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母亲碰面时候的场景,却没有一次想到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
母亲不仅没有认出她,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她的女儿。
她说,她的女儿只有眼前的奈娜一个。
“这样么……”
诺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语气也变得十分虚弱,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的名字也是陈墨瞳,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因为出于想念,才收养了一个和自己以前有点相似的女儿作为替代品。
但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母亲不会要她了。
以极度麻木的姿态,诺诺抓住篝火旁已经烤干的外套,默默转身,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想要远离女人的视线。
“大姐姐?”
奈娜敏锐的注意到诺诺的不对劲,下意识有些疑惑地凑了过来,打算稍微扶一下。
正在这时,脚步绵软的诺诺一时间没注意地面上的树枝,被绊了一下后狠狠地踉跄了一下。
“呀!”
小女孩连带着也踏空一步。
“小心!”
阿露什见状,立即前去拉扯。
好在诺诺虽然战斗力低,身体柔韧性和平衡性却相当不错,失去平衡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并瞬间稳住了身体。
稳住了之后,她反手想要拉住小女孩,防止她被自己带倒。
回过头来后,却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在她差点载倒的那一刻,阿露什仿佛触发了母亲的本能一般,直接提前预判拉近了一步,并在其失去平衡之前,及时的拉住了她女儿的手。
据说父母带孩子带久了,经常能够预判到孩子的状况,往往孩子刚在摇篮里面坐起来,父母大概就能猜到他是想爬出去、而且必然会摔倒地上,提前预判到这一点的他们在孩子真正做出危险举动之前,就能进行十分有效的防范。
所谓父母的本能,无非是这样在心中演练过多次,所以能够在需要时刻保护自己孩子的条件反射罢了。
“……”
诺诺定定地看着母亲稳稳拉住奈娜的手。
那是她这辈子最为渴望的东西,也是她之所以见了母亲一面后就开始反抗父亲的理由,她知道父亲能给她钱财给她权力,这些都是已经昏迷不醒的母亲所给不了的东西,可母亲能给她爱。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苏醒之后,自己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样子,这个世界上对她最为重要的人有两个,可只有在母亲怀里她才能尽情撒娇,尽情感受这份独属于自己的爱。
而如今,她的确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她见到了母亲,也见到了母亲那份丝毫不因时间流逝而改变的爱。
但,她握着的手,已经不是自己。
她爱着的女儿,也不是自己。
没有什么痛彻心扉的撕裂感,也没有什么哭天喊地的悲伤或者愤怒,此刻诺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彻底麻木了,胸腔里面空荡荡的,仿佛一个劣质的木偶。
回想起昨天出发之前,她在病房中守着母亲的身体,对母亲说恋情的事情不用担心,并说些什么“再怎么说我还有母亲陪着我”之类的话,她的嘴角居然勾勒出了一丝难言的弧度。
啊,这回母亲也不会继续陪着她了!
“大姐姐?外来者大姐姐?”
看着诺诺那摇摇欲坠的身躯,奈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没事吧?是病了么?”
阿露什紧握着女儿的手,看向诺诺的眼神也略显担忧。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整个人都萎靡了?
看着诺诺那覆盖了一层雾气的暗红色瞳子,不知怎么的,她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悲伤。
出于善良还有不低的亲切感,阿露什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触碰诺诺的额头。
“如果是病了的话,吃个果子很快就能好,等明天我帮你摘,不过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
如果是急性发烧,手上一时没有果子,就必须用土法子物理降温了。
这么想着的她,指尖刚触碰到诺诺的额头。
刚才一直呆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的红发少女突然如同被蛇咬了一般惊声后退,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这个红发少女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了一下自己,而后头也不回、连外套都不带的,手忙脚乱地跑出了营地。
看架势,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赶得落荒而逃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孩突然怎么了?
“等等!这位大人,伱包裹没拿!”
