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侯梁府今日可算出尽风头, 交通自两条街外便堵住了,因为骆菀青奔来梁府求收留……
今日有朝会, 梁家的男人都不在府上,一大早梁府的管家梁薪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梁府上房,“大奶奶, 府外来了一名姑娘,自称是豫国公府的小姐,她来咱们府……寻人……”
“什么?谁?又要寻谁?”安远侯夫人有点懵。
“回大奶奶,豫国公爷骆府的小姐, 骆菀青往咱们府上来, 想寻二少爷,此刻她人正在府门口候着。”
“骆菀青!”安远侯夫人崔氏振奋了, 她还记得蒋太后推荐给自己的国公爷家的小姐可不就是唤做骆菀青的!
“骆小姐为何事寻禛儿?”
“这个……小的便不知了……”梁薪一脸古怪,思虑再三又低声开了口,“听说……听说……骆小姐说二少爷老躲她, 她便亲自来府上寻咱二少爷的……”
崔氏瞪大了眼睛, 惊讶不已, 她猛然想起汀烟说过,梁禛赴云南公干时曾一度与骆菀青走得颇近,大家都以为二人皆互相钦慕时, 却不知什么原因又恍若路人。崔氏喜上眉梢,原来二人是真的有沟桥的呢!许是有了矛盾,自家儿子甩了姑娘冷脸子,如今骆家姑娘熬不住了, 便自己寻了来。
“梁薪,赶紧的,将骆姑娘迎进来!”崔氏迫不及待地向老管家下达着命令。
骆菀青是一个人来的,金钗散乱,衣饰不整,形容颇为憔悴。甫一进门便向崔氏深深地道个万福,“菀青拜见安远侯夫人。”
“骆姑娘稀客,难得来咱府上,快些进来吧……”崔氏心中虽疑窦丛生,依旧热情满满地将骆菀青迎进了屋。
待至花厅落了座,骆菀青早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崔氏面前,“侯夫人,菀青心里苦哇……今日才会忍不住偷偷跑来梁府寻求夫人的帮助……”
崔氏心中亦激荡,赶紧上前一步扶起骆菀青,紧紧握住她柔若无骨的素手,“孩子啊,莫要悲伤,且与我说说,怎生如此委屈了……”
“夫人……”骆菀青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捏着罗帕抽泣了许久,“夫人或许不知,青儿与少泽……也曾互相钦慕过,但世事难料,少泽终是弃了青儿选了那齐家小姐。本来此事菀青已无立场再指摘少泽的选择,可他以往对菀青亦有承诺,因为他的承诺,家父与菀青在云南亦对他鼎力相助,可为何返京之后便再不提起?家父磊落,不提便不提罢,本也不是图他回报才助力于他。可菀青不同,菀青投入的可是感情,怎能说收回便收回?如今竟然想寻他一问亦寻不到了……”
骆菀青小心思多,她只说梁禛有承诺与她,却绝口不提那承诺是什么。可这话听在崔氏耳朵里却是自家儿子承诺过人姑娘要娶她,骗得姑娘芳心尽付,回京后却敢做不敢当,拍屁股溜了!
崔氏当下便恨得牙痒痒,豫国公府,多好的亲事啊!傻儿子明摆着好姑娘不娶,非要与那皇家的玩物纠缠不休!
崔氏越发觉得骆菀青温婉又善良了,比那装疯卖傻的齐韵不知强了多少倍!心中一个激动,便将骆菀青揽入了自己怀里,“骆姑娘莫忧,禛儿上朝去了,午时便回。你莫怕,待禛儿回府,我便唤他过来,骆姑娘安心在这儿吃些果子罢!”
