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昼短夜长。
金殿外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退至云层,洒下昏暗的光。
叶迹舜抚摸着怀中熟睡的脸,幽幽叹息,她的故事的确很长,他听累了,她也讲的睡着了。
想她太深,他的心疾似乎更严重了,腾出一只手,按上他的心口处,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他未曾移动半分,生怕惊醒了她。
心疼是什么滋味儿,这多年来,他切身体会到了,那种疼,能将心脏生生的劈成几瓣,疼的他彻夜难眠,无数次昏倒在床上,可是没有人知道,除了太医和郎青,没人知道,他的生命,已将要走到尽头……
这一生,他活的很累,很累……
登上帝位之前,他忙着每日算计,勾心斗角,争夺巩固太子之位,穿上龙袍后,他又忙着排除异已,执掌大权,后宫无数佳丽,没人能走得进他的心,他唯一记得的,回忆起都能笑出来的,是那年那个清晨下的花园,那个从此让他执念一生的女子……
捂着心口的大手,渐渐滑落,一波的疼痛过后,他无力的倚靠在了龙椅后背上,揽抱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子上移一些,可以睡的更舒服。
八年的时光,荏苒匆匆,却又漫长到地老天荒,从她离开他的那一日起,他便发誓要忘记她,于是,他辗转于后宫,流连女人香,让自己在繁忙的国事后,享受帝王该有的风流,原本没有龙子,他临幸的女人多了,龙子自然有了,他对祖宗有了交待,肩上的责任轻了……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口泛疼,从偶尔间歇性,到频繁严重,他终于承受不住,昏倒在了那日清早的御花园里。
那一天,太医走后,他遣散了所有人,独自静坐。
太医说,他患了心疾之症,该早些医治的,如今病情已到中期,得靠药物维持生命,要彻底治愈,恐怕很难,只能一方面倚赖于药,一方面要放开心怀,不要执念于某一件事。
他知道,刘太医一向正直,不喜逢迎拍马,既说他的病痊愈不了,那就肯定是,而他听后,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得绝症的恐慌,只是平静的问太医,他不曾执念什么,每日开怀度日,怎么会得心疾?
刘太医大胆的问他,“那皇上总去空置的恭亲王府做什么?总去恭亲王妃住过的南郊别院做什么?”
他缄默不语,眸底不知何时,有水汽缭绕,阻挡了他全部的视线。他一直不想承认,不想让他心里还念着那一个人,所以,他假装快乐,假装风流,殊不知,心脏是最真实的,因为他太爱她,长久的郁结于心,终于打破了他伪装的面具……
原来,有的人,是终其一生,也放不下的,如果能放下的,那则是爱的不够深……
彼时,是她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一年后。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每年的正月二十,他都会亲手做一只纸鸢,亲手写上生辰快乐四个字,再亲手放飞高空,不论那只纸鸢会飘到何方,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到纸鸢,骤然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男人在默默的念着她……
病无法治,他笑着等待死亡,可是死时,他不想孤孤单单的,这辈子与她,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他是否可以选择死在她怀里?这个遗愿,他想实现。
那一天,他站在皇宫的瞭望台上,迎着风凝望着远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的病,不能公开,龙子幼小,太后强势,一旦公诸于众,将会引起社稷动荡,他驾崩后,若传位龙子,必要有摄政王辅政,放眼朝中,只能请回叶迹翎,而叶迹翎握有重兵,即便不会取而代之皇位,但新帝受制于人,日子不会好过,叶迹翎又痛恨太后,那么太后必会死在叶迹翎手中,而他在奄奄一息时,叶迹翎怎会再惧他,怎会让傅筝来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所以,他要逐渐去收回叶迹翎手中的兵权,国家集权于他一身,在驾崩时,才能实现他的遗愿,保太后一命,及他的幼子继位后,哪怕做傀儡皇帝,也能舒坦到成年,再亲政掌权。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他在坚持了八年,心疾之症已快步入膏肓时,偏偏太后恶毒的做出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只能改变计划。