阿露什突然想起这事,大声喊了一句后,拎起包准备向诺诺招手示意。
然而,等她花了两三秒回头后,丛林里已经看不到诺诺的影子了。
“跑得好快!”
奈娜也目瞪口呆地发出惊呼。
分明诺诺刚才还一副战斗站不稳的姿态,此刻逃跑起来的速度却远超常人,哪怕她长年混迹山野,速度也远不如诺诺一半。
外面来的这些大人,都这么凶猛的么?
眼看自己想追也追不到,阿露什只能将诺诺行李收拾好,准备等她下次过来的时候还给她,在这一点上,奈娜也没有什么异议,立即贴心的帮着母亲收拾着诺诺的行李。
·
而在两人目力所不能及的丛林深处。
诺诺在跑,诺诺在奔跑。
以如同豪猪冲刺、或者抱头鼠窜一般的姿态,她拼命地奔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她只知道,她不想停留在母亲的视线中,不想被母亲找到,甚至开始后悔来到这个地方。
而等到彻底从母亲视线范围内逃走后,她也没有停止步伐,而是拼尽全力继续奔跑。
逃吧!尽情逃吧!最好能逃离这座岛屿,甚至,逃离这个世界。
如果身上有铲子的话,她甚至想要在岩壁上给自己挖一个洞,然后躺进去,从此与世隔绝,再也不问世间悲欢。
在丝毫不节省体力,大脑一片空白的逃亡中,最后筋疲力尽的诺诺直接瘫倒,躺在了沙滩之上,这是她最初登陆这个岛屿的位置。
无意识中,她逃到了原点。
高强度的运动后,诺诺半靠在沙丘上剧烈地喘息,冰凉的空气撕扯着她的器官和肺部,她眼睛映照出天海的分界线,本人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等到诺诺呼吸声逐渐变得不那么急促,沙滩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影。
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小男孩静静地看着诺诺狼狈的样子,以异常平静的语气问道。
“你是准备放弃任务么?如果想要放弃的话,不必从出口出去,你用印记直接就可以立即回到苏墨他们身边。”
看到神出鬼没的路鸣泽再次出现,诺诺并无惊讶的余力,筋疲力尽的她在情绪上也很难有较大波动,所以休息几分钟后,她就回答到。
“没、没什么,我只是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这幅姿态,她不想让苏墨他们看到。
就算她知道,苏墨他们绝对不会嫌弃自己,也是一样。
虽然她的确有逃离世界的冲动,但她不能这么做,苏墨前辈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没有做完。
事到如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思考任务,诺诺对自己也感到惊讶,可她此刻的确能思考任务——当然,这其实单纯只是在麻痹自己,只是大脑为了避免痛苦,而让自己下意识忽略、忘记、无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本能而已。路鸣泽也看出诺诺现在的状态,于是他单刀直入地问道。
“休息一下,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母亲,还有她的女儿?”
没有丝毫掩饰的打算,他将诺诺此刻最为痛苦、最想要逃避的事情摆在了诺诺眼前。
“……”
诺诺闭上眼睛,不想和他说话。
将血淋林的伤口一次两次的撕裂,这种痛苦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见状,路鸣泽改变策略,再度开口道。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的名字也是陈墨瞳么?”
“你知道?”
诺诺立即睁开眼睛,对这个问题十分在意。
“我当然知道!你们弗里嘉血脉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路鸣泽点点头,而后语气一转。
“不过,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等价交换,你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恨这个女孩么?”
他用探究的语气问道。
“……”
诺诺沉默良久。
她的确很想知道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她的确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路鸣泽的问题,思索半晌后,她只能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心态,去面对那个和自己共享同一个名字、独享着自己母亲的女孩。
听到这个答案,路鸣泽扬了扬眉毛,继续追问道。
“在你的视角,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应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强盗吧?她抢走了你的名字,顶替了你的身份,抢走了你的母亲,将你期待了十年以上的母爱彻底私有成为自己的东西。如果是我的话,我都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居然不恨她?你觉得这样正常么?”
