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本

安缇抱着一方锦盒靠坐一张吱嘎作响的简陋木板床上, 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婢女翠屏收拾着自己并不多的行李。今日一早吴怀起便来佛堂通知安缇要随吴怀斌去往濯庄,安缇苦笑, 若不是自己知道得太多,并且还能做个要挟自己父亲思罕的把柄,只怕是再也见不到朱成翊了。

“翠屏, 我的木鱼和念珠都要带上……”

“是的,夫人。”翠屏低低地回应,“夫人,你手中的盒子可要让奴婢包起来?”

安缇回神, 抬眼看见翠屏关切的眼, “哦,不用!待会我要用, 毋需包起来……”

土司府华馨院客房。

夜风凛凛,骆璋端坐书房,面前是这几日新得的卷宗, 去年车里边境的屠汉事件太过残酷, 也太过诡异, 勐海县令给出的案卷和结论皆简略得可怕,此事内里必有乾坤,不查清楚只怕日后边境还会生出事端。

“侯爷……土司府的午逸夫人安缇求见……”骆府的老管家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推开了书房门, 低声通禀。

“哦……”骆璋自累牍中抬起头来,他抬手随意剪了剪书桌上油灯的灯花,“带她进来。”骆璋好整以暇,自自己住进这土司府, 从来都是自己寻人说话,难得竟然有人能主动寻上门来找自己。骆璋嘴角含笑,心里莫名的竟然有些好奇。

门口出现安缇伶仃的身影,她外罩一件半旧细棉披风,怀里抱着一个偌大的锦盒。

“夫人为何独自前来,也不带个婢女……快快进屋!”骆璋笑容满面,自书桌后起身,快速奔向书房门口,就要替安缇拿过手中那方锦盒。

安缇只低着头,不着痕迹侧身躲过了骆璋的手,抱着锦盒朝骆璋道万福,“安缇冒昧,这么晚还来打扰大人。”

骆璋不以为忤,只抄着手望着安缇笑,“夫人客气,本官巴不得你们多来与我谈谈呢……”

安缇颔首,侧身坐在下首的春凳上,依旧死死抱着那方锦盒,她螓首低垂,整个人缩在灯影之外,暗沉沉看不清眉眼。

“骆大人,民妇欲痛陈车里宣慰司土司大人思罕,身在曹营心在汉,背主求荣,勾结外敌,欲借中原之势行谋逆之事。土司思罕裹挟民意,逆时而动,承浩荡皇恩,行分裂疆土之事,杀我汉民,认贼为亲。思罕损我天-朝威仪,为害一方,盼大人细加查探,及早定夺,助我汉民脱困,还我车里清明!”

安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亮,于这暗夜中如钟磬鼓鸣,轰得骆璋有些发懵。

“呃……安缇……小姐……夫人……你适才……是在说你的父亲大人麽?”骆璋伸手去探桌边的油灯,想看清安缇的脸,不想却碰倒了桌上的笔山,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好容易捉到了油灯。他抬起手将灯影移向角落的安缇,老眼圆瞪。

“是的,骆大人,安缇请求大人严查车里土司府,民妇怀里的,便是呈给大人的证据……”安缇伏首,双手高举那方不曾离身的锦盒,长跪于地,“大人英明……”

……

骆璋只觉脑中滞胀,陡然接受到过多讯息,饶是兴平侯见多识广,猛然间也有些消化不过来。眼前的安缇是柔弱的,但自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震天撼地的,骆璋死也想不到,被云南左都御史上奏请封的车里功臣,竟然与老挝国里应外合制造了那惨绝人寰的边城屠汉案。不仅如此,集车里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思罕竟一直与老挝国牵扯不清,甚至妄想重回古南召国!

“汝为何告发乃父?”骆璋捻着胡须眯着眼看向跪坐在地的安缇。

安缇小脸惨白,“生死疲劳皆因贪欲,吾不愿老父亲再深陷泥淖,不得善终。”她直起上身,目光坚定,“少欲无为,身心自在,民妇只是助父亲逃脱桎梏,回本溯源……”

骆璋面色无波,目光炯炯,“午逸……在此案中是何位置?”

安缇淡然,“午逸挟老父亲短处,只为平步青云,至于他是否有其他目的,民妇便不得而知了……”骆璋问的是午逸的行为,不是他的身份,安缇不想主动提及。出身无法选择,行为才是判断人性的标准。

骆璋颔首,“午逸夫人顾全大局,大义灭亲,实乃女中豪杰,璋真心佩服!”他伸手将齐韵虚虚扶起,“午逸夫人请起,乃父之事干系重大,明日我便去往都指挥司深作调查,还望夫人留在车里以便我等相询……”

“大人,明日民妇将去往濯庄照看夫君,如有需要请派人前去濯庄。”安缇不知朱成翊的安排,便只能如是告知骆璋。

“无碍!午逸夫人且自便,只不知夫人你告发自己的父亲,可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骆璋关切地问道,“如若不然,夫人随我离开土司府,与小女菀青同住,可否?”

“安缇谢过大人,民妇还是与夫君一道罢,他会护着我。”

骆璋见挽留不成,便自怀中掏出一块牙牌递与安缇,“午逸夫人如有需要,可将此牙牌托人送往升兴客栈,寻一名姓王的参将,他会护你周全!”

