,我打不过他。”
“你后爹不是对你挺好的?跟你后爹说,让你后爹找他老爹,拼爹师兄你绝不输的,你两个爹,个个威武,人家就一个。”路明非忍不住嘴欠。
“不,这件事我没跟他说过,因为跟他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事。”楚子航低声说,“我只是要他送我去学剑道。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拿到了黑带,在那之前没人相信一个小学生能做到。但我必须在三年内拿到,因为如果超过了三年我就毕业了,我不知道会去哪个中学,我就不能揍他了。”
“喔!”路明非赞叹。
“我在毕业典礼之前约他打架,他每次冲我飞腿的时候我就用竹剑打在他膝盖上,三年里我每次练习都对着空气练习这种击打。我想他的腿怎么踢来,我怎么击打。他每次爬起来都不敢相信,说你怎么可能老打中?”楚子航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回答,我当然可以每次打中!因为我练了一万次!”
他按在路明非的肩上:“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你相信你能做到!”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楚子航的瞳孔中如打铁那样跳动着火星。
“师兄你真是励志帝。”过了好一会儿,路明非嘟囔。
“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诺诺的事你放不放弃,我不关心,”楚子航说,“但更多的事,希望你别放弃!”
“师兄,你把人家打那么惨,后来怎么跟家里交代的?”路明非忽然问。
“他妈妈找到学校,我只能回去找家长,我找了我妈妈,”楚子航挠了挠额角,“你知道我妈妈那个人……其实跟靠不住的……听我说了打人的原因之后,她笑得前仰后合。”
“前仰后合?”
“反正是……很欢乐的样子。然后她就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她百达翡丽的手表和卡地亚的钻戒,带着司机和我家保安,开着我爹最贵那辆奔驰去学校跟他妈妈见面,有钱的女人总会在这种时候炫耀,我看他妈妈来的时候也是一身金闪闪的。”
“拼爹又拼妈。”路明非说。
“我忽然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他妈看我妈一身打扮,心理上先输了,气势就低落了。”楚子航摇摇头,“但毕竟是我打人的,他妈妈还是嚷嚷,话里还是讽刺我妈妈带着我改嫁。我想其实那些话都是那个男生在家里听自己爸妈说的,他不过来学校里鹦鹉学舌。”
“你妈怒了?”
“没有,我妈妈很镇静。我妈妈说这件事呢,是你家儿子说我家儿子不是他爸爸亲生开始的,这是事实。但是呢,要是我家儿子跟你家儿子比花钱,那就是拿你老公跟我儿子的继父比,谁输谁赢,各安天命。但我家儿子是打架赢的你家儿子,这就说明我儿子基因好,身体好,基因身体可都是他亲爸爸给他的哟!你儿子那么弱,凭什么嘲笑我儿子?哦对了,你老公是不是身体不好?要么怎么生出的儿子那么弱?不是空手道黑带么?我儿子练了三年就打赢他了,这不可能吧?你不带你家儿子去医院查查?”楚子航苦笑,“她就扔下医药费带我回家了,我妈妈那个人,说刻薄话也很厉害的。”
“你娘好上等!”路明非竖起大拇指。
可他忽然又不笑了:“师兄你知道么?我也跟人打过架,原因跟你差不多。我初中同学说我爸爸妈妈应该是在国外离婚了,谁都不要我,就把我仍在叔叔婶婶家。后来学校让我找家长,我就跟婶婶说了……”他舔了舔嘴唇,“婶婶把我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拉着我去跟人家道歉,让我帮人家做值日,这样可以少给点医药费……回到家之后,我听见夜里她和叔叔商量,说是不是我爹娘真的在国外离婚了没告诉他们,以后还有没有人给我付生活费……”
楚子航愣住了。
“后来整个星期我都在帮那个家伙做值日,晚上回到叔叔家要给家里每个人盛好饭再吃饭,要洗碗,听婶婶说——这个月你的生活费可要用完啦,我把你的生活费单存了一个折子可没有乱用‘的话,我表弟跟我说要是我的生活费下个月不寄来我可能就得搬出去了,这样他就能自己一个人一间屋了……”路明非又笑了,笑得很难过,“所以师兄,你牛逼是因为有人给你兜着啊,你有靠谱后爹,还有漂亮老娘,他们其实都是……爱你的啊,你不管做了什么坏事都有地方去的……可我没有,你要我怎么勇敢呢?”