骆菀青见崔氏待自己如此热情,心下大定,便羞涩地点点头,恭恭敬敬道谢后复又落座,只小口抿着茶,飞红了双颊。崔氏见状,心中愈发喜欢这个姑娘,虽然她一个姑娘家冒冒失失便跑来男子家,有些惊世骇俗,但这不也正是证明了她心中有禛儿吗?可不像那姓齐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拿禛儿只当备胎。
可惜崔氏并未能高兴多久,便等来了骆菀青的母亲蒋氏,蒋氏面色惨白,她只觉天昏地暗,呼吸不能,自家女儿为何如此不要脸皮的跑去男人家中求人家要了自己,这让国公府的脸皮往哪里挂!这丫头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蒋三娘一来到梁府便浩浩荡荡地领着一干仆妇要拖着女儿回家,骆菀青不依,死命抠住梁府大门上的门钉非要留下来,她还没见着梁禛呢。蒋三娘大怒,不再顾忌脸面不脸面的问题,当着梁家众人及大街上围观看客的面挥手便给了骆菀青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耳光声甚至惊走了路边一只凄惶的野猫。
自骆菀青记事起蒋三娘便从来未有打过骆菀青,今日也是气得狠了,蒋三娘口不能言,只扯着自家女儿的袖子,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崔氏惊呆了,看见骆菀青挨了母亲一巴掌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主人。蹭地冲出门外,两步窜至骆菀青身边,紧紧搂住骆菀青便往自己身后带,“国公夫人息怒!国公夫人息怒!孩子还小,可别把她吓着了!青儿只是来梁府寻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国公夫人万莫误会啊!”
蒋三娘冷哼一声,“侯夫人且让开,今日我非打死这个不要脸不要皮的贱女人不可!”
崔氏一听,将骆菀青抱得更紧了,她惊恐地大喊,“国公夫人手下留情啊!青儿如此贤淑良善,我安远侯府求之不得啊!两日前臣妾专程进宫拜见了太后,还向太后娘娘专门求过青儿,让太后娘娘能助力咱梁家周旋周旋。咱梁府虽只是普通人家,国公夫人或许瞧不上眼,但我梁家喜爱和期盼青儿的心却是发自肺腑的!还望国公夫人怜惜,成全!”
蒋三娘呆愣,什么?自家女儿什么时候便已经与梁小贼的母亲都沟通好了?不知不觉间这二八闺秀便已经自己安排好了自己的终身了?如此能耐,还要我们豫国公府作甚?还要父母双亲作甚?!
蒋三娘气得只想一头碰死自己,怎么养出个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儿哦!真真白养了她十六年啊!蒋三娘想起自家夫君描述的梁禛那些恣意妄为的纨绔行径,只觉悲哀又绝望,她浑身脱力,全然忘记现在正在大街边上,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骆菀青亦紧张至极,精神已至崩溃边缘,见母亲在大街上便如此绝望的号哭,脑中那一直紧绷的弦也铮然断裂,她满面泪痕,口中呐呐,“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母亲……女儿不孝……对不住母亲……”
不及众人回过神来,骆菀青猛然转身,直直朝梁府门口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狮扑去。崔氏心中一凉,脑中空白一片,就要瘫软在地,石狮旁突然出现一只纯黑丝绒皂靴,一个横扫,骆菀青便被这条腿踢回了门边。
“如此多人堵在府门口作什么妖呢!如若真想死便一个人躲去僻静的地方死,为何非要在我梁府门口死缠烂打?”冷沁沁的低沉男声响起。
骆菀青转头,但见一绯袍男子端立廊下,黑纱幞头,大独科花,盘领右衽纻丝袍,玉板腰带,威仪非凡,正是梁禛。
不等骆菀青开口,崔氏早已不管不顾地冲至梁禛身旁,一把扯住他胸口那面威风凛凛的金狮补子,开口便骂了起来,“你个臭小子,为何学那放诞风流的纨绔子弟,拈花弄柳,朝三暮四?你许了骆家姑娘什么话,让骆家为你做了些什么,你转头便忘的一干二净了麽?你如此知恩不报,自私自利,怎对得起我梁家历代的清正名声?怎对得起你祖辈对我梁家的流血与付出!”
梁禛愕然,散朝回家,老远便被堵在了街外,好容易挤了进来,才发现这人山人海都在看着自家的大门。定睛一看,原是骆菀青要碰死在梁府大门口,这还了得!这女人不知又在发什么癫,竟闹到了自家门口!梁禛屏气凝神抬腿这么一踢,骆菀青自是没死成,可还没回过神,自家母亲竟又缠上了自己,这又捶又打的,她究竟在骂什么?
好容易听明白了崔氏骂的话,梁禛忍不住又怒火中烧,这骆菀青原是找自己负责来了,一个不如意还要碰死在自家门口。自己若真做了什么坏事,肯定二话不说便认将下来,可自己不仅什么都没做过,甚至连做妾的话也是骆菀青自个儿提起来的!就如此也要自己负起责任来,天底下哪有这样赖人的!