安缇收下牙牌,向骆璋福了福,踯躅片刻,终是开了口,“大人……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午逸夫人请讲。”

安缇的小脸愈发苍白,“车里土司罪孽深重,其罪当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如蚊蚋,“然……终究是民妇生父……”

她倏然跪下,“民妇今日亦是替父自首,望大人看在安缇的份上,在皇上面前遮掩一二,判他个主动告罪,幡然悔悟。如今车里亦和乐升平,既然家父已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望皇上与大人留老父亲一条活路……”

骆璋心内沉痛,“午逸夫人……可曾劝说过乃父?”

“无论民妇是否劝说过家父,他的愿望亦在此刻已然破灭,我想大人您定不会久拖不决……车里的天已经变了,车里并未因家父内心如何遭受更大的损失,不是麽?大人……”

骆璋动容,他俯身轻轻扶起安缇,“午逸夫人勿忧,本官以头顶乌纱帽作保,定不负夫人你的嘱托!午逸夫人保重!”

……

翌日,朱成翊睁眼不久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吴怀斌,他恭谨地放置好马蹬,马车门帘掀起,露出安缇愈发苍白的脸。她在婢女们搀扶下来到朱成翊身边,神情冷淡又疏离。

朱成翊正忙着向吴怀斌了解土司府的近况,见自己的妻子安缇向自己道个万福后立在一众侍卫后,也懒得再招呼她,反正她乖乖跟来了就行,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这并不在朱成翊的思考范围内。

当朱成翊得知骆璋在吴怀斌离开后也离开了土司府,他心中警铃大作,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时下官员的办案模式和行为暗示他还是很清楚的。只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思罕圆滑,按说不应如此快便露了馅。

“骆璋离开前一日做了什么?”

“回大公子,他同平日一样,看了卷宗,昨日,他问询了勐海县令与勐腊村的里正。”

“只见了勐海县令与里正?”

“是的!”

朱成翊默然,思罕许是危险了,此时再追究是否有人告密已然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了,最好现在就走,也别再等晚上了。朱成翊这样想着便安排起来,安缇未能进得濯庄喝一口水便又被朱成翊塞进了马车,濯庄的车马行李早已收拾妥帖,大家便就这样继续出发吧!

不得不说朱成翊有着敏锐的政治触角,不愧为太-祖皇帝最为得意的嫡孙,不过五六日,车里土司府便风云突变。数日前才离开的云南巡抚骆璋突然折返,与他同来的还有云南都指挥使,并数千精兵。

他们将车里土司府围了个严严实实,土司府内人员,上至各房主子,下至侍卫、伙伕、婢仆一律收押,土司府所有财物一律封存。诺大的土司府一片哀鸿,思罕缩在土司府的一处暗室,身边挤着几名小厮,怀中抱着大小各异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死灰,皆兀自瑟瑟发抖。他想不明白骆璋是从何处发现自己的罪证的,朱成翊并未告发单纳信,车里边境屠汉案,骆璋亦无更多证据。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莫非真是上天长了眼?

……

暮色沉沉,崎岖的山路上走来一队人马,他们朝老挝国边境靠近,行进速度却并不快,因其中一匹马的身后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干草。靠近一片树林时队伍停下了,开始搭营建帐,预备就地休整。

不多时,自前方的小路上飞奔一骑,直扑队伍而来。这是一名小校,他直直来到一名广颡长髯的异族男子跟前,跪地相禀,“白音统领,前方两里地附近有队伍集结。”

“是老挝人还是汉人?”

“回统领,是汉人。”

白音眉头紧锁,不好,多半是梁禛的人,定是他独闯濯庄时便布置在此的人马。白音思虑片刻,“对方共多少人马?”

“看营帐的数量该是有千余人。”

白音转头看看自己身后这一小队人马并一架大板车,摆摆手,“咱们撤。”

白音原路返回,很快,他便遇到了同样仓惶的朱成翊。白音再一次感到为难,老挝国去不成了,土司府不日定会有异动,虽不知土司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时一旦有异动定然得往最坏的地步打算。

“大公子,咱们眼看就要陷入前后夹击的被动局面,如今便只能往孟艮府而去了。”

朱成翊听得此言也满面哀戚,“白音,密切关注土司府动向,唤吴怀起视情况,如若思罕保不得,便立时诛杀。”他揉揉自己发胀的额角,“咱们尽快赶往罗喀山!”

一行人趁着暗夜向西赶,磔磔马车声在暗夜中似乎更响了,直如辗在朱成翊的心上,让人彷徨,让人不安。

在回程的路上,路过濯庄,见庄内浓烟滚滚,朱成翊垂下眼,心中伤感,却并不意外。这是自己亲手搭建的庄子,被梁禛一把火烧个精光,老天果然是不放过我的,凡是我拥有的,凡是我想要的,统统都将给我一一夺走!

心中窒闷越来越浓,他有些后悔放任梁禛逃走,自己就该不顾姑姑反对,狠下心肠全力追杀梁禛。当初自己就是不够狠,没能全力绞灭四皇叔的羽翼,才会落得如今这田地,如今又犯了一遍心软的错,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