路明非大口大口吃着煎蛋,唯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你知道国内现在把人分成高富帅和屌丝么?高富帅就是那种漂亮女孩子争着去倒贴,倒贴不成或者被甩了之后,她们就会去找那种很喜欢她们但是她们看不上的男孩子哭诉,那种男孩就是屌丝。”他满嘴都是没有凝固的蛋黄,声音含混,“她们不小心怀了高富帅的孩子,屌丝就会难过地带着她们去医院,安慰她们,等到她们恢复了她们又去找别的高富帅啦,屌丝们在qq上给她们留言她们再也不回……”
他抹了抹嘴:“师兄,其实你真心是个高富帅,而我是个屌丝,我很讨厌把人这么分类……因为他们把我分得很准。”
“别跟屌丝谈勇气和希望。”他趴在长桌上,闭上了眼睛。
今晚他本不该跑来多事,他原本就不善于做思想工作,结果被嘲笑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失去希望的时候,不光是屌丝,也包括高富帅。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那枚钥匙。
“是,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
“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里找夏弥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那个至死都倔强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她否认自己是夏弥,如此便连同一切隐约的感情都否定了,甚至不给楚子航丝毫去验证的机会,做得真漂亮,做得真绝。
楚子航可以用剑一万次地打击任何敌人的腿,却无法改变那个结局,如同《上海堡垒》那个故事一样,世界上有些悲剧没有解,是个死结。
面对死结你无能为力,谈何希望?
他希望路明非牛逼起来去打爆车铀,这样他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略微弥补自己那时候没有做到的事。
就像总有快毕业的师兄对新入学的学弟说,别屌丝了,绩点根本不重要,学个吉他,组个乐队,骑着机车跟你喜欢的学妹去旅行,你就该这么生活。师弟觉得师兄屌爆了,激动地问师兄你当时跟学姐去哪里旅行了?师兄却黯然地说,哪里都没去,那时候我们没有钱,攒绩点想拿奖学金。
最孤单的人分两种,一种恨不得全世界都跟他一样倒霉,一种则希望别人能幸福,因为看到幸福的人,他也略略觉得温暖。楚子航是后一种人。
一只手把路明非按在餐桌上的手挪开了,露出了下面压着的iphone手机。
屏幕上显示一个古铜色的轮盘,指针指在1/2的位置上,血槽剩余两格,底部是个骷髅的标记。
入睡之前路明非就在看这个轮盘,数着自己剩下的生命,那种感觉一定很有趣。
“哥哥,其实你真是圣斗士的死忠粉,直接跳过了燃烧希望的阶段,开始燃烧生命啦。”路明泽低头看着沉睡的路明非,“你还真有热血动漫的魂啊!”
“可你非不承认,你声嚷嚷着自己是屌丝,却手持火把把自己点燃……”他抚摸着路明非的头发。
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站在气势恢弘的天顶画下,画的是《诸神的黄昏》,末日的巨龙尼德霍格从世界树的根部浮起,双翼挂满死者的骷髅,夕阳就要沉落在地平线下,诸神之王奥丁骑着八足的骏马奔起来,对着黑龙投出胜利的长矛。
“有一天你被烧死了,他们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什么?”路明泽微笑,“——nice波y日cardom。lu’么?”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哼了哼,舔了舔嘴唇上的蛋汁。
“真跟猪一样。”路明泽苦笑。
他坐在路明非身边,不知何时手中揣着一只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品味那血一样深红的液体。正如他曾经跟路明非说过的,他品酒,便如同君王品尝权力。
但他的手却始终放在路明非的肩膀上,坐得很近,像是照顾昏睡的病人似的,担心他在梦中惊醒无所依靠。
教堂的钟敲响了,钟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听,婚礼的钟声,哥哥,婚车就要来咯,要接走你在意的人啦。”路明泽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婚鞋上缀着蕾丝花边,抱着橘子花和白玫瑰……伴娘们拉着她的头纱和裙裾,新郎口袋里揣着钻石戒指,花童们跪在她的裙纱上唱圣歌……快起来!快起来哥哥!去祝福她新婚快乐!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新娘的长裙里,白色丝袜的外面会有一个蕾丝腿圈,新郎会当场把它褪下来抛给希望得到幸福的人!去抢吧!这可是她的贴身衣物哦,很难得的,你要不要终生保存用来纪念你这就要废柴一样燃烧干净的人生呢?”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巫师在黑暗的极深处发出的诅咒和嘲讽,每说一个字,他脸上的狰狞和怒火便更盛一分,最后他清秀的小脸被狂风暴雨般的愤怒占据,他的瞳孔赤金般闪亮。
路明非好像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战栗,仿佛正经历疼痛那样眼角抽动。
“没有人能逃过悲伤,哥哥,”路明泽轻声说,“悲伤才是真正的魔鬼啊,越强大的,藏得越深。”
“不过别怕!别怕!有我呐!”他大力搂着路明非的肩膀,“任何人,想从你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敌人。凯撒?加图索是么?我们一起……杀了他!”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烈光在极深的黑色中旋转,仿佛太古的巨龙旋舞于乌云深处,即将降下惩罚的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