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辰矣的身影被月光倾覆在墨青的帐上, 被放大的影子暴露了他所在之地。
“良兮?”他走得很慢,却是在试探中前进的。
渐渐的,那层麻布细帐上, 辰矣的轮廓清晰深刻。帐边是女子手执长剑, 通碧的盈盈剑身像是被积蓄了强大的力量, 就等着帐布掀开的那一刻来释放。
不要杀他……
别进来……
良兮想喊, 却被男子紧紧蒙住嘴巴, 严实粗厚的大掌将她的后脑扣在肩胛,挣扎却动弹不得。她可以感受到男人坚实的胸膛,健壮的腹肌, 以及浑厚的气息吐在耳边很快就温热一片。
浑身燥热不堪,胸闷憋气难受, 身上布开一层冷汗。
眼瞅着辰矣的手缓缓伸出去撩帐布, 长剑划下, 扣着她的手掌一收,良兮的心跳都要停在那一瞬。
帐布撩起了, 却以人眼不可辨别的速度迅猛地翻卷起来,犹如一层薄薄的白波,精确地缠住长剑。辰矣将一只手按在剑尖上,蹙着眉头,将马棚之内的一切扫了一遍之后, 视线停在男人扣住良兮咽喉的手。
碧绿的剑光被包裹起来, 气氛也从剑拔弩张的时刻转变成死寂。严寒下, 棕红色的马嘴里吐着腾腾的白气, 一双不明事理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很无辜。
女子从主攻之势转而防守, 早已讲不出话来。
良兮用余光都能见到女子微微颤抖的双肩。
天冷,她却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里衣。联系这对男女之前的对话, 想必是男人趁女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出来骑马欲走,却不想被女子察觉,只此就追到马棚来,苦苦纠缠。
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能确定,但男人这么标准的国字脸没有匪徒之相,对女子也是非常上心,能为了护她周全独自上京去杀皇帝,可见还是铮铮血骨。
良兮转动了下头,将男人和辰矣的注意力成功地吸引过来。
“我说,这位大哥……你的身手是不错啦。”男人根本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手指上的劲道丝毫不减,良兮的嗓音有点嘶哑,“但是依你之见,辰矣与你相比谁更甚?”
良兮想得不错,这男人果然是条汉子。想都没怎么想就点头答:“不错,我是不如阁下。”
男人又道:“但我手上有你,倘若他稍有对木姚不利的,我也要拧断你的头。”
辰矣漆黑的眼眸一沉。
良兮叹道:“那我就安慰了。大哥,你动手吧,就算辰矣和你一起动手,那先死的必然是木姚姑娘。我瞧着木姚姑娘和我一般大的年纪,所以还是我占些便宜。”
男人的按在良兮脖颈上的手劲有了一丝松懈,不明所以地看着良兮,似乎在想这女人怎么能乐观成这样,居然把生死看得那么开。
辰矣严肃的神情一变,竟变得有些哭笑不得。真拿她不是办法,生死有命,她以为这东西跟抢东西吃似的,谁快谁占便宜啊。
闭眼等了许久,良兮又催促道:“大哥怎么还不动手?”
男人一脸挫败地望了望良兮,又望了望辰矣,最后无奈地道:“我本无意伤你们只是这位姑娘偷听了我们谈话……”
良兮喊道:“我在这里睡觉被你们的马吵醒,也不道歉就抓我兴师问罪到底算什么意思?”
男人眨了眨眼,狐疑地盯着她,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姑娘怎么会在这里睡觉?”
一提起来良兮就更有气了,怒道:“被我家青婶赶出来了。”
那对男女惊呼:“青婶?”
他二人一对眼神,男人接着问:“可是隐居在白镇的青婶?”
用上了“隐居”这个词,啧啧,难道他二人知道青婶的真实身份?
良兮这边正打量着他们,不想二楼上某一间窗子就被哗啦一声打开了,从里头传来一记惊天地的爆响:“安良兮,还不滚回来睡觉,你再在外面瞎闹腾试试!”
趁各位房客没有惊起,用各种锅碗瓢盆或是烛灯扔过来的时候,良兮拉着辰矣作掩护,急急赶回客房。
“木景大哥,木姚妹妹。”
弄影月弧见到他俩别提多兴奋了,当初在竹林找到良兮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这么喜悦吧!
