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耳朵却在风里。
偌大寂静的庭院里,少了打扫与人来人往的喧闹声,难得的安静下来。
耳朵在倾听,风中有树叶轻颤的声音,他记得庭院里那几棵紫薇开了,现在是否在风里招摇?还有晚季木兰,巨大若莲花的花瓣,在空中一瓣瓣的跌落,发出沉闷的轻响。草木间,似乎还有雀儿、鸟儿的鸣叫,唱着他听不懂的乐曲。
前半生一直在流浪,马不停蹄的启程,马不停蹄的奔驰。虽然学了满腹经纶,却终于错过了许多东西。到后来做了宰相,位居人臣,却在两方间纠缠周旋,每一日都是算计着,累着,忙碌着,又马不停蹄的错过。
现在空闲下来,似乎有无数奇法臆想涌上心头。他这短暂的二十多年里,没放过一次纸鸢,没遇到过一次花节,也没遇到一个好女孩,谈一场安然恬淡的爱情。
匆匆二十多年,唯一在回忆里难以掩埋的,倒只剩下那个雪夜的三人,围炉夜话,杯酒成盟。那一夜的雪,真的很厚重,很安详。
也很快乐。
似乎,明日是端午了吧?
大漠随着中州的风格,扎艾草、包粽子、喝雄黄酒,可惜没有广河,不能赛龙舟的。若是如今在,一定会吵着在芦苇叶里包各式各样的东西吧?说不定最后还会包出个完全塞满了糖的四不像,却抱着吃到牙齿都受不了。
舒子夜突然半掩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睁开眼,微弱的光线里,似乎真的看到了白如今那张脸。
他将手张开来,看着阳光从指缝间缓缓漏下,如此缓慢与安详。
这一辈子都在马不停蹄,真的突然安然下来,却如吸食了罂粟一般,眷恋的令人上瘾。
“你笑什么,有什么开心事么?”
庭院里,传来了缓慢的询问,那声音虽然清浅,却终于还是带着令人压迫的气势。
舒子夜终于欠了欠身,从摇摇晃晃的躺椅里看出去,那中庭正站着三个人。
一个他认得,便是现在禁卫军的统帅南为;第二个身材巍峨,却躲在披风斗面里,此时正在观赏这院子里的景致。第三人与南为并肩,个头也几乎与强壮的大漠人持平了。那人却是一头乌黑的发,连同一双乌黑的眼眸,那个人的容貌只是平常的,五十上岁,可那双眼睛只一看过来,便不自觉的有一股威慑与寒冷。那人穿着一件极深黒的衣衫,黑的让人摸不到底,一丝不苟的黑发下,却在披肩处若隐若现了一只玄金的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也一并看住了舒子夜。
分明是五十岁的人了,身子却矍铄的骇人,发丝也是黑一般的雪亮,若不是从那人风刻般的唇角皱纹,的确看不出这人是五十上岁的样子。
舒子夜一怔,在心下喃喃:那个眼眸犀利的男子,竟然是汴梁鬼堡的人。他却不打算站起来,依旧有些软弱的靠着那摇椅,淡淡的。“我园中的景致还不错么?皇上。”
当中的那个蒙面人终于一笑,慢慢的拉下面罩来,“舒宰相的眼光果然犀利。”
“不敢。”舒子夜那样说着,却又躺回去,喃喃。“这园子的景致,是先考仿照中州风格建的,的确有些中州的风采吧。”
“好是好。”星神帝点点头,叹息,“只是有些可惜了。”突然他却一笑,转头,“子夜,为你引见个人。”他说着,却笑着将旁边那个鬼堡人引上来,笑着,“你可认识他?”
舒子夜终于一撑身子,站起。“鬼堡的人。”
对方却满面红光的一笑,“的确,这位就是声震四州的鬼堡堡主——金戈。”
舒子夜的眉心终于攒了一下,这个人竟然是那鬼堡的堡主。
星神帝依旧是笑,倒也不在乎子夜对他的轻慢,“金戈这次来,还带了数十名鬼堡的一等杀手,现在那些人去了哪里……你应该猜到了。”
舒子夜冷了冷眼,却见星神帝摆摆手,就见南为一闪身去了。他却依旧在漫无目的的与他笑谈,“怎么,你这么快就遣散了所有人。难得我亲自来一趟,连个递茶的都没有。”
舒子夜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着。
便在此时,南为转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张毕恭毕敬的递上去。舒子夜眼尖,认出那些东西,却正是摆在书房桌上子,他故意放置的名单。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也是为了自己找个出路,在将一干重要资料销毁的同时,却留下了一份无足轻重的复国军名单,借此也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星神帝再也不说话,很专注的将那些名单翻了翻,却忽而笑起来。“很好,这上面的人都在暗杀之列,只是……”他忽而将那些名单对着舒子夜扬了扬,依旧笑着。“这些人都是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吧。而像类似兵部侍郎
、几个将帅这些掌管兵权的人,你怎么不写上去?”