面对路鸣泽的诘问,诺诺不想多说什么,她反问道。
“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么?”
“前提是你所说的‘我不知道’是一种答案。”
路鸣泽自然没那么好忽悠。
“如果你觉得这也算给出回答的话,那我给你的回答就是‘我知道’了。”
显然,不将这个问题回答到令路鸣泽满意,他是不会告诉自己情报的。
意识到这一点,诺诺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依旧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我其实是有一点恨她的,但我的确不知道我应该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对于诺诺的回答,路鸣泽显然并不意外。
“或许你现在感受很复杂,可再怎么复杂的情绪,依然有其主体。面对这个抢走了你母亲的‘冒牌货’,如果你主体的感受不是憎恨或者厌恶,那又会是什么呢?”
“……”
诺诺嘴唇微微颤抖,没有开口。
路鸣泽漆黑的眼瞳注视着她的脸色,没有继续询问,而是直接下达了判断。
“是恐惧!你在畏惧她!”
他用如同刀刃一般的言语,切开诺诺大脑的自我防护,让她直面自己内心的情感。
“闭嘴!我怎么可能畏惧她!”
本体怎么可能畏惧区区一届冒牌货呢?
几乎本能的,诺诺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大脑的防御机制就让她当场大声发出了反驳,拒绝接受自己是在恐惧这一事实。
因为,如果将这个事实揭穿的话,面对她的,将会是比失去母亲还要悲惨的处境。
可惜,路鸣泽的行事方式并不如苏墨柔和,听到诺诺的反驳后,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你拥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而一个伟大的母亲,不会错认自己的孩子。”
如同恶魔低语一般,他以极为清晰的思路说道。
“就算你的母亲收养了别的女儿,也不可能将她当做替代品,和你取一样的名字,更不可能在明知自己亲生女儿不在的情况下,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
如果奈娜是卑劣的冒牌者、是诺诺的克隆人、是所谓弗里嘉四号的话,无论如何,她的母亲都不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真正样子,更何况,奈娜和诺诺长相相似度并不高,只是性格和眉宇间有一点点相似而已。
而如果,奈娜不是诺诺的复制品,不是所谓的冒牌货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
“想必你也早就有所察觉吧?”
路鸣泽幽幽的看着诺诺,吐字锋利如刀。
“如果两个人中,只有一个复制品的话,那为什么那个复制品不能是你呢?”
“……”
诺诺无力的垂下了脑袋,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之所以会逃离,之所以连夺母之恨都没有,就是因为她察觉到了这一可能性。
如果她是本体,她自然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复制体鸠占鹊巢的行为,并理直气壮地要求得到母亲的疼爱。
可如果她是克隆体呢?如果她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是从人家手上偷来的呢?
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指责对方偷走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母亲?
史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据理力争求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毫无疑问的小丑行径,可如今,她距离小丑只有一线之隔……甚至没有隔阂。
之前的担忧和恐惧,此刻全部都化为了现实,原来自己才是冒牌货,自己才是第三者。
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要求获得母爱。
母亲那豁出性命的爱,也从来不是给自己的。
自己只是拥有一个借来的身份、复制来的躯体而已,那个女人从来不是自己的母亲,自己也从来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比起母亲在自己面前握住别的女孩的手,更让人痛心的是,她并没有抓错人,母亲要握住的手从来是就不是自己。
从一开始,她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仅失去了母亲,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产生了动摇。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刻,诺诺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沉重含义。
足足半小时后,诺诺才终于打破沉默,问出之前那个问题。
“所以,奈娜才是本体?”
如果自己才是复制的克隆人,那她便能明白灵视到的弗里嘉三号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流水线生产批号罢了。
那奈娜呢?她为什么会在阿瓦隆里面生活?
她是本体,还是编号在自己之前的克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