看来,果然是同道中人。
青婶随意找了个理由,良兮一时没注意,辰矣就被青婶像是什么打盆水来,或者是泡杯茶,这样的鬼借口给指使到外头去了。
良兮把牙关一咬。忿忿地朝青婶木景木姚以及弄影月弧那五人投去一记不满的眼神。
“这位一定是大小姐了,对不住了,方才多有失礼之处。”
话说一个大男人,前几分钟还掐着你的咽喉把话说得恨绝人寰,好像跟你全家都有仇似的,忽然之间却又笑眯眯地转过来,跪地跟你求情,愣是脸皮子再厚的人也得装傻一下表示出内心有多不好意思啊什么的撑撑门面,尤其是弱水门的大小姐,顶着这么个良兮自己也不清楚的头衔,自然要有大小姐的矜持。
于是良兮果然很傻地回了一句:“哪里哪里,我偷听你们谈话,本来就是死有余辜……”
这不是把脖子闪出来任人宰割么?青婶眼底的鄙视真情流露。
敢情这位大小姐并不怎么善解人意,还是睚眦必报的。木景呆了一下,笑对青婶道:“大小姐精于算计真是令在下佩服。”
木姚笑道:“大小姐一点都不讨吃亏。看来我们弱水门门主果然是后继有人。”
良兮转了转眼睛,且把他们的话都当成是奉承之言。她心安理得地全数接受,扬手把群踞一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出严谨的终极BOSS的派头:“让我们来谈谈这个弱水门门主是怎么回事,这个取狗皇帝的性命又该如何解释?”
木景和木姚瞬间沉默了。想来,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住进这间客栈啊。
青婶倒了杯茶给自己,与良兮成对角坐着。
或许苍天有意叫良兮提早撞破木景木姚的谈话。也许,她带着良兮逃到偏远的白镇度过了十几年舒适安逸的生活之后,安良兮还是要肩负一出生就带给她的使命,并且在使命完成之前,一代代继承。
一念及此,青婶一个眼神示意木景守好门,她自己则张嘴欲言的模样。
良兮急忙凑上耳朵。
却见青婶只是悠然地小饮一口茶水。
搞什么啊,讲都没开始讲,有那么口渴吗?
青婶问木景:“怎么样?”
“查看过了,这附近都没有人,辰公子也进房里去并灭了烛火。”
青婶这才将弱水门的一切都娓娓道来。
“我以前不是跟你提过袁妃?”
良兮一个警觉,心虚地瞅了众人一眼,好在众人都有陷在回忆里面的情形,于是这时候还是装沉默罢。
青婶继续道:“她本是三朝以前最获民心帝心的王妃,最终却也是一介可怜人罢了。”
“这怎么说?”不是最获帝心了么,到底应该是风风光光的才对吧。
青婶道:“都是过往的曾经。早在开国朝代,我国的皇帝就已经一代不如一代,个个都昏庸无能!袁妃想要改善这种局面,结果却因为她的改动影响到在朝为官者大多数人的利益,亦处死了许多贪赃枉法之人,实在是大快人心!可惜不久之后袁妃便受人污蔑迫害,更让人可气的是,当时的皇帝圣德君为了自保皇位竟然把袁妃拱手让给众奸臣处置!”
“结果可想而知吧。”
“袁妃一定被斩首处死了。”
月弧念叨:“若是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的倒好,她至死都还是清清白白,可恨那些奸诈小人绞断袁妃的手指脚趾,削光她的头发,硬要说她是不祥之人是危害了整个国家的妖女。”
木姚:“还有人说,袁妃的舌头被说成是蛊惑众生的妖源割成一片片的拿去喂乌鸦。”
“诶,可是谁还记得她曾经以三寸不烂之舌夺了邻国五大城池!无知的百姓果然就当袁妃是妖女,行刑的那天,竟然还要被指着骂。”
良兮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急忙用舌头去舔舔嘴唇,以确保自己的还在。
“真是可怜。”
“袁妃心善可是她有一个比她更坚强的女儿,逃出宫去改了姓名叫——安仁。”
安仁,良兮有一种异样的预感。
“本意是要她百事仁德为先,可是安仁亲眼见母亲惨死,于是立志要报仇。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爬上寰山,又花了九九八十天费尽心思教山上那位武学天下第一的祥云收她为徒。学还未有师父的一半,祥云就因病去世了,安仁这便下山创了弱水门。”
停顿了半晌,青婶睁开眼睛,缓缓看进良兮的慌张失色:“这么说你可能也已经明白了,安仁便是你母亲的母亲。一直生活在白镇的你或许不知道,当今皇帝碌碌无为,只会安于享受,连西南洪水就是不加管理才导致的,可在朝官员都对此置之不理……哎……你的使命就是延续弱水门的后继者,并且推翻当今圣上昏庸无能的统治。”
呃——良兮彻底傻在那里了。
原来老天给她肩上负了那么大的压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