他知道?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舒子夜心里有些怔怔,表面上却忽而一笑,“若是我知道,也便不会只是宰相了。子夜才浅,只能做到这样罢了。”
对方却笑了笑,忽而将那名单扬了漫天,“舒子夜,你不必再这么下去,你知道鬼堡是干什么的,只要是我想要的资料,就没有弄不来的道理。到了这一步,我就说白了吧。”
“我知道你一直在复国军与我之间周旋,都只是为了你妹妹。的确,她在我手上,很安全。而现在我,就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
重生?舒子夜不由反问,“如何重生?”
“我已经放下话去,鬼堡每暗杀一个人,都会在现场留下你的印信。你也该很明白了,那些复国军的人——厉云是吧,他也不是傻子,而且你们根本合不来。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彻底脱离复国军,到我身边来。你知道,我不但能给你荣华富贵,还可以将你妹妹还给你。”
微微一顿,星神帝笑着伸出手来。“我不责怪你背叛,也不记恨你有野心与报复。我需要你的才能,你是星野国当之无愧的军师。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见证荣华,如何?”
他现在……虽然是被纨绔公子竭力“保护”,却也的确被那厉云记恨了吧。让他再与厉云并肩,的确很难……
而跟着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吧。
舒子夜迟疑了一下,终于上来。他没有去触碰星神帝伸出的手,而是慢慢跪倒下去,淡淡的说。“臣舒子夜,愿追随星神帝,战于大荒。”
星神帝终于一笑,手慢慢的拍在了他的肩膀,既而扶他起身,转身对鬼堡堡主说。“金戈,麻烦你将这里化为灰烬。所有的一切,都将在火海里涅槃、重生,也包括你,子夜。”
舒子夜什么也没说,只是随着他的搀扶慢慢起身。回首看去,鬼堡堡主已然张手,凭空跃起了两条火龙,将一切鲜绿溶入火海。
近百年的房屋在火海中轰然倒塌,无数火舌舔起来,将一切吞没。舒子夜在熊熊的火海中慢慢转身,目光慢慢的扫过一切。
他忽而扶住了额头,慢慢捋上去,顺着发丝缓缓滑落脑下。眼睛里便是那熊熊的烈焰,宛若一场最美最激烈的涅槃。死去,然后重生。
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子夜,子夜……真的要变了。
北州青霜阁,大漠里的烟柳繁华地。
今日的青霜阁,却挂出了歇业的牌子,紧闭的大门内透着亮光,丝丝缕缕的投射到门前的宽大屋檐下。
青霜阁二楼,一间弥散着沉香水气息的阁子。
青琉、如今、风霆、厉云四角而坐,将一张铺着绣幔的圆桌填塞的有些拥堵。
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却没有人说话。如今不安分的转动着眼前的杯盏,看着它当啷啷的在面前打转;风霆不自意的用指甲剔着牙,却明明什么也没吃。
青琉皱眉忍受着杯盏的嘈杂,一双眼睛不时看出去,待转回来时,发现厉云一直闭着眼,似在与膝上的宝剑互通心灵。
忽而,阁子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白衣素纱的女子进来,低声,“宰相府起了一阵邪火,一天之内就将一切烧得干净!”
如今终于从桌子边上跳起来,撑着桌面哆嗦,“有……尸体吗?”
女子却摇摇头,面纱下的眼睛微微一暗,“姐妹们不敢接近那里,似乎有人监视。”
纨绔公子皱眉叹了口气,猛然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
那女子一顿,却又补充,“近些日子里,京城里的大臣不断被暗杀。据说现场留下了蛛丝马迹,证明是……宰相舒子夜的所为。”
小舒?如今猛然弹起头来,“是这几天发生的吗?”
女子点点头,却转向了青琉,压低了声音。“据调查,那些杀手是鬼堡的人…..近期京城里出现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可能都是鬼堡的所为……”
鬼堡?青琉不由失声。却忽听到旁边的如今跳起来,手舞足蹈,“太好啦!”
好?鬼堡一来,整个星野国便呆不下了,她要想办法解散转移所有的人,这有什么好?却见他倏然抓住厉云摇晃,“太好了阿云,小舒死不了了!”
厉云一颤,睁开眼疑惑,“你怎么……?”
“你看你看啊,”如今笑眯眯的对他解释,“那些人既然是鬼堡杀的,就一定是奉了那个皇帝命令。可皇帝为什么要嫁祸给小舒呢?因为他想*着小舒跟咱们决裂!说明他很在意小舒,所以小舒不会死的!”