昨天的戏,演的真好,真实到全天下的人,都会骂他是昏君,为了一个女人,竟抓了万千百姓做人质,他叶迹舜这辈子,一直以做个明君为已任的,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太了解叶迹翎,也太了解傅筝,他们都是本质良善之人,怎会看着百姓死?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如果叶迹翎他真的弃百姓于不顾,那么他只能认输,将江山女人,还有叶萧拱手相送,他寻个僻静之处,悄然结束自己的一生。
只是,他竟害了何修远,一手将何修远推入了地狱,然而,他又是那么的羡慕何修远,羡慕他竟能那么幸福的死去……
眼角边,有热泪淌下,滴落在她的眉角,叶迹舜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轻若柳絮的低喃,“筝儿,朕太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朕,你的萧儿,朕怎会舍得杀他?不过是……不过是为了让你答应朕罢了,空给你皇后之名,其实朕,很想很想迎娶你,让天地见证,让你更名正的做朕的妻子,哪怕时日无多,朕也知足了,但是不能……你爱叶迹翎太深,不会答应为另一个男人披上嫁衣的……”
长久一个姿势,傅筝沉睡中,不舒服的蠕动着,叶迹舜怔然的看着她,待她睡安稳了,才又缓缓抚上她的脸庞,凉薄凄楚的笑,却忍不住的,心疼又开始泛滥,他按上心口处,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嗓音低迷,透着噬骨的悲凉,“筝儿,你再忍忍,朕求你再陪朕一段时日,待朕闭上了眼……你就解脱了,再没有人能拆散你们了……”
……
太后在被软禁了十多日后,闹了一出上吊自杀的把戏。
那日正是午时,叶迹舜强拉着傅筝躺在一起午休,刚睡着没多会儿,便被太监的急报惊醒,傅筝本不想去,但想到太后的恶行,便秉着看笑话的心态跟去了慈云宫。
床榻上,太后正闭眼昏迷着,脖颈上明显的一道勒痕,刘嬷嬷守在旁边侍候,神情焦急,拿着帕子在给太后擦拭着脸和手。
“太医,太后怎样?”叶迹舜看着太后,沉声问道。
“回皇上,太后娘娘抢救及时,性命无忧,休养一段日子就好了。”刘太医回道。
“嗯。”叶迹舜点头,轻应了一声。
傅筝在旁边站着,她可没一点担心,甚至在听到太医的话后,心中怒极,这种该死的恶妇,老天真不长眼,竟然没有收了她!刘嬷嬷擦拭完后,躬身退出时,恰巧傅筝近了一步,想看清太后被绳子勒了多深,结果无可厚非的撞到了一起,傅筝身子踉跄了下,由于憋着气,她当即便怒道:“大胆!想撞死我吗?”zVXC。
“奴婢该死!皇后娘娘息怒!”刘嬷嬷赶忙跪地,磕头请罪。
“滚下去!罚跪三个时辰!”叶迹舜冷冷的道。
刘嬷嬷一颤,“是,奴婢领旨!”语落,站起身退出时,极挂心的扭头瞅向太后,那眼底涌动的情,落在傅筝眼中,竟是莫名的一震,好别扭啊,怎么感觉像是……
女人的直觉,让傅筝看着刘嬷嬷的眼神中,多了抹若有所思,仔细观察刘嬷嬷,脸方面宽,眉毛比较粗,不像女人几乎都是细眉,鼻梁也较高,肌肤也粗糙一些,但脸上擦了很多粉,遮盖住了粗糙,显示出来的只是耳后的部分,衣领很高,直高到下巴处,再看身材,竟有些许魁梧的壮硕……
“筝儿,你看什么?”
叶迹舜疑问的话,将傅筝的思绪打乱,再看刘嬷嬷,已迈出殿门,往外面去了,她不禁蹙起秀眉,轻声道:“皇上,这刘嬷嬷是什么人?”
“贴身侍候太后的,是宫里的老嬷嬷了,进宫足有二十多年了吧!”叶迹舜说道。
“哦。”
不多会儿,太后苏醒,看到傅筝情绪立刻便激动起来,“你这个贱女人,你来干什么?勾引了哀家的儿子,哀家要杀了你!”
“嘁,那你杀啊?你杀我的次数,还少吗?”傅筝嗤笑,报复挑衅似的,竟主动去挽上叶迹舜的手臂,作出亲昵之状。
“你——”太后急怒攻心,加之喉咙受损,剧烈的咳嗽起来,叶迹舜脸色阴沉,拨掉傅筝的手,去给太后顺背,并道:“母后,您还不知悔改吗?如今筝儿已是朕的皇后,您再反对也没用了!”
“舜儿,你要气死母后是不是?母后不会答应,绝对不会答应的!”太后抖动着嘴,脸色苍白的怒吼,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面容都变得扭曲。
闻言,叶迹舜耐心全无,豁然站起身,牵起傅筝的手就走,步子迈的极大,连头都不回一下。
“舜儿!”
“舜儿,你回来!”
太后声嘶力竭的喊着,从床上跌落下来,宫人乱成一片。
回到崇文殿,傅筝挣开叶迹舜的手,面无表情的道:“你不是孝子吗?既是孝子,何必强留我,而让你母后伤心?我求你放了我吧!”
“筝儿,别说傻话了,来,我们下盘棋,朕看你棋艺长进了没有。”叶迹舜不理她的话,径自走到桌前坐下,笑道。
“皇上!”
“快过来!”