梁禛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不顾崔氏还正揪着自己的官服,转过头便冲骆菀青怒吼,“骆菀青,你今日寻死觅活的就为赖上我收了你?你他娘的自个儿不觉羞耻么?……”
不等他说完,耳畔一声炸雷,崔氏如同点火的炮仗,一个跃起便揪住了梁禛的耳朵,“孽障!你在胡说些什么!”崔氏的指甲划过梁禛的脖子,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梁禛掉头,看见自己母亲喷火的眼,知道自己母亲就要放大招了,此时还在大门口,母亲发起狠来又会是一场好戏,他不等崔氏再张口,捏住崔氏的胳膊连推带抬往门里塞,又转头对跪所在地的骆菀青大吼,“不想被人笑话,就别在这门口丢人显眼,还不快进来!”
心上人发话,骆菀青怎敢不听,一个骨碌便从地上爬起,捏着罗帕捂着脸蹬蹬蹬便奔进了梁府大门。梁三娘也被梁薪重又“请”进了梁府,门外瞧热闹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梁府外的交通终于重归正常。
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寻死也寻过了,可该面对的问题还得去面对,不是吗?于是安远侯夫人与豫国公夫人终于正式地坐到了一起,花厅一侧是雨打梨花后纤弱幽怨的骆菀青,另一侧则坐着满脸戾气与不耐烦的梁禛。
“禛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谈判,与其说是一场谈判,不如说是一次审判,因为梁禛的生母崔氏也没有站在梁禛这一边。崔氏双目炯炯,满面怒容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好似只要梁禛一旦说出一句她不爱听的话,她便要冲上去给自己儿子一顿胖揍。
“母亲想怎样便怎样吧,你们商量好了知会我一声。”梁禛说完,起身要走,被崔氏一把给拽了回来。
“你给我站住,混球!”崔氏气势凌人,“你得先向骆家姑娘认错!再向豫国公夫人致歉,并恳求夫人将菀青许配与你……”
“什么?谁要她许配与我了?”梁禛浓眉倒竖,目似铜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娘,您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我要提亲的是齐府,不是他国公府。骆菀青她自己说愿为我妾室……”
“住嘴!”崔氏猛啐一口,止住了梁禛的话,“你当你是坐龙椅上的那位?皇家姑娘还能为你妾侍?青儿是华英县主,人家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你除了用八抬大轿将青儿抬进家门别无他选!”
“贱妇,你他娘的都胡诌了些什么?”梁禛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拍案而起,今日实在是气得狠了,他压根不想理会国公府蒋三娘是否会去向皇帝和太后告黑状,只管发泄自己心中滔天的怒意。这辈子他都没被人如此戏耍过,不过就是给了个女人好看点的脸色,竟然就要为此娶个妻子,他的韵儿都还没能得此殊荣呢,这让梁禛有种自己被人强抢了的错觉。
蒋三娘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坐稳都很困难,这梁禛果真是个纨绔,不仅张狂,还暴戾,整个人就一熊瞎子!自他出现在梁府大门开始,便一直在肆意辱骂骆菀青,可自己的女儿竟一直默不作声,任由梁小贼肆意作践自己。
蒋三娘心痛、心伤、愤怒、不甘,人生最极致的强烈情感,除了愉悦,她全尝了个遍。蒋三娘抖抖索索地直立起身,一把拽住骆菀青纤细的手腕,如此脆弱,像一朵易折的木槿花。
她痛惜地看着自己一直无声流泪的女儿,从小到大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珠玉,蒋三娘轻轻地开了口,“青儿,娘带你回家……”
骆菀青似乎已然魂灵出窍,她呆呆地望着被崔氏压制住的许久不见的暴怒的梁禛,如同一眼静默的泉眼,只汩汩的往下淌泪。
“啪”,厅内传来一声耳光的脆响,惊得门外的梁薪一个哆嗦,手中端了半天,不知应不应该送进去的茶点都差点摔到了地上。
堂中一片寂静,良久,梁禛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堂中任何一个人,脸上一道血淋淋的五指印,是崔氏手指间那颗金扳指划破的。他静默半晌,只低低朝崔氏作了一个揖,“母亲大人,孩儿的事,您定了便好,禛儿先行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