厉云听到这里,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不由展眉。
然而,青琉倏然打断他
们的话,低声,“不能再犹豫了,舒子夜也提醒过你吧,要你尽快攻城!”
“是。”厉云应了一声,站起,“我们现在就出发,纠结兵力准备攻城。”
然而,青琉却摇摇头,无不担心的。“晚了。”
晚了?厉云抬起头来,显然是经验不足的,需求青琉的见地。
青琉点点头,慢慢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即是说,若没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不要围城攻坚。现在满打满算,在短时间内能纠集的兵力也只有五万之数。而城内的戒备军少说也在万数以上。即便能侥幸成功攻城,你知道围等在星野城外的勤王军有多少吗?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而来,还不是想趁着乱世逐鹿称雄?一旦你们攻下城池,他们师出有名,反过来就会将一切战果吞没。你们人在少数,又是疲累之师,一旦被对方切断了粮草……到最后不但要将战果拱手相送,还要搭上所有的性命!”
说到这里,青琉忍不住一绞眉,继续,“而且,城里还有鬼堡那样的狠角色,一旦被那皇帝逃了,出城去带领勤王军,到时候就真的完了。”
如今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那该怎么办?”
青琉也有些迟疑,在间子里走了几个轮回,终于慢慢的按住了桌子。“唯一的办法。你们进宫,想方设法控制星神帝,借着他的势力压制外面的勤王军。再借助外围的势力,一点点的蚕食兼并。等到局势稳定了,自可以*皇帝退位,重新将美沙亚扶上王座。”
厉云却不禁提出异议,“进出皇宫对我们来说虽不算难事,可你知道光保护皇帝的禁卫军有多少之数?莫不说那些人的能力水平基本上与我一致,就是那些鬼堡来的杀手,恐怕也不是好对付的。还没能走到那星神帝面前,大家都要毙命了。”
说到这里,没想到青琉却倏而一笑,缓缓抬头,“厉云,你毕竟是前任禁卫军的统帅,这里面的过程制度,你应该比我熟悉才对。并不是只有皇帝,才可以随意调动禁卫军。”
他到将这个忘记,被对方这么一提点,却忽而一颤:为什么青霜阁的人竟会知道这么多,难道真如传说那般,青霜阁的调查是无孔不入的?
没错,只要那个,只需要那个调军星符。那个星符就可以取代皇帝来发号施令,只要将星符拿到手,不怕调不开禁卫军的人。然而,鬼堡的人怎么办?
“这些天我就会将北州的青霜阁解散。既然是鬼堡的人,就不可能不侵袭这里。到时候你们取得了星符,只肖在街角放上这个,就自会有青霜阁的人去找你们。这次青霜阁也是有备而来的。那些鬼堡的人,就有我们负责引开。”
她说着,却将一片金色的叶片递给厉云。众人看去,那叶片竟然是薄金锻打而成,却只有几寸方径,与真叶片一般无二。
如今的眼前一亮,连忙一把夺过来,在嘴里咬咬,不由惊呼,“哇,是纯金的哎!”他说着,眼咕噜一转看向青琉,恬不知耻的。“好姐姐,你多给几个吧,万一这个丢了,或者是被旁人捡了去……少说也要给十个八个的!”
“贪得无厌的东西。”青琉难得一笑,却觉刚才那些紧张烟消云散。她真的又掏出三枚,放在了他手里,叮嘱。“出门小心,恐怕我这青霜阁已经被人监视了,别被发现了行踪,别忘了取那星符。”
三人这才点点头,厉云妥帖的收了金叶,便告辞了。
三人悄然出了门,转了几转,眼见四下无人,如今终于舒了口气,却又皱眉,煞有介事的摸着下巴,“咱们该怎么偷到那星符呢?”
眼见两人都锁着眉,风霆不由嘿笑道,“这还不简单?凭咱们的能力,偷偷飞进皇宫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皇帝身上偷过来,这不就结了!”
如今终于忍不住翻白眼,上去用力的按住风霆的脑袋,“白粗鲁,真不该叫你白粗鲁,你就是傻大个嘛!如果我们能贴到那个皇帝身边去,那还偷什么星符?直接抓着他打他屁股,让他停手得了,费那劲干什么!”
哦,原来如此……风霆这才转过弯来,恍然大悟的。
“不然!”如今倏然伸出手,“让白沙去试试?他隐个形,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厉云却摇摇头,“白沙的能力那个人也该有所耳闻,不会毫无戒备,万一打草惊蛇,就更不好了。”
这可难了……如今用力揉着根本没毛的下巴,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
厉云的眸子闪了闪,却转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终于慢慢的闭了闭眼。“先走吧。”
如今瞧他吞吐欲言,却那般别扭的模样,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子也跟着一闪。
(本章完)