傅筝奈何,实在气不过的重重踢了一脚凳子,却踢的脚尖发疼,她只微皱下眉,身子已被叶迹舜抱入怀里,他竟弯腰脱去她的鞋袜,将她白嫩的脚丫握在掌心,轻轻揉着,那细心呵护的专注,温暖如春,温润如水。
“皇上……”傅筝心里发堵,鼻头酸涩不已,从那日破城到今天,快半个月了,每晚他都谨守约定,从不侵犯于她,最多情动时,忍不住亲吻下她的唇,或者如此将她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的抱着她。
叶迹翎的大军,还驻扎在城外百里处,也没有什么动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叶迹舜也不忧心,什么防御进攻的动作都没有,朝政大事少了很多,地方上已乱的很,因为地方上的折子,送不到皇宫,叶迹舜清闲之余,总是心情很好的陪着她,下棋,看书,散步,赏花之类的。
“皇上,我想说件事。”怔忡间,傅筝突然想起她的直觉,遂神情严肃的说道。
“什么事?”叶迹舜给她揉脚的动作滞下,抬眸笑问道。时已也眼。
傅筝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看着刘嬷嬷感觉好奇怪啊,她看太后的眼神,就像是夫君平常看我时的眼神,很深情的那种,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而且她的身材容貌,各方面都让我突然感到奇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没注意,今天……”
说不上来了,傅筝顿下,一脸纠结,叶迹舜则因为她的话,而脸色不太好看,“筝儿,不可瞎说,什么男人看女人,太后再不好,清誉也不容破坏,刘嬷嬷都进宫多少年了,怎么会像你感觉的那样?”
“你……”傅筝气结,在他怀里扭动着要下来,怒气冲冲的道:“不信我算了,我就是有直觉嘛!”
叶迹舜忙轻哄道:“筝儿,别生气,朕只是,只是觉得不可能,刘嬷嬷看着就是女人,怎么能是……”
“那你派人查查就知道了,兴许你这宫里藏龙卧虎呢?”傅筝打断他,虎着脸说道,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幻想到了那一处,可能是她被困在这宫里,神经跟着不正常了,总想要有个事情刺激她一下。
叶迹舜无奈的点头,“好,朕查,一查到底,免得你胡思乱猜!”
然而,这一查之下,郎青秘报来的结果,让叶迹舜当场便重病发作,彼时,傅筝并不在寝宫里,和白姝玉一道去御花园采菊花瓣去了。
“皇上,奴才去宣刘太医!”郎青大惊,急着离开的步子,被叶迹舜出声喝止,“不许去!”
“皇上!”郎青回身,搀扶住叶迹舜,看他面色苍白,疼的大汗淋漓的样子,不禁老泪纵横,“皇上要服药啊,皇上的龙体,眼看一日不如一日,这不服药怎能行?”
“别说了,去吩咐一声,让皇后多逛逛,暂时先……先别回来,朕不能让她看到……看到朕这样子!”叶迹舜虚弱的倒在椅上,断断续续的说道。
郎青凌乱的点头,去殿门外嘱咐了一声,便迅速返回来,倒了白开水给叶迹舜,他已心口疼的几乎快昏死过去,连喝水的力气,都是强撑着。
许久之后,叶迹舜从昏沉中清醒,听到外面的滴答声,轻声问道:“下雨了么?”
“是,皇上,您感觉怎样了?”郎青点点头,声音极轻的问道。
“朕还好,又从鬼门关逛回来了!”叶迹舜自嘲的笑,眼眸却倏的暗沉,“皇后呢?下雨了,可不能让她淋了雨,她身子受不了寒气的,快接她回来。”
“皇上别着急,方才娘娘就回来了,奴才已经请娘娘去偏殿休息,说是皇上在沐浴,娘娘自然就走了。”郎青微笑道。
叶迹舜松了口气,“那就好,千万别让她知道了。不,是任何人都不能知道,除非朕病的下不了床了。”
“皇上,您别说这种话,皇上不会有事的。”郎青一急,眼眶又红了。
“后事……朕已经安排好了,人固有一死,只是分早晚而已,郎青,你跟在朕身边多年,侍候完朕,就回家安享晚年吧,朕留了一笔银子给你,就在暗阁的最里面,够你下半辈子吃喝了。”叶迹舜淡然的说道。
郎青重重一跪,泣不成声,“皇上,您千万别丢下奴才,奴才舍不得皇上啊!”
“呵呵,朕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母亲不贞,皇妹为野种,深爱的女人不爱朕,江山风雨飘摇,现在天下百姓都在骂朕,担了个昏君之名,朕……”叶迹舜嘲弄的勾唇,末了,眸中渐渐染上肃杀之气,冷声道:“郎青,安排人手,将那个野男人刘嬷嬷秘密除掉,这件丑闻,除了你与朕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若有泄露,朕唯你是问!”
“是,奴才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请皇上放心!”郎青抹了把眼泪,亦严肃了神情。
次日,刘嬷嬷意外溺死在慈云宫外的锦鲤池里,就是傅筝和南阳曾被太后请去观赏过的鱼池。
太后知道后,颈上的伤还没好,便发疯似的跑了出去,看着打捞上来的尸体,受不住刺激的当场昏了过去,从此神经有些失常了。
傅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叶迹舜,他敷衍她几句,便不再答她了,由叶迹舜躲闪的眼神中,她隐隐觉得,她的猜想是正确的,叶迹舜查出结果了,所以,下手处决了刘嬷嬷。
PS:怕亲们等的望眼欲穿,我码下五千先发上来,还没结局,